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王俊,小名王二傻。
我现在正在经历第二次死亡,所以觉得有必要回顾一下自己有限的记忆,以便更好地和自己说拜拜。
我原本以为我只是一名过副本的玩家,想起这一切,都是从我看到了我被人在上面吊死的那棵树开始。
我记得那棵树,在我被人吊死的那天也是这样茂盛,密密麻麻的叶子铺天盖地,像是要掩埋我的躯体。
我坐在靠窗边的餐位上,对着那棵树发了很长时间的愣。
回过神的时候,忍不住泪流满面。
我刚进这家精神病院的时候,我承认自己是个傻子。
我的智商发育得很缓慢,从小就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孩子。母亲把我拉扯到这么大,终于撒手人寰。
我那天去跟院长交涉,我说我可能是第一个自己把自己送进精神病院的傻子吧。
院长穿着一件花格子衬衫,衬衫的下摆放在裤子外面。他笑笑,只说,我们这家是唯一一家不收钱的精神病院,你找我们找对了。
我知道天上没有掉下来的馅饼,不收钱的医院一定有问题。
但我心里确实已经不在乎了。
我住在一楼,同房的还有一个叫蒋迟的哥们,他和我一天进的医院。
我住进来那天问他了一嘴,说哥们你怎么进来的?
蒋哥说陪他女朋友,还给我展示了一下女朋友送给他的洋娃娃。
我吃了一惊,不过转念一想,我都可以自己把自己送进来,那来这儿陪女朋友又有什么问题?
我向来不爱吃饭,胃小,这也是我妈还活着的时候,我唯一能帮得上她的地方。
吃得少,省钱。
我进医院的第一天,只在早上吃了半碗粥就没了胃口。
我不爱出门,性格很内向,在医院里也一样,我通常只在一楼活动。
不过蒋迟不一样,他来的第二天就把医院上上下下转了一圈,然后告诉我,院长办公室在三楼,医院的四楼和负一层不让人进。
蒋迟去食堂的时候也很怪,他总是独自去后厨取出一份饭。我问他,他只说这是在医院里的女朋友亲手给他做的。
这家医院平常也没有什么治疗措施,我看到每天都会有同一个叫乔乔的护士进来给我们送药——不过她不会管我们到底吃没吃这药。
我喜欢上了医院的后花园。这里人少,安静。我最爱坐在后花园一棵大树下的长椅上闭眼小憩,树叶和微风相互亲吻,格外催眠。
长椅的腿绑着一些粗麻绳子,似乎是为了固定什么,我搞不懂。
我住进精神病院一个星期后,迎来了第一次精神检查,还是那个乔乔护士给我做的。
护士检查完之后就问我,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
我说我不爱吃饭。
护士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说,只有好好吃饭才能尽早治疗我的弱智。
她还说,今天一楼的病友们都做了精神检查,只有我一个出了问题。
我说她每天给我开的药我都有好好吃。
护士摇摇头,坚持说我必须要好好吃饭,然后就放我回去了。
之后每一天,护士都会亲自叫我起床,让我去吃饭。
我觉得她这个做法很奇怪,对食堂的饭越来越抵触,每天在她的监视下吃过饭之后,回到房间总会再吐出来。
就这么持续了三天,我终于饿得受不了,清晨偷偷溜到后厨去,想要拿根黄瓜什么的。
没想到,我刚进后厨,就听到脚步声在门外响起。
我慌忙躲进水槽下面的柜子里。
没一会儿,我竟然听到了院长和护士的声音。
院长说:“二楼那个绝食的,终于经不住了?”
护士:“嗯,刚刚叫我拿吃的呢。”
院长:“别忘了放那东西进去。他竟然能抵抗住毒瘾,也是有两下子。”
护士:“估计是放了蛊之后实在受不了那腥味儿。”
周身的凉气丝丝缕缕往我的领口里钻,几乎要把我的心脏冰冻。
两人离开后,我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哦,对了,我也没忘记顺上两根没放毒也没放蛊的黄瓜顶饿。
我回到房间之后就摇醒了蒋迟,把院长和护士的对话一字不落地转述给他听。
这是我干的最后悔的一件事。
我总是会把事情搞得更砸,我不应该叫王俊,应该叫王二傻才对,就像从小别人喊我的一样。
蒋迟听完之后,二话不说,直接冲出了房门。
我傻眼了。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清晨的阳光快要破出黑暗,蠢蠢欲动地想要挤进我的房间的时候,我听到楼上忽然爆发了震耳欲聋的吼叫声。
我懦弱地蜷在房间门口,和蒋迟放在床上的洋娃娃大眼瞪小眼。
那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一个清晨,吼叫声几乎要击碎我的天灵盖,它们漂浮在我耳边,和床上的洋娃娃快要混在一起。
我记得洋娃娃那对黑黝黝的眼眸、记得它蜷缩的金黄的假发、她粉色小裙子的蕾丝边,还有一拧就会发出八音盒似的音乐声。
它就那么望着我,像是在质问我,为什么不上楼去救蒋迟。
它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恐怖的东西,我以后再也没能在梦中摆脱它的纠缠。
吼叫声终于停下的时候,我的房门被敲响了。
我颤巍巍地爬起来看猫眼。
猫眼外面,护士一下一下、一下一下地擂着门:“病人王俊——病人王俊——该去吃早饭了。”
我一句话也没敢说,心里自我安慰地想,我不叫王俊,我叫王二傻。
护士敲了好久好久才走开。
我整整一天待在房间里,反锁着房门,哪儿也不敢去。
傍晚的时候,我突然听到护士在走廊里面给院长打电话:“院长,我把小迟的尸体放在负一层停尸间了,嗯,好。”
小迟?
