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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部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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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黛墨色的眉梢上若有似无的古龙,似透明蛛丝盘绕,皮肤上是一抹名贵珍稀抹香鲸和雄麝分泌物混合的味道。霉阴潮湿的童年岁月,已被他捏碎在指尖。
“弟弟”,他问,“生日礼物可还喜欢?”
振动,入网了,八眼蜘蛛爬上他的网眼,奔向猎物,举起□□的膨胀螯肢。
“狗屁”,他回,“我不喜欢衣冠禽兽的礼物。”
“错,我没有衣冠,一直也不配有。”
猎物在网上挣扎,蜘蛛从腹内吐出更多滴液的丝,用长毛的螯肢翻滚身下的雀儿。
真结实啊,八眼蜘蛛整夜整夜地不合眼,织网,只为了把巢中的幼雀哄来,亲香他的羽毛,吸食他的筋肉。
他是没爸没妈的野狗。
早餐一向只配喝加了神奇佐料的酸奶,搅碎的蕉皮,胶皮,甚至是仆人的脚皮。他最爱的水果罐头里,也总会有奇迹出现——芥末汁,肥皂水,洗鱼汤,诸如此类。
抑或是,被药死的蟑螂蹬着缺了腿儿的残躯,仰面朝天地在牛奶杯上漂流打转,平静安详地像是去到了昆虫天堂。
王子复仇记,是古典名著里的现代意义上的爽文。
罗云熙就是那个故事里无聊至极的苦主,可他不是什么王子,也毫无主角光环。吴家三子的父亲,也是罗云熙在法律定义里的父亲。
他的生身父亲,是赌场里跟母亲□□歌、妙缘偶得的俊俏鲜郎荷官。
他的生身母亲,则是家大业大任性妄为的门阀千金,娇贵的淑女名媛。
入赘的吴徴,靠着一对如簧巧舌和没有饼的芝麻,如愿“嫁”给了已有了他的生身母亲。
当年,老岳父特别地开心,以为终于找到了梦想中的好女婿,罗氏家族偌大基业终于后继有人,可以千秋万载了。
所以,吴徴入赘后未过上几年,岳父就开心愉快、得