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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知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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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传说俞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音。俞伯牙所念,钟子期必得之。俞伯牙鼓琴而志在高山,钟子期曰:“善哉乎鼓琴,魏魏乎泰山”少选之间,而志在流水,钟子期又曰:“善哉乎鼓琴,汤汤乎流水” 钟子期死,俞伯牙破琴绝弦,终生不复鼓琴,以为世无足复为鼓琴者。后用“高山流水”比喻知音或知己。
一、
月光离迷出朦胧的惺忪,安静地拉长了夜的影像。鬼魅一般的森林中,枝叶疯一般的蔓延交错,遮挡住了中间流逝过的漫长时光。
隐隐的,白露中模糊出了谁的白色身影。飘渺如斯,她斜抱一尾朱红古琴,长长的衣袂及地,梦一般的迷茫。
从黑夜走到黎明。她安静如斯,只可隐约闻见白露如霜,似乎承载不了月光的重量一般,垂下叶来。
二、
老人说,阿斯匹林森林里,可以召唤出鬼魅,并给予他七日的时光。
尽管如此,来生那人要用七年来偿还。
老人说,鬼魅应是有极强心愿,才会在过了奈何桥后还不会忘。
老人说,每个人都有轮回因果。不要随意地许下诺言,忘却了诺言,便是对最爱你的那个人,最大的惩罚。
小男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水晶一样的眼睛里闪满了琉璃一样的光。
他叫钟子期。
三、
喧闹的世间中,繁华初上。金碧辉煌的彩灯华衣穿梭而过。
而就在这繁华的街角,那名携琴的白衣女子却静若处子,安然淡然。她素手拨弦,缓缓的,一曲流觞。
“小姐,您的琴声真是高洁傲岸仙音如斯美妙动听一曲绕梁三日而不散啊!跟我进宫吧,保管您不过两月便飞上枝头当凤凰……”
她听着来人谄媚的语言,眼皮都不抬一下。素手拨弦,曲子空灵而婉转,在喧闹的世界中,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像是被世界隔绝了一样。却又在等着什么人。华灯初上,黎明到晚。星沉碧落,又是一天过去。
钟子期……忘却了么……十年之期……
我的身躯已经腐烂……而寄托的这副皮囊,你能认出否……
我只有七天……现在……只剩三天了……
你……为什么还不来?
还是……早已忘却……
我们的高山流水……
四、
“昔有著名琴师伯牙,曲风高洁,不染尘埃。而其名曲高山流水,曲高和寡,竟只有樵夫钟子期可赏,于是两人结为知己。十年前,钟子期身亡,伯牙摔琴誓不再弹,从此人间再不可闻高山流水。”
那携琴女子指尖一颤,竟被琴弦震裂,开出一道青白色的口子。可奇异的是,竟无血滴下。
眼前的男子白衣玉立。一头石青色的长发飘逸非常。那俊若天人的脸颊有着淡得看不出弧度的笑意。似乎感觉到了携琴女子的触动,他继续道:
“钟子期死前,伯牙与其约定,十年之后,无论阴阳,无论天涯,必定前来相会,共赏一曲高山流水。”
那女子——伯牙的手指微微颤抖,似乎要触摸上来人的面庞。
“——子期——”她沙哑地唤,声音颤抖,却带着莫名的欣喜。
“伯牙,我来了——”那男子淡淡的笑里带着几丝喑哑,眼里的哀伤浓如夜色,“这一世,请唤我卡妙……”
五、
“钟子期,你去哪?”老人奇怪的问,手里还扛着几捆木柴,“还有很多柴火没有劈完——”
“老伯,我也不知道最近是怎么了,心急火燎的……好象忘记了什么事……”小男孩偏着头,一脸茫然的样子,“对……一定是忘了什么事……”
“丢魂了你!对了!忘记把木柴送到城里顾财主的家了!还不快去——”老人一拍脑袋,回屋拿起三捆柴火,交到小男孩手里,“记得吗,顾财主的家的路——”
“我记得。那老伯,我先走了。”钟子期点点头,背起柴火,离开进城。
究竟是……忘了什么?
