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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不治 ...


  •   一个简单的三级任务。
      玉犬白,当然已经不是最初他调伏来的那一匹。它三下五除二地把守在太平间门口的咒灵大卸八块,伏黑蹲下身去抚摸玉犬的头:“好孩子。”
      他不想再失去什么了。玉犬白,或者说他的式神们,其实都没有性格可言,式神粗略可分为两种,服从与不服从。他只是凭借自己尚存的一些普通人思维,觉得顺从就应该被褒赏。
      一些比较容易孕育咒胎的地方:医院,学校,宗教场所。一为贪生怕死,二为求死不得,三为贪得无厌。伏黑惠尽可能地避开这些乌烟瘴气的地方,没有人想活在战场上。但负面情绪是无所不在的。就算是突然腹中饥饿的晚上,趿拉着拖鞋去便利店买冷冻饭团,酒柜前面也会蹲着一群小小的不速之客。监控探头里当然没有他们在此处聚集的证据,他们也没有办法偷到酒,这原是来自好学生的怨念。即便情绪实体化,也仍旧为人世的规矩所束缚,让他们没有办法偷盗,最终成为一群可怜的执念,混沌又克制。克制是美德,因此伏黑惠对这样的情绪无法坐视不理,他们在无意识害人,无意识不是坏的,而是他们本身就是坏的,坏疽又可悲地持有美德,令人啼笑皆非。
      其实是随随便便就可以祓除的小喽啰,但他不想普普通通买个夜宵都顺手做好事,祓除又没有月指标。
      所以说,拥有术式,未免不可以解读为一件残忍的事情。
      可以轻易叫旁人的努力作废的资质,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习得的技能,便是所谓天赋的东西。天赋异禀某种意义上来说也许并不是什么很好的词汇,承蒙太多天资明里叫人称羡,实则蒙恩者不以为然。
      好比五条悟状似不经意地抱怨:“哎呀,这六眼和无下限术式并不是我想有就有了。”会为这种发言抓狂的人往往是钉崎野蔷薇,其实虎杖偶尔也会,但钉崎会狠狠踢在虎杖的小腿上:“宿傩的容器说什么呢?虽然不是所有人都想吃宿傩的手指,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吃下去啊?”
      “给你吃你吃吗?”
      钉崎立马摇头:“怎么可能。”
      所以说,我们是天赋的受害者呀。五条悟漫不经心地得出结论。不过我是最强的,所以无所谓受害与否咯。
      伏黑暗自点评,没头没尾的一场对话。
      很多时候他们坐在一起讨论天赋的好坏。成为咒术师本身就有够坏的,没有人喜欢如履薄冰地过一辈子,七海前辈就时常说咒术师就是狗屎,伏黑对这句话深以为然。但实际上就算没有咒力,他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也有够狗屎的,生活本身就是恶心人的东西,无关天赋的有无与高低。
      也许只能顺其自然。

