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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青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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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弘元十三年三月,正是草长莺飞的好时候,出了两件大事:一是九仙山上的纪清风闭关三十年终于出关,一时风云变色,天光大盛!二是纪清风出关的第一件事就是一脚把自己最小的徒儿温识踹出了山门。一时间众说纷纭,都不知那谪仙一般的九仙山小师弟温识究竟犯了什么错……
明明窗外春光明媚,仅一扇之隔,温识却感到了刺骨的冷意,从他跪地的膝盖直达四肢百骸。一股穿堂风卷着从桃林偷来的花香擦过,吹起桌上压着的符纸,亦吹得他身姿一晃,清新的香气萦绕鼻间,却怎么也沁不进他心底。
今年的春天似乎来得特别晚。
首座上那人一席道袍,端的是清风道骨,气质卓然,眼眸半闭,忽而开口问道:“你可知罪?”
温识闻言抬头,正对上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这么多年,似乎那双眼一直是这样,无悲无喜,泛不起任何涟漪,疏离到仿佛看不进任何一个人。世人皆言九仙山上的纪仙长,最是心怀天下,公直正道,斩妖除邪一心卫道,堪称正道典范,普天之下再找不出比他更接近仙人的人,更有甚者说他原在百年前便应得道升仙,达成数万修仙人的夙愿,却不知为何拒绝了上界的邀约,执意要落入这滚滚红尘。
这样的人,是他的师尊,也是全天下最揉不得沙子的人。
“我……”温识咬紧了牙,依旧挺直了腰:“无罪。”
众座哗然,有人闻言奋起,几乎是脱口斥责:“你这逆徒,都到现在了还死不悔改!”
九仙山之所以被称作九仙山,得名于其九座山峰,重峦叠嶂,一山一长,纪清风即为其首,若逢大事则九人齐聚商议,最后由投票制决定,按辈分来算,温识或许还该称他们一声“师伯”。
上一次九个人这样济济一堂是什么时候?温识不记得了,好像还是四十年前,那时一仙门惨遭灭门,阖门上下百余口人竟无一活口,唯余一小厮浑身是血求上九仙山,都不知他是如何一步一步爬到山下的。那是温识第一次看到师父打开悯善堂的门,那夜,纪清风和其他八位仙长在悯善堂坐了一夜,烛火映窗,直至白昼。
今天,竟也要为他这毫无分量可言的徒弟如此兴师动众,杀鸡焉用宰牛刀啊……温识只是冷冷地看着那位师伯,笑了一下,再没说话。
“你看看,泯顽不灵,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徒儿!”那位师伯狠狠地用手点了一下温识的方向,叹着气甩了下袖子,似乎也是无可奈何。
诸位师伯坐立难安,虽各自之间隔着些距离,却都同样殷切地看着纪清风,毕竟温识是纪清风座下最受宠的小弟子,纪清风不发话,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纪清风看着堂中跪着,一言不发却矜傲扬着头的徒弟,实在也很是头痛。三十年前,因旧伤复发他不得不选择闭关修养,谁知甫一出关,便看到了那样一幕,他还顾不得愕然,八位仙长便气势汹汹地直奔主峰而来,二话不说将温识捆了个严实。他看着温识在风中有些晃动的紫色发带,不合时宜地想起,这似乎还是闭关前,自己送给他的那根。
顶着其他人急切的眼神,他拿起桌上那几张符纸,走到温识面前:“认识吗?”旧黄的纸张上用朱砂画着龙飞凤舞的痕迹,温识盯着那张符纸看了好久,微一点头。
“既然认识,为什么要那么做?如今薛英还躺在床上,你可知若是我迟到一会,她连命都没了!”纪清风眼中寒光一闪,心里划过一丝痛惜,这三十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那乖巧聪颖的徒儿,怎的变成了这样。
温识愣住了,他看着纪清风的脸,似乎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这只是几张治疗符而已……”
纪清风手里忽然化出一鞭,嗖的一声落在了温识的背上,比火辣辣的痛感到的更早的,是纪清风冰冷的话:“还在狡辩!你入我座下五十余载,可以说是我最拿得出手的弟子,治疗符怎么画,我不信你至今还不知道。”
“治疗符笔顺连贯,只需于尾端挑起一勾,你这几张符却在尾端多了几点,作用便恰恰相反,分明是威力加倍的汲血符!”纪清风手一松,那几张符纸便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几位仙长唯恐沾染上此物,皆避之不及。
心中一震,温识几乎是瞬间开口道:“不是!我没有画过这样的符纸,我明明一直画的是治疗符。那日我步至后山,见薛英似乎为其中妖物所伤,便上前搭救,唯有怀中几张治疗符可用,刚取出便遇上了师尊和几位师伯。”
九仙山主峰后山收服着大量妖物,按等级由山口之内依次递增,供弟子们修行练习所用。
“我倒要问问,不分缘由便将我用捆仙绳押至此地,也不听我解释,诸位师伯为何就如此确信作恶之人是我?”温识一直弯弯的笑眼里此时盛的全是委屈,眼眸极亮,却有发狠的光。
第二峰仙长缓缓起身,踱至他面前,浓眉大眼,体态威严,出口的话却言之凿凿:“你既说不是你,那我且问,符纸可是你所画?”
温识咬牙不言,第二峰仙长笑了。
“符纸可是从你身上搜出来的?”