钟子期不知道,只觉得心里好像丢了什么。
夜色浓郁,墨一样的染透月,染透星,染透每一个人的眼睛,甚至……每一个人的心。
前方走来一个男子,斜抱着一尾朱红古琴,他身边走着一个女子,飘渺单薄地无以复加,却是一脸幸福颜色,与身旁男子低声地聊着。
那个男子有着冰雪一样的气质,清绝出尘。那样的男子,嘴角轻弯的弧度,却是可融化寒冰般的温暖。偶一抬头,便是荡尽万水千山的清远如晨。
而他旁边的那个女子……为什么……让人这么地熟悉……
她单薄的身子,似乎一弯便被风吹散。那样的女子……
那样的……人。
那两个人与他擦肩而过。
而那个拥有着石青色长发的男子却在他身后不远处,停下。
转身,对视。
钟子期突然感觉寒冷沁入骨髓,那男子的眼神,冰冷地不可方物。
那里面含有谴责、不信任、以及一种不知什么的感情,混杂一起。
他冰蓝色的眼睛,在夜里,成为了唯一的一处光源。
“妙……为什么要停下?”伯牙奇怪道,转身看去,那个背着柴木的男孩子,倔强的身影,在夜里,显得那么可怜……与熟悉。
“他……他是谁?”伯牙轻声道,脑中疼痛欲裂,有什么东西,似乎想要破茧而出——
“没什么。我们走吧。”卡妙转身温柔道。他的手指修长,牵起她的手,十指相扣。
其实他的手不暖,甚至还很冰寒。可伯牙却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到了他由手心传来的温暖。
只是……为什么,卡妙,你的温暖,这么苍凉?
六、
阿斯匹林森林里,月华如练。
她轻手拨弦,琴音流动,瞬间芳华。
远离尘世,朦胧淡雅,似乎一瞥便可见到山高水长。
“只是……妙,我的琴,好象没有神了……”伯牙停下手,一脸茫然无助。她的手此时已经苍白到了无以复加,甚至连血管青筋都历历在目。
她只有两天了。
“好象是上一世的我把它摔断之后……在冥界虽然找到了它的躯壳,但……它好象,没有神了……妙……怎么办,弹不出高山流水了……”伯牙的眼神迷茫,像一只无助的小兽一样慌乱。
卡妙轻轻一笑,一只手不留痕迹地覆盖在琴端。他与她并肩席坐,她甚至都可闻见他身上传来的淡淡木香。
“不要怕,再弹一次。”他轻声道。“再一次,就好了。”
“恩。”伯牙点点头,纤指十三弦,流泻出万水千山的淡然。
清如朝花,淡若秋水,远如素山,雅若月华。
一曲流觞,生生地缚住了前世今生的过往时光。
她如痴如嘴,笑容恬淡。顿时迷离了万物,只剩余音袅袅,流水无声山皓然。
卡妙在一旁,安静地看。
在他衣袍下的双手,颜色已褪成了青蓝。
“子……妙,你觉得这一曲如何?”一曲既毕,伯牙一手托出下颚,苍白的脸上浮动着笑意。
“胜于清远,败于伤逝。”卡妙道,目光如水,绵柔般的哀伤。
“啊……被你听出来了。”伯牙无奈地笑笑,欲语,却又还休。
“我不想离开……”末了,她道,却看得手上越来越白的皮肤,月光透下,却还隐隐有些透明。
卡妙无言,却猛然拥紧了她。
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抱的很紧很紧,指节近乎青白。
她背对着他,看不到他此时的目光。
那目光有着留恋,不舍,更多的,还是浓浓的爱恋,转眼湮没在夜色中,归于寂无。
慢慢地,伯牙的手拢上他的肩,轻轻的,犹如落叶。
“子期……”她沙哑着声音,低低地呢喃。
却感觉到怀中卡妙的身影一震,随即归于冰冷。
“无论如何……伯牙,我才是最了解你的那个人。”末了,卡妙轻声道。
七、
“孩子,来算个命吧。”街头一位全身黑衣的老人叫住钟子期。
此时已经接近午夜。街上空无一人,却在拐角处,还有这个拥着一颗水晶球的老人木然地坐在一旁。
钟子期被惊了一下,转瞬还是孩子天生的好奇心战胜了恐惧,“这怎么算?”
老人无言,缓慢地托起那个紫水晶球,呈递到他的面前。
“你看——”
水晶球里,那两个男子谈笑风生,其中一人身着素衣,淡雅高洁。而另一个人,赫然就像他长大后的容貌!
