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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四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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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晚,夜半时分,冰冷的雪片呈瓢泼之势落下。
会稽城中的鞭炮哔哔剥剥地炸开,陆陆续续响个不停。
地面缓缓地飘起混着硝石气味的轻烟,飘进纷纷扬扬的大雪里,融入热闹而寒冷的夜晚中。
屋里点着两盏灯,一盏置在梨花木做的圆桌上,灯油还很满,像日中的太阳,火光温暖而明亮,把整间屋子置于温馨光明的保护下。
袭献璋坐在桌旁,左手下按着一块折叠起来的绿沈色的布,用手指比划着,右手拿把剪刀,刀尖抵在布上。
灯火明亮,照得她明艳脸庞瑰丽动人。全神贯注的模样娴静婉约,使人一望,不由不想起了春天时候开遍满山的粉意盎然的鲜花。
仿佛闻见了春深时候的葳蕤草木散发出的带着阳光的气味,仿佛已经置身在春日阳光的照耀下,明媚的春日中。
顾酉初披件披风站在窗前看雪落,蓦然转身看见灯下的袭献璋,就仿佛看见了春日,想到再过两个多月,大抵就是春深时分了。
他认为袭献璋和春天好像是一体的。
春日来时他会高兴,和袭献璋在一起时,他也会高兴。
他喜欢在天气好的时候出去游湖泛舟,喜欢哄着侄儿高兴和他打打闹闹,喜欢读上古先贤传下的书卷,琢磨琢磨《连山》、《归藏》,试图窥测里面暗藏的隐秘与玄机。
他喜欢很多很多东西,但是再思索一下,却发现一切能让他高兴的事物,都比不上袭献璋。
顾酉初挨着袭献璋坐下,将她的右手牵起,放在自己的胸口上,按了一下。
“夫人,夜深了,是不是该就寝了。”
发现这只手冰冰凉凉的,顾酉初拧了下眉头,把袭献璋的另一只手也捉来,放在掌中,搓搓揉揉,替她暖手。
袭献璋娇娇地笑笑,低头便往顾酉初怀中靠。
“可是给孩儿做衣裳的布还没裁好。”
顾酉初腾出只手,揽住袭献璋的肩膀,下巴往袭献璋的额头上蹭了蹭。
“孩儿?哪有孩儿?这才过了几个月,你就想着要当娘亲了。给我的衣裳一件也没做好,突然就想着给没见影的孩儿的衣裳了。”
十月成婚,过了半月,他这位虽然好像什么都不会但胜在学什么都会的好夫人,便开始学着管家。
不仅学着管家,还学大兆平民人家的妻子,下厨房为丈夫烹调一日三餐,给丈夫裁布做衣裳,做一切贤妻良母都会做的事。
然而,厨房去过几回,袭献璋便不大愿意去了。
尝试着给顾酉初裁过一件宝蓝色的外衫,结果耗费了十天也没弄个像样。
袭献璋再次搁置了给顾酉初做点什么的想法。
听说小儿的衣裳好做,袭献璋自两天前开始边探索边给未出生的孩儿做衣裳。
且不提孩儿未出世,连孩儿现在到她肚子里了没有,也未可知也。
顾酉初手搭到袭献璋的肚子上,摸摸她平坦的肚子,笑道:“孩儿要是等着他的娘亲给他做完了衣裳再到我们家来,恐怕我们夫妻今生也不会有孩儿了。”
是啊,保不齐袭献璋做着做着又没了耐心。
袭献璋脑袋靠在顾酉初颈上,恨恨拍了下顾酉初的手背,“不许你胡说。不许你取笑我,这个月我一定给孩儿做好衣裳。”
顾酉初笑了又笑,做出且信且疑的表情,“这个月?”
袭献璋信誓旦旦,“就是这个月,我可是说到做到的。”
她也觉得惊异,不管男女,她认识那么多人。但是只有顾酉初摸清了她的性子,甚至比她更了解她自己。
不过顾酉初还不够了解她,他觉得她在对待所有事情上都似乎没什么耐心。其实是,一些袭献璋认为重要的,她会尽心尽力地去完成。
就像现在坚定不疑地爱着顾酉初。
顾酉初抚摸袭献璋的头发,搂她搂得更紧,道:“好啊,那为夫帮你记着。就从明日算起吧,明日是正月初一,算到二月初一。二月初一这天,为夫要看到夫人给孩儿的衣裳。”
孩儿的衣裳二月初一能做好了,那么,孩儿什么时候到他们顾家来呢。
唤他顾酉初为父,喊她袭献璋为母。
“夫人为孩儿裁布缝衣裳,缝得双手冷冰冰的。”顾酉初抱着袭献璋,捂捂她的手,突然嘴凑到了她的耳边,压低了声音,“夫人自己说说,我们的孩儿什么时候才来?”
