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经年，勿忘勿念》七辰九梦

2、柳然篇【一】

　　佛说，前生五百次回眸，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那么，我和顾寻峰前世是有过多少次擦肩而过才得来今生的这许多纠葛。我想，顾寻峰前世一定欠了我许多许多，他前世大概是杀了我全家吧，所以今生才用尽一切将我偿还。
　　六岁那年夏天，父亲拖着一个笨重的大箱子走出家门。母亲死死抱住欲追去的我，一面哭着，一面恶声咒骂着。父亲始终没有回头，他的身影投影在黑寂的弄堂，终于被灯光埋没吞噬。父亲的背影，成就了我所有怀念与遗忘。
　　母亲很快将我送去了外婆家。外婆独自居住在一个小渔村，经营着一个小客栈——两层楼的客栈，在无垠的海浪下显得渺茫，而容纳着我和外婆时又显得如此宽怀。
　　接下来的一年，渔村的海，渔村的夜空成了我所有的玩乐。海很宽，海风很咸，天也很广，蓝得无一丝褶皱，令人心慌。海上每天有许多人出海，返航，他们多成群结队，拖家带口，他们的皮肤干裂，眼颊红肿，他们一个个的就像带壳的或去壳的虾，被滚水煮沸，跳上跳下。“虾”的世界，我不懂，也不想懂。一开始偶会有人上前和我打招呼，看着他们粗滥的衣裤，乌黑的汗液在黑不拉几的皮毛上淌着，我愈加怀念弄堂湿润却干净敞亮的光景，对他们的厌恶愈发强烈，所以我从不愿多看他们一眼。时间一长，再也没人会来打扰我。
　　“王老弃家的那孩子，整天都不说话，不会是个哑巴吧？”
　　“嘿，谁说她是哑巴？我有一次听见她开口说过话哩！”
　　“这么长时间，也不见她给咱问个好……”
　　“咱算啥？人家可是城里来的大小姐，金贵着呢！”
　　“呸！还不就是个没人要的娃？不过啊，王老弃被男人甩，她妈也被男人甩，那她以后……”
　　“你咋这说话？人家还是个孩子呢……”众人调笑着，腥浓的海风下，那些“虾”都很幸福的样子。
　　外婆总说，母亲很快会来接我。但是，我什么都知道。
　　一直以来，我只有外婆，“外公”一词于我分外陌生。外婆从不提外公，但我知道，外公姓王。外婆从不下海，她也不许我离海水太近。可是，客栈里除了墙还是墙，我只能靠近大海——我只是想靠大海近一点，再近一点。
　　海是野性十足的动物，从不被驯服，我喜欢它的汹涌，却又畏惧它的凶猛。
　　又是一个夏天，渔村的白天与黑夜都不平静。很多时候，海在嘶吼，飓风咆哮着，扭曲着整个时空。大海是不是也被抛弃了，所以才这般失控？这样的大海，让我想要安抚。
　　大海需要我的安抚。在几天几夜的暴风雨后，海才得以放晴。我立即往海边奔去——我知道，海在等我。
　　海在等我。我抱着这样的念头，却不知哪里一股力量袭来，将我裹了进去。腥咸的海水不断灌入我的口中，眼中，耳中。我想叫，但叫不出。我什么也看不见，耳边只有远古浪潮的轰鸣。我的身体重重的，这重量迫使我往海底坠着——我像一个铅制的浮萍，没有选择的余地，只有沉着，沉着。我只想深一点，再深一点——可又黑又冷的深度让我恐慌。
　　又黑又冷的海底，只有我独自一人。可我感觉似乎我不是一个人，有什么将我轻轻环绕，身上多出的禁锢让我莫名心安。我不是一个人呢。
　　过了很久，耳边有其他声音传来，不似海的呻吟那般干净，而是混杂的，嘈乱的。我的身体很轻很轻，我想剥了壳的牡蛎大概就是这样的重量。
　　“娃醒了！醒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我睁开眼，眼前是一片蓝——我以为我在海面上，而看着蓝色底面上的粗糙的面孔，我逐渐反应了过来。
　　“小丫，你可算醒了！”奶奶扬起手，却在落下的一瞬改为轻抚，“以后可不许到海边玩了！这次要不是遇上小季，那……”外婆说着泪水就滚落了下来。
　　我却对外婆口中的“小季”生出一丝好奇。外婆旁边站了一个小男孩，瘦瘦高高的，他的皮肤很白，水珠顺着他的发丝滑落，不留痕迹。蓝天下的男孩很干净，他静漠地站在那里，哪怕湿淋淋的身上披着一件渔民的粗布衣服，也难掩他的耀眼光华——那是比我在弄堂所见过的更盛的光华。凭直觉，我认为他就是“小季”了。
　　我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外婆将我抱起，他在我的视线中，离我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