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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六六) ...

  •   我回到家,开着半盏昏暗灯光,躺在床上想了一个晚上。
      我反复思量他的表情态度,他每一个眼角眉梢传递出来的讯息,他每一个尾音的气息和声调,想到最后,觉得自己要疯掉。
      头脑中的影像纷至沓来。
      我看到年轻时矜持端稳的他,硬秀清隽的面容,对我稍嫌冷淡的客气态度,我看着他,心里敏感,如同观望临水照花的一株水仙,心里含着捉摸不定的一丝甜蜜。
      时间转移到数年前,那时独掌大权的他,出席在宴会公众场合,打扮考究工整,眼神之中再无一丝温度,是那种带着金属质感的坚毅,那种浑身上下流淌着的隐而不发的强势孤清。
      纵然再过去二十年,他依然有着全天下最令我心折的气度,我在记忆中久久地沉溺于他的音容笑貌。
      回忆浮浮沉沉,直到我又回到宽敞香暖的舒适卧房,瞧见他孤伶伶地躺在床上,病中混混沉沉睡着,惨澹清俊脸庞枕在暗灰的丝绸上,显出几分柔弱之态。
      然后我突然手一震惊醒过来。
      想起来我们这些年。
      徒然与他一场婚约的钱小姐始终将我当做心头芒刺。
      我在异乡的深寒长宵,咬着牙将他的名字混着血泪封存的时时刻刻。
      我们又何曾能真正的分开过。
      我猜想他是病了。
      我爱他,毋庸置疑,只是分别之后,我们之间隔着太多的人和事。
      除去我们纠缠半生的恩怨。
      他实在给过我太多。
      最深的爱和最初的梦想。
      连同最冷的现实和最彻骨的痛一并附赠。
      我廿七岁了。
      如今他身子弱,我看得心疼。
      我一度试图离开他,可是我忍不了,忍不了那种锥心刺骨的挂念。
      那种灵魂与□□双重的撕裂和剥离感觉。
      我自诩心理变态到强大,离开他身旁,或许能获得新生。
      今时今日看来,未必如此。
      看来硬着来不行,我得采取迂回战术。
      我得首先打听打听他这段时间怎么了。
      张彼德请我吃午饭,轻描淡写地说:“不就是收拾了一下害你受伤的人。”
      我心头紧张:“我那天见到他,他是不是病得厉害了?”
      张彼德说:“他偶尔抱恙,休息几天就好了。”
      我要掀桌子:“你别跟我来官方说辞!”
      张彼德哭丧着脸:“你也知道的,我倒戈向你了,他哪里还让我管他私事,我现在都是行分内事,苏见倒是见他比较多。”
      我再致电苏见。
      苏见经这些年的打磨锻炼,是越来越有他的风范气度,我跟他不敢随意,他就客气跟我寒暄。
      一通电话下来,我也没有打听出任何具体的事情。
      这样绕来绕去一个多礼拜又过去了。
      他位高权重深居简出,若是存心躲我,我根本见不到他。
      我还有一半的时间得去医院,,待身体稍微恢复时,还去给Freddy补拍完了最后的一组照片。
      他之前已经来医院探望过我,为了我的受伤歉疚万分。
      我自然没有办法后悔接这一单工作,钱婧本来亦在这一行,公司租用的摄影棚,她不知不觉换个灯光师,谁也没有办法预料的事情。
      Freddy给我送了许多营养品,依旧每天都电话或者传简讯问候。
      九月份的最初时我送了袁承书返回北京工作
      袁承书临走时问我:“你自己一个人住能不能照顾自己?”
      我说:“没事。”
      普通朋友尚且如此。
      唯独他,连一声问候都奉欠。
      我告诫自己耐心再耐心。
      可是有一个晚上我陪托比散步时,他跑得太快我体力不够在台阶上摔了一下,回家贴了几块创可贴,还是忍不住心情沮丧了好一会儿。
      我断断续续地给他发信息。
      最近的一则是,家卓,我今天去医院做复检了,医生说我的左耳神经传导径路恢复状况良好,我好了是不是不可以去看你了?