我的大脑猛然被锤子击中,手脚并用地爬向蒋迟的床铺,抓起他床上那个充满恶意的洋娃娃。
我来来回回地看,终于在洋娃娃的背心里面找到了一颗爱心,爱心里面用粉色的线绣着“小迟x乔乔”。
怪不得,蒋迟的女朋友要单独给蒋迟做饭。
如果不是我……我惊恐地扔开洋娃娃。
如果不是我……
不行,我一定要去停尸间看看蒋迟。
——那时的我怎么也想不到,那通电话是护士钓偷听的小鱼的诱饵,她根本没有给院长打电话。
我潜入停尸间的过程很顺利。
蒋迟就躺在停尸间正中央,一半脑袋已经鲜血淋漓,肢体也支离破碎。
“这都是你害的,满意吗?”
我听到有恶魔一样的低语在背后响起。
我的眼泪像是没有感情一样往下流,把着担架车边缘的手指几乎被冰凉的铁烫得没了知觉。
我只是摇头。
那恶魔一样的声音继续说:“没关系,你就在旁边站着看,我怎样让他再活过来。”
“又怎样让杀死他的院长,跟他遭受一样的痛苦。”
泪眼朦胧中,我似乎看到护士乔乔从我身后走出,拿着些什么工具,往蒋迟身上捅。
我惊恐道:“你干什么!”
护士乔乔微笑着:“我要让我的小迟活过来。”
我虽然是个傻子,但我并不觉得护士要对蒋迟做什么好事。想起洋娃娃的那双黑眼睛,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扑在蒋迟鲜血淋漓的身躯上。
护士让我让开。
我拒绝。
她伸出手,用力地把我拨到一边:“你不仅害死小迟,还不想让他活是不是!”
我不听她的,还在往蒋迟身上扑。
护士乔乔在我头上轻声说:“你难道不想反抗院长吗?”
我懵懵懂懂地抬起头。
她在冷白色的灯光下面笑,白色的护士帽扣在白色的微笑上,愈发白得惊人:“院长用他的怪物杀死了知情的蒋迟,我恨他,我想要他偿命。”
“只有我能救你们所有的病人。”她这样说。
我从蒋迟身上离开了。
护士开始对蒋迟下刀改造。
我等在一旁冰凉的地面上,眼睛盯着瓷砖缝隙,一点也不敢往蒋迟那边瞟。
这里的瓷砖缝隙很干净,空白得如同我的大脑。
我感觉我刚刚和缝隙深入交流没多久,护士就同我说:“好了。”
我从地上爬起来,看到蒋迟已经变成了一半木头一半□□的怪物。
我害怕地后退了两步。
护士爱抚着蒋迟的胸口,温柔地对一动不动的蒋迟说:“亲爱的,你终于回来了。”
我小声驳斥:“这只是个木偶怪物,蒋迟没有活过来。”
护士根本不听我的话,她拧动了蒋迟头顶的发条,从背后拿出个遥控器,按下开关。
“蒋迟”慢慢地从担架车上坐起来。
护士激动地抱住它:“小迟!”
“蒋迟”举起双手,僵硬地放到她的后背上。
护士乔乔惊喜地呜咽。
我没说话,心里又害怕又难过。
这个护士简直比我还傻。
她忽然转头盯住我:“看到了吗?我们可以组成一支重生人的队伍,对抗院长的怪物们。”
我退到停尸间门口,警惕地大声道:“你这样做,他们根本没有复活!”
说完,我转头就跑。
我想我是男的,她是女的,她不可能追得上我。
但是我才跑出去两米,脚腕就被拽住了。
抓住我的是“蒋迟”。
我扑倒在地面上。
身后,停尸间的冷光铺撒在我身下和身前的地面上,惨白的灯光背景中,护士的黑影越来越大。
我转过身去看她。她还是笑,很幸福地笑,在背光的阴影里变|态而张扬:“没关系,慢慢来,总有一天,我要它们都偿命。”
“蒋迟”放开了我。
我拼命地跑,没有回头,直到跑进我一楼的房间。
我一关门,回头又看到了坐在床上的洋娃娃。
第二天,护士还是照常敲我的门,让我去吃饭。我说不去,她反常地没有坚持,而是走开了。
蒋迟的死仿佛只是个插曲,医院的生活又回归了枯燥与无聊。
只有一点不同,蒋迟的洋娃娃一直坐在他的床上,每晚都会光临我的梦境,让我永远忘不了我做了什么。
同在一楼的病友一天天减少,不断有新的病人填充进离开的病友的房间。
我问护士他们去了哪里,是康复了吗?护士笑笑,颇有深意地对我说,它们之前填满了四楼,现在马上就要填满三楼了。
果不其然,一个星期后,三楼也对病人们封闭了。
但是我没想到,护士乔乔也在暗地里做着她的怪物木偶。
病人们一部分转化成了怪物,一部分成为了她的木头人。
三楼封闭后的第三天夜晚,当我再一次梦到被洋娃娃咬断了脖子时,震耳欲聋的吼叫声吵醒了我。
吼叫声越来越大,直到打斗和吼叫蔓延到一楼,几乎响彻在我耳边。
我躲在屋子里不敢出去。
可是它们的破坏力太强,我从窗口看到了楼上飞出去的墙体、玻璃碴、血肉、木头块、水泥,纷纷扬扬,像是别样的大雨。
紧接着,楼上开始倒塌。
我慌忙打开窗子往外跑,一路跑进了后花园。
身后,精神病院像是海边用沙子堆出来的小房子,进了腥咸的海水,轰隆塌成了一地废墟。
我看着变得扁平的房屋,弱智的大脑一时间理解不了发生的事。
墙体倒塌压得死普通人,却压不死怪物。
废墟耸动,从中跑出一堆堆的畸形怪物,它们在废墟里扒拉了很久,拎出几个埋在表面,还没死透的正常病人扔进嘴里嘎巴嘎巴嚼了,然后流着哈喇子,飞速地跑进了夜色里,散开不见。
我呆呆地站在满是水泥墙体和粉尘的后花园树下。
过了很久,一块废墟被顶开。
那是一个木头怪物。
从被顶开的缝隙中,护士乔乔蹒跚地爬出来。
木头怪物跟着爬出来,手里还拖着一具躯体,那具躯体被砸得面目全非,但我看到它没穿病号服,上身套着一件花格子衬衫,衬衫下摆放在裤子外面。
护士半是怨毒,半是痛苦地捧起他的脸。她染血的双膝跪在碎裂的水泥地边缘,最终喃喃着什么,可惜我离得太远听不清楚。
然后她的木头怪物又回到废墟里翻找了很久,终于翻出了两根长长的木棍和一块灰色的大布。
护士只留下了尸体的头颅和双臂,把木棍插在头下面固定,又用灰布蒙在了尸体被压扁的头颅上。
尸体五官的鲜血染红了灰布,护士干脆另找了一具头颅完好的尸体,扒掉它的脸皮,蒙在了灰布外面。
还细心地把嘴角缝成了微笑。
护士又开始处理手臂。
我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树下长椅的腿上绑了一些粗麻绳子,便俯身把绳子解了下来。
我脑子不好使,解了很久才解开。
我又打了很久的绳结,终于打好挂在树上的时候,我有点累了,就坐下休息了两分钟。
护士还在处理尸体。
休息够了,我便站了起来。
其实我也不是不想活了,心里也没有什么痛苦,只是那时候特别想要一睡不醒。
不过我还是不敢自己吊死自己。
正当我看着绳结发愁,心里已经决定要放弃的时候,我感觉自己被什么举了起来。
我低头,看到了护士刚完成的“杰作”。
它的两只长手不顾我的挣扎,强制把我放进了绳结中。
之后,它一直抓着我,向下抓着我,直到我的视线中再也没有它扁平的头颅。
我再想起这些,已经是我遇到她之后了。
我想起来之后,不敢告诉这些玩家——因为只有我清楚,我才是副本的执念主体。
但是我既不知道这个副本是因我的什么执念而起,也不想再死一次。
于是我陶醉地说:“好美的景色啊。”
她想要揍我,我有点害怕,但是她忍住了。
她真的很好看,虽然抹着二五八万的烟熏妆,两个黑眼圈和粉色的头发格格不入,但是她的五官和眼神完全可以遮盖住她的疯狂。
我觉得她是个好人,于是偷偷地试探着告诉她一些信息和线索。
她看到了相册之后,什么也没说,我太感动了呜呜呜呜呜。后来我被蒋迟的相片刺激到,骤然想起了那个漫长的凌晨,控制不住地大哭,她竟然还陪着我——
她是不是也有一点喜欢我?
可是……我没办法陪她一起离开了,我好难过,为什么我这么晚才遇见她?
我不想死,但是我更不想让她死在这里。
所以对不起苏哥,再见了。你只要能记住我就好。我叫王二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