他一下子惊咤,却见那水晶球的光晕一下子黯淡。唯余那个声音,还在寂寥的街市中回荡。
“十年之后,无论阴阳,无论天涯,必定前来相会,共赏一曲高山流水。”
十年之后,无论阴阳,无论天涯,必定前来相会,共赏一曲高山流水。
他想起来了!全部想起来了!
在上一世,谁为谁摔琴,发誓永不再弹。那人紧紧握住只剩微弱呼吸的他的手腕,一子一顿,许下诺言。
他那时候怎么答的?——
“誓不相忘。”
是的,誓不相忘。
可他却忘记了……
他却忘记了……钟子期与伯牙,常为世间人人茶余饭后所津津乐道。那是知音,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知音——
可他却忘记了伯牙……
三天前与他擦肩而过的女子……
莫名的熟悉感……原来缘自此……
那另外一个石青长发的男子,是谁?
他只记得他们那天的方向,赫然是通往——
阿斯匹林森林。
八、
钟子期一路狂奔,到达森林时,天已泛出黎明。
心口疼痛欲裂,一阵暖暖的风斜略过他的耳际,似乎带来了一声叹息。
悲凉。沧桑。
“你终于,还是来了。”森林里,那个石青色长发男子的身影,显得格外寂寥。
曙光安静地透过森林,透过时空,照见他的身影单薄。一身长衫显得格外宽大,在风中,飘摇出绝尘的形貌。
“她呢!伯牙——”钟子期警戒地看着他,几乎声嘶力竭道。
“走了。”卡妙回答,声音喑哑,“她只有七天。”
又是一阵风起,掠起他的长发,在风中寂寞地舞蹈。
“呵……她为了这七天,耗尽了来生的七年,甚至不惜……以女子形貌示人。”卡妙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他而说的,声音哀伤而沙哑。他的背影似乎耗尽了他一生的寂寞般的,此时张扬开来,扭曲了周围的空气,让曙光显得黯淡。
“可你……还是忘了她……”
“甚至连擦肩而过,都无法让你想起她……”
卡妙微微抬头,看见林间的白露,犹未成霜。他的唇角凝结了淡淡的笑意,仔细看去,却无比苍凉。
“真傻……”
“为什么她就一定认为……世间唯有你,才是知音……”
“真傻……”
呵……卡妙低下头来,自嘲地一笑,目光盈然。
“她说……若有下辈子,还以十年为期……”
“无论阴阳,无论天涯,必定前来相会,共赏一曲高山流水……”
卡妙始终是淡淡地诉说,音调缓慢,却清晰,一字一字地打入那人的心里。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钟子期像是受惊的小鹿一般,猛然抬头,“不告诉我的话,你不是还有机会……”
“我啊……我已经,没有下辈子了。”卡妙伸出右手,承接着初落下的曙光,嘴角的笑意始终淡然。
“什么?你……你究竟是谁?”钟子期哑然,看着卡妙的身躯,在曙光之中,逐渐地透明、透明,然后——
从衣摆处,开始化作荧光,带着蝴蝶,在曙光中,嫣然而舞。
“还不明白么……我是她的琴‘焦尾’啊……”他微笑,“琴断弦裂……我本来便已经失去了实体,这次挣扎着出现,已经耗尽了所有元神了……”
“下辈子……下辈子,就把她交给你了啊……”
话音未尽,荧光却已大盛——
钟子期猛然一个箭步上去,想要抓住他的衣袂,到手处,却——
尽、化、尘、埃。
“……替我照顾好她……”
他的话语消失在一片荧光之中。
然后,曙光渐起,旭日东升——
阿斯匹林森林一下子亮堂起来,驱走黑夜,驱走阴霾,也驱走一切的——
前世今生。
若得知音见采,不辞遍唱阳春。
犹记得,谁曾经一字一顿地对着他说道。
然后,看见那朱红古琴,琴弦翕合,似乎也在回应着什么。
然后——
记住的,忘却了。
然后——
答应的,消失了。
然后——
回首旭日红尽处,应是前生。
九、
钟子期安静地捡起那碎琴,埋在阳光下,然后——离开。
临走前,他在他的手臂上刻下了什么,没有人看到。
只知道,回来后的钟子期,成熟,安静了很多。
十、
人间正道是沧桑。
而真正意义上的高山流水,从此失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