      依旧没有任何回音。
      看起来胜利还遥不可及,偏偏这时我又有事要离港。
      我将托比送到宠物店,他生气以为我又要送走他,我哄了它一会儿,它就明白了。
      托比越来越贴心懂事。
      我后来又去过一次森海豪庭的别墅。
      他不住在里面。
      我打他的电话,私人电话关机,另外一个电话助理接的。
      临行的傍晚,我直接往他手机上发了个信息。
      然后拎起箱子去机场。
      不想提行李,我拖了一只小型箱子,取了登机牌。
      临近冬日的天黑得早,晕黄灯光照射下,巨大的玻璃幕墙外夜航的班级起起落落,穿过空旷的大厅我觉得冷,拉起外套裹紧了身体。
      在过安检时,忽然心有惊跳,骤然扭头往回看去。
      隔着长长的机场客运廊,隔着的面目模糊的人来人往,我的目光终于投射到二楼走廊上伫立着一个人。
      消瘦高挑的男子,穿细竖条白衬衣,清湛漆黑双眸。
      他白皙清俊脸孔,如幽灵一般浮现在人群中。
      他的存在,在人群之中,仍是如一道洁白雷电,瞬间击中的我胸口,我感觉全身皮肤绷紧,呼吸急促发紧。
      眼睛仿佛有炽烈光束照耀,除去他的身影,整个世界都是盲的。
      劳家卓看见我望见他,随即转身朝外走去。
      我迅速将放在篮子里的手机捞出来,匆忙对着安检的服务人员道歉:“对不起。”
      我拨开人群拔腿往外面冲出去。
      他本来就是站在玻璃门外,我跑出候机大厅时,挤过扶梯上的旅客,冲到二楼时,看到他已经走到了外面的车道。
      豪华轿车侯在一旁。
      司机躬身拉开车门。
      我和他隔着遥遥人群。
      我心碎欲裂,不顾一切地喊了一声:“家卓!”
      下一刻我看到他笔直瘦削的脊背狠狠一震,扶着车门的手一松懈,人遽然倒了下去。
      我顿时心神大乱,慌忙拔足狂奔过去。
      杨宗文正扶持着他坐入车里。
      我迅速地打开一侧车门,从另一边扶住他的身体,让他坐入车内。
      杨宗文气得忍不住怒斥一声:“好了,这下痛快了!”
      他抬手甩上车门,连站在外面的梁丰年一起骂:“我就让你拦住他不让他来!”
      机场的接客车道拥挤,司机不敢开得快,在路上缓缓加速。
      我迅速查看了他的症状,呼吸困难费力,气息短而急促,胸膛如窒息一般剧烈起伏。
      他的脸色煞白得不似人色,唇色泛起淡淡紫绀,如此严重的病症,这已经不是一般的心悸发作。
      这时已经上了机场高速,轿车平稳地一路风驰电擎。
      劳家卓剧烈咳嗽起来。
      我扶住他的身体,他虚弱得坐都没有力气,我让他靠坐在我的身上,杨宗文动手给他吸氧。
      心绞痛症状太严重。
      他死死地咬着唇,整个人痛得不断发颤,额头的冷汗滴落下来。
      病情发作得厉害,他半是昏茫半是清醒,将额头抵在我肩上痛苦地喘着气,忍不住低低唤了一声:“映映……”
      他的声音喑哑,弱不可闻,却带了深深的缱绻依恋,仿佛是痛倦到了极处,再无以为继的一声呼唤。
      虚汗湿透了他的衬衣,他约莫是痛得太难受,不过是借此汲取一点点的力量。
      我的泪眼滚落,却死死咬着唇,尽量保持声音的平稳温柔:“家卓,你再坚持一会儿,我们很快到医院……”
      我不能让自己慌乱。
      杨宗文帮忙扶着他的身体,尽量让他支撑下去。
      但情况糟糕,他神智开始陷入昏迷。
      移动病床推入急诊科时,医生紧急给他注射药物。
      二十七楼的心脏科中心,养和医院心外科主任已经进入抢救病室,随后匆忙赶来的几个专科医师,紧张得如大战降临,大外科主任皱着眉头站在手术室外在给院长打电话。
      他被送入抢救室。
      梁丰年面色亦是发白,但比我镇定得多:“我们前一个月一礼拜之内接了两次病危通知书。”
      我声音发抖:“他到底怎么了?”
      梁丰年已无法隐瞒,只好如实以告:“他左心衰竭,已经是三期。”
      尽管最好了最坏的打算,仍是眼前一阵晕眩。
      梁丰年拉着我坐下来:“他意志一向坚强,映映,不要太担心。”
      我狠命搓脸,平复自己的心绪。
      苏见和家骏几乎是同时赶来:“家卓呢?”