      无数次想要反抗。故意点一杯咖啡在24小时营业的麦当劳坐一整晚,就是不回家,麦当劳不查证件。早上回家洗澡刷牙,出了淋浴间的门被姐姐劈头盖脸一顿打,你知不知道一晚上我很担心。津美纪掉眼泪的话,他会很自责,甚至有的时候想死。后来津美纪再也不能打夜不归宿的他。
      他这种很折磨自己的逆反心在让姐姐安心和让五条悟不爽之间找不到平衡点,可是又无处可去。概念里的家是津美纪和自己住的那间两居室,五条悟偶尔来留宿,霸占自己的半张床,半夜趁津美纪睡着,聊一些成为咒术师的,有关将来的畅想。津美纪昏迷不醒后,这样的反抗自然而然就成了竹篮打水。
      津美纪需要一直输液。她插着留置针的手肘,稍加移动,输液的机器就不停报警。一瓶一瓶往体内打的都是被延续的生命,像往快要熄灭的火堆里填柴,又盖些钱币来引火,最后柴被烧成炭,钞票变成纸灰。
      伏黑惠拿五条悟的卡去前台缴费,取了号码牌,坐在等候区等会计来给账单。旁边坐着一位老人,看上去七十多岁,精神矍铄。伏黑偷听他和护士的对话,才知道他是来住院的。
      “头上长了个包啊。大夫说要照了CT才能知道结果哦,哈哈,吓死个人。”
      不是什么好笑的事情。
      之后在住院部走廊里又遇到那位老人家,换上病号服后呈现出与医院相称的憔悴来。伏黑惠在公共休息区买了一罐咖啡,坐着想一些有的没的,没有人讲话的时候人会自然而然陷入思考,这是不可抗力。但大多数时候这些思考都十分浅显,比如伏黑就在想要给家里添置一些什么品种的咖啡豆,五条悟抱怨过好几次不想继续喝速溶。
      老人家试着和伏黑打了招呼。他说我记得你,你是上次缴费区那个头发很笔挺的小孩。伏黑说,你好。两个人就不再交谈。
      津美纪昏迷不醒后,五条悟就在伏黑家的房子里住了下来。让一间屋子像个家的方法之一,就是源源不断制造家事。伏黑惠很任劳任怨地承担起了这一部分责任,毕竟五条悟往家里拿钱。
      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模式,在千古年流传下来的刻板印象里,丈夫主外赚钱养家,妻子主内勤俭持家,这样的思想当然早就过时了,伏黑惠甚至对联想到这个模式的自己感到羞耻。但这又明明白白是运营家的方式。
      晚上他照着津美纪的家政课笔记,做了土豆炖肉。五条悟打扫了浴缸,问伏黑惠一会儿要不要先进去泡,就是洗发水用完了,需要有人去买。伏黑想起医院公共区域里老人对自己说的话,随口问道:“有没有可以让头发变服帖的洗发水?”
      那一会儿,去药妆店看看?
      就是那种非常居家的对话。

      搬去高专的宿舍以前,他按照惯例去医院看姐姐。留置针从左手换到右手,然后又换回左手。他掀开被子,看了看姐姐乌青的手肘弯,默不作声把被子掖回去。
      那位老人家,现在已经到了不拄拐杖不能成行的地步。伏黑惠对人家的私事不感兴趣,也没有窥探别人隐私的打算,只是买咖啡的时候听到护士都在议论老人家的事情。
      “肺部腹腔都有肿瘤,到底最早是从哪里长出来的已经不得而知了。就算现在把头部的肿瘤切除也只是让他不会太早面临瘫痪的问题。……”
      “……子女也没有一个来探望的,就扔在我们这里。”
      治疗意义不大。
      伏黑没有很动容。
      之后那个老人家终于是要准备出院。来接他的人也许是他的儿子和儿媳,或者是女儿和女婿,大包小包地把行李往外拿,脸上洋溢着如释重负的笑。老人家抱着脸盆,牙刷和毛巾,一言不发,远远地跟在后面。
      他路过津美纪的病房门口,门没关,他越过伏黑的脸看到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的女孩子,很羡慕地扯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或许就是哭,嘴唇翕动,发出几句毫无意义的,无声的嗫嚅。
      就那样在伏黑面前直挺挺地倒下去,再也没能站起来。
      同样是快要熄灭的篝火,有的尚可以用大把大把的钱来续,有的却挣扎无果,倒也并非钱花得不够多。
      于是吃晚饭的时候,他向五条悟开口说:“今天在医院,和津美纪住同一层楼的爷爷去世了。”话音刚落,眼泪簌簌落下来。
      五条悟揉了揉他有些扎手的头发,尽可能地不去看伏黑的脸。两个人面对面,又都只是看着空气,一直到饭菜凉透。伏黑洗了一把脸,把饭菜拿去微波炉加热,从厨房里走出来,又恢复了往常的样子。