袭献璋耳畔又热又痒,下意识要起身,被顾酉初勾着,换了个姿势,脑袋缩到顾酉初的怀里去,“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袭献璋当然什么都不知道。
孩儿什么时候来,该问顾酉初才对。
袭献璋和顾酉初耳鬓厮磨,忽然地,门外传来激烈敲门声。
这敲门声响得蹊跷,一下打碎了暧昧温情的氛围。
袭献璋端正地坐起,与顾酉初惊异严肃地对望了一眼。
“我去开门,你把帐幔放下,先躲进去。”顾酉初整了整衣裳,理好发皱的披风,换了副似是面临滔天大祸而严阵以待的神情,昂首挺胸准备出去开门。
除夕夜,蹊跷的敲门声,难道会是什么好事不成?
袭献璋起身来,却是从背后伸出手臂,一把将顾酉初环住,“我不想你去开门。酉初,你不觉得这敲门声很奇怪吗?”
顾酉初低头侧目看袭献璋,手指在她的手指指节上点了点,“我也觉得很奇怪,但是,我得去门口看看,我们就在门口问问是谁来了。”
“我要和你一起去。”袭献璋抱着顾酉初不放,他不让她一起,她就不放顾酉初走。
敲门声咣咣地响个不停,像一个怒气冲冲的壮汉用全身力气撞击坚实的木门。
里面的人不肯开门,躲在里头,耳朵却躲不过噪声。无论如何,今天敲门的这位发誓一定要破开这扇门。
顾酉初替袭献璋取了厚重的披风,给她穿上,戴好了兜帽,牵着她一起出去。
“谁啊?”顾酉初在门内问道。
门外的人连忙回应,“是我。”
声音的主人袭献璋熟悉不过了,袭献璋摇摇顾酉初的胳膊,道:“官人,快开门吧。”
顾酉初也听出来访客是谁,拉下门闩打开门,迎客进来。
“十二哥哥。”
来人是会稽袭家排行十二的袭献鄀,袭献璋的堂兄,亦是顾酉初的兄长了。
除夕夜晚,而且已经是夜半时分了。袭献鄀即使不在袭家床上睡着,即使不和袭家的叔伯兄弟姐妹们守岁,也不该在今夜到这儿来。
最让人觉得不妙的是,袭献鄀的敲门声激切,袭献鄀的脸色惊慌。
“十二哥,十二哥你怎么来了?”袭献璋不愿问,生怕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却不敢不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十二哥?”
“出大事了,十五妹妹。”袭献鄀进门来,反手把门关上,招呼顾酉初同他一起把门闩闩上,捏起袭献璋的手腕,将人拖着往屋里走。
顾酉初跟上进了屋,袭献鄀踹口气,平复了下心绪,语气却不平静,仍是惊惶,“出大事了,十五妹妹。”
“是袭家出什么事了吗?”袭献璋一贯修养极佳,几乎任何事情面前都表露云淡风轻的模样是,此刻却忍不太住,插话道。
“是不是祖父祖母他们怎么样了?还是别的什么?”
“是不是临安那边知道了我没有死?是临安那边派人来了?”
袭献鄀摇头又点头,“确实有人来了。不是临安那边,是景朝,景朝派人来了。”
听到景朝两字,袭献璋立时站不稳了,全身瘫软往地上倒。幸亏顾酉初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捞住。
袭献璋觉得听到的哪里是字,分明是两节鞭炮在耳朵里炸,崩裂了鼓膜之后,又有一双手把它们往脑子里塞,炸得脑壳四分五裂,脑浆横流。
袭献璋嚎啕大哭,“官人,官人,是他来了,是他派人来捉我了。”
顾酉初知道,景朝两个字于袭献璋而言不仅是悲哀黑暗的过去。
景朝意味着不堪与屈辱,悲哀与黑暗,区区两字背后,还站着那个是男人——裘完柏也舒。
他们都明白景朝来人了,肯定是裘完柏也舒派的人。
当初袭献璋落在裘完柏也舒手中,受尽屈辱,还给他怀过两次孩子。历经九死一生逃回大兆来,那男人也成为她挥之不去的噩梦。
袭献璋至今偶尔几次还是会因为做梦梦到了被吓醒。
她有种预感,裘完柏也舒不会放过她,肯定要来找她。
预感成为现实时,即使早有心理准备,也依旧令人绝望。
顾酉初搂抱袭献璋的背,轻轻地拍,温声哄她,“我在呢,我在呢。夫人别怕,夫人别怕。”
顾酉初哄了,袭献璋抱得更紧,哭得更大声,呜呜咽咽地道:“酉初,我不要和你分开,我不要和你分开……”
顾酉初潸然泪落,“夫人莫怕,我们不会分开的。”
袭献鄀不忍见这对夫妇涕泪横流的场面,当顾酉初声音哽咽地向他确认“十二哥,是裘完柏也舒派人来吗?”时,袭献鄀神情忧伤、眼神怜悯地点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