      梁丰年站起来打了声招呼:“大少。”
      劳家骏同我和梁丰年点头致意。
      劳家骏走上前同主任握手:“陶医师,拜托。”
      那位穿着白袍的中年男子神色稳重:“应该的。”
      抢救进行到一半,关心怡赶了过来,她握住我的手:“别担心,没事的。”
      一个小时之后,劳家卓被送入重症病房。
      他需观察二十四小时,不允许探望。
      待到医生交待完病情,守在病房外的人相继离去。
      劳家骏最后一个走,他在我跟前扶了扶我的肩膀:“映映,我让郭嫂派佣人来帮你手。”
      我点点头。
      劳家骏略略苦笑:“老二不跟我亲,麻烦你照顾了。”
      直到身旁的人走净,高层的病房一片寂静,我的心还是悬在半空中的。
      我隔着玻璃看他,白色的床,白色的被褥,他平躺在床上,脸色几乎融入了周围的一片惨白之中,身上围绕着的各种导管,连接着床头的数台仪器。
      一颗心被紧紧捏着,我痛得发紧似的张开口吸气。
      护士小姐在一旁低声劝我回附属的陪人房内休息。
      我坐回椅子上,平静下来,但觉世上已过千年。
      苏见回家之后,深夜再来探望他。
      套房式的病房内设施很好,苏见和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中说话。
      他脸上也有担忧:“这段时间他病情反复发作,之前并没有想到这么严重,他也竭力隐瞒。”
      我心里难过:“是我一心疏忽他。”
      苏见说:“我担心他意志消沉,最近他工作很多交待给我和几位机要助理。”
      我问:“他是不是要放弃了?”
      苏见望着我,神色有些不忍:“丰年说他早前已经召过律师起草遗嘱。”
      我绝望地捂住脸。
      苏见坚定的声音:“映映,坚强一点。”
      我仰起脸,轻声道:“我不会让他这样放弃的。”
      苏见安慰地拍拍我的肩膀。
      苏见离开之后,我继续去看他,然后我守在重症监护室的门口,睡着了。
      醒来天色已亮,我发现自己在沙发上。
      转头看见张彼德的大眼瞪着我。
      觉察自己竟然睡着了,我从沙发上惊跳起来。
      张彼德先开口镇住我:“他没事,情况已经稳定。”
      他说:“苏见怕你又发疯,叫我来看住你。”
      我扯了扯嘴角:“我真是一点用处也帮不上。”
      张彼德说:“你又不是医生,关心则乱。”
      劳家卓在第二日夜间醒过来,他不允许我探视。
      关心怡倒是进去看过他一次。
      她出来对我宽慰微笑:“他情况还算好。”
      苏见他们来了又走,有些重要文件必须请他批示,所有人都是异常繁忙,只有我在医院里,他却不让我进去,衬得我如此多余。
      我趁着他睡着时在外面偷偷看他,他半躺着,身上的管子少了很多,人很苍白清瘦。
      我给他写卡片,拜托护士带给他。
      阴霾的天际高楼之间冷风回荡,圆弧形的落地窗户半开,跑马地的美景一览无遗,午后的阳光稀薄,他难得的精神好了一点儿,我躲在病房外的椅子外,好心的护士小姐给他读我的卡片:敬爱的家卓先生,我是映映,笑脸,我今天中餐吃了栗杏炖鸡和腰片枸杞粥,是阿香送来的,家里非常非常的关心你,括号,我也是,反括号,你若是不喜我不吵你便好,你要是睡着我偷偷看看你你不生气吧,好吧,我干过这事儿,你睡着的时候真英俊,心,我得去睡一会儿,今天我醒得太早了。
      他脸上无悲无喜,目光定格在透明的玻璃窗外的天空的某一处,久久才幽幽一句:“Thanks。”
      我踮着脚轻轻滴走出去。
      晚上梁丰年过来,他连着电脑跟亚太区分部开了十几分钟的简短会议,而后梁丰年离去,护士过来替他他打了针,一盏晕黄壁灯开着,他大约是累了,半躺着阖目养神,却是睡不着。
      护士小姐轻轻从白大褂的兜中抽出一张黄色纸片递给他。
      上面写的是:敬爱的家卓先生,又是我,今天我换了一种颜色的铅笔,你喜欢吗?我在无印良品买彩色铅笔,我晚上要回去照顾托比,吻你。
      他默默凝视,然后倚在枕上睡着了。
      我拾起手袋离开医院。
      我每天给他写一张卡片,有时还给他画卡通的图画。
      我自己都不禁哑然失笑,我用对付小哈的那一套来讨好他。
      一日护士小姐出来悄悄对我说:“劳先生今日身体各向指标恢复良好,待一会儿医生来确诊,大约明天可以转出重症病室。”
      我对她露出笑容,眼泪都崩落:“谢谢你。”
      她亦微笑应对:“江小姐会心想事成的。”
      等到早上医生来检查,经过这一次病发,他的身体耗损太甚,依旧非常虚弱,但至少已经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我用手机重新在航空公司订票,蹲在茶几旁抓紧时间给他写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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