“我们所见可是你和受伤的薛英在一起?”
温识抬头瞪他,却仍是沉默,第二峰仙长绕着他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怎么不狡辩了?偷学禁术,企图残害同门,说不定根本没有你意欲救助薛英之事,她受伤也是你干的!”
“是非在己,毁誉由人。”温识几乎是费劲了全身气力压下心里滔天的怒火,闭上眼轻道。
“够了!”纪清风一甩袖袍,掩在宽大衣袖下的手紧攥着,掐的骨节泛白:“你可知,我平生最恨奸邪之人。”
“孽徒温识,偷学禁术,残害同门,犯我九仙山门规条例第六、第七条,罪无可恕。”纪清风深不见底的眼隐隐有银光闪过,终微不可见:“即日起断绝师徒关系,逐出九仙山!”
几位师伯也是一愣,齐口说道:“这……虽说你这弟子做尽了坏事,但断绝师徒关系,逐出山门是否也有点太重了?”
“既是我的弟子,自然是我说了才算。”
几位师伯皆摇头叹气,心中暗道到底是纪清风心狠,不过也是,他本来就是不通人情的那种人。
“师尊,你该知道,我从不会说谎。”温识方才一直执拗着的脊背,此时却松懈了下来,一条鞭痕从上至下,清晰至极。他眼前一片雾气升腾,心中堵塞着千言万语,一时间竟也不知从何说起,啪嗒两滴水落在地上,瞬间氤氲开了几块水渍。
他自幼不知姓甚名谁,父母是谁,家住何方,是师尊将他从街头乞讨,和恶狗抢吃食,和天道抢生命的凄惨生活里拉了出来。兵荒马乱的年代,束发青衫的道长将他抱在怀里,看着他懵懂的眼睛,笑道:“你衣服上绣了个温字吗?”
“那就叫你温识,相识的识。”道长点了点他的鼻尖,温柔地说:“小识,我看你颇有根骨,不如就做了我的弟子吧,九仙山上鸟语花香,还有很多好吃的,你一定会喜欢。”
年幼的温识不敢看他,一口咬住了他的手指,道长哈哈大笑起来。
而此时的温识亦不敢抬头看纪清风,他怕自己只会更忍不住眼泪。禁锢着他的捆仙索已经被收回,他只是垂着眸,郑重而虔诚地叩了三个头:“孽徒温识,跪别师尊,这么多年来,多谢师尊对弟子的照拂。”
“嗯,”纪清风轻应了一声,“当啷”扔出一把剑来:“拿着你的剑,滚。”
温识沉默地将之接过,踉踉跄跄地朝门外走去,他不会恨他,他只是,只是有点难过。
奇怪,怎么眼里进沙子了。
众人散尽的悯善堂,空落落地好像一个密封的匣子,压抑得过分,纪清风闭眼靠在窗边,眉头紧皱,颤动不止的睫毛暴露了他此时复杂的心绪,好半晌,他睁开眼来,依旧是疏离而无情的脸,呓语般念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一道颀长的身影沿着山路的石阶小道缓步走下,衣料摩擦四周的灌木发出沙沙声响,灰色斗笠罩住半截面容,只露出红润饱满又微微翘起的唇,耳畔碎发顺着风向飞舞。抬眼望去,远处的山林缈缈乎乎地看不清,只听得几声清脆悦耳的鸟鸣从中传来,不一会儿便有鸟扑棱着翅膀飞上云霄。
马上,就走到山门了……温识心底好似有千钧之重,步伐愈发慢起来,孰料此时手中拿着的长剑倏尔散发出莹润的光芒,荧光点点,逐渐汇聚成清晰的一个人形来。
浮影术!
那人笑盈盈地看他,端的是他熟悉的模样:“小识……”
“师尊!”他惊喜地喊道,纪清风却好似听不见,或许他留这么点影子,本就只想把自己要说的话说给温识听。
“对不起,不要恨我,你是个好孩子,尽管我知道不是你做的,但我别无他法。”纪清风一字一句地说道:“百年之前我便该离去,却多拾了这么些岁月,我已经十分知足,哪敢妄想能够长久。三十年前我闭关,就是因为……”说及此,他似乎十分犹豫,纠结好半晌终是没有解释。
“算了,也都过去了。师尊终归有尘归尘土归土的那天,护不了你一世,说不定明天就没了,”他自嘲似的一笑:“下山之后务必往东去,红尘千丈,兀自珍重,不要回九仙山,更不要找我。”
“你这个脾气实在太倔,人生在世总得先学会服软啊……”点点萤光从纪清风的脚底开始飞散,温识伸手去捞,却只握到满指虚无,心急之下竟一脚踩空,从石阶上摔了下去,山下的弟子闻声抬头,却只看到滚落的温识和灌木掩映下石阶上纪清风伫立不动的清冷身影,纷纷吃了一惊。
“纪仙长居然……一脚把自己的弟子从山上踹了下来。”有人啧啧称奇,有人暗自喟叹,随即传遍了整个江湖。
翌日温识在客栈醒来,下楼却见堂中人个个看自己眼光奇异,迷惑之下有人十分怜悯地往他手里塞了一份《江湖日报》。他一头雾水的翻开,只见首页一行黑体加粗大字——
“惊!九仙山纪清风出关力作:一脚踹出徒儿温识是为哪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