      虎杖刚进入高专的时候,也不过是刚刚失去爷爷的比较无助的少年。放小长假也没有可以归省的去处,于是和伏黑惠这个同样没有家的人一起在宿舍里,各干各的事情,或者去市区玩。
      他们坐山手线,去新宿,去池袋,去秋叶原。绿皮车厢里,两个人各自天马行空地发呆,虎杖从悬空的车站上方盯着地面上行色匆匆的人群看,突兀地感慨道:“其实东京人真的很像企鹅。”
      包裹在黑色西服里不分季节沉默着行走,在交叉口乱糟糟挤成一团,很快分成两拨各自赶路,面无表情的企鹅。
      “SUICA上的企鹅简直是在美化他们。”虎杖摸出新发行的交通卡,“我们仙台的icsca,印的就不是企鹅,而是可爱的猫头鹰哦。”
      “那仙台人就像猫头鹰吗?”
      “不像。但是东京人就像企鹅。”虎杖指了指伏黑未经修改的高专制服,“伏黑不笑的时候,也很像企鹅。”
      伏黑怔了一会儿,尔后缓缓反驳道:“我没有那么可爱。”
      虎杖哈哈大笑。“做企鹅有什么不好呢,极端天气里挤在一起又可以取暖,又可以相互保护,这样就不会寂寞了,人和企鹅都会怕寂寞的哦。所以我要跟伏黑挤在一起。”
      后来当着自己的面,胸口汩汩流血,然后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好像说着“伏黑也很像企鹅”这种话的那个虎杖,昨天还在山手线上观察秋叶原来来去去的人群,今天他的心脏掉落在几步开外的草坪。离群索居的企鹅难逃一死,是这样,对吧。伏黑找不到答案。
      五条悟曾经这样抱怨:我们是天赋的受害者。
      事实上的确如此,天赋非但没有让我们高人一等,反而逼迫我们不得不离群索居,面对死亡的时候不能不从容,因为死亡是天赋的派生。
      只能囫囵接受。

      他又开始去麦当劳喝通宵的咖啡了,摄像头能拍摄到的范围里,他也不好流泪。最开始来麦当劳通宵的原因是因为这里不查身份证,他在二楼窗口坐着,看商场把灯一盏一盏熄掉,看小店也一连串暗下去,最后玻璃上倒映着自己的脸,他看着自己想事情。他问自己,为什么你这样倒霉,生来就有禅院家的十种影法术,前前后后算起来竟然值十亿,还被你那个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潇洒的老爹卖了拿去赌,也许赌马,或者赌球,你知道为什么吗?然后自己回答,也许是上帝看我不顺眼。
      又问:为什么应当获得幸福的善人却得不到回报?自答:因为世界始终是不平等的,像我被不平等地授予天赋,又要为天赋所害一样,善人与人宽厚宅心,最终却不能获得幸福这种酬劳。
      五条寻到伏黑身边来,他手上拿了一个巧克力华夫甜筒,上面撒满了榛子碎,问伏黑惠要不要吃。
      伏黑说要,从五条手里接过甜筒,五条顺势把伏黑拉到怀里抱着。
      真糟糕,甜筒全部糊在五条身上了,不能吃了。伏黑想。
      “想哭可以哭。”五条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伏黑摇摇头:“我已经过了那种可以流眼泪的年龄。”
      窗玻璃上,两只企鹅滑稽地拥抱在一起。

      伏黑被派遣去医院做定期清扫,五条悟随行善后。太平间门口,蜷缩在角落的一团咒灵,耷拉到地上的松弛的皮肤,浑浊的眼睛,看着伏黑惠,干涸的声音道:“救…救…我…”
      好几年前,也许是前年,或者去年。伏黑记不太清了。一位老人,抱着他的脸盆牙刷和毛巾,说着什么话,在他的面前倒下,再也没能从这件医院里走出去。
      不是不能治了,只是治起来花钱,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的癌细胞早早扩散到全身,最后从头顶冒出一个小包来,耀武扬威地发痛,医生照了脑CT,说是肿瘤。最后儿子,女儿,儿媳和女婿,试图将他从续着命火的病房里带走,他看着病床上一动不动的津美纪,津美纪吊着很贵的吊针。那一刻他比谁都羡慕津美纪,他也想把一张一张钞票投进快要熄灭的篝火,让时日无多的性命多燃烧几天,他说,救救我。最后他自己也说,那我们不治了吧。
      不想死。那个咒灵竟然流下泪来。救救我,不想死。
      为什么不治了呢。
      虎杖说,我们要像企鹅一样挤在一起取暖。死的时候他说,你们要长命百岁。
      伏黑知道人对死亡的恐惧,实乃不治之症,即便是到了今天,他依然不能无怨无悔地死去,哪怕他自己也罹患这疑难杂症,也心知无药可医。
      玉犬吞吃掉不想死的声音。五条悟夸奖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是这样的,顺从就可以获得褒赏。他垂下眉眼,轻声问道。

      “你可以再抱抱我吗,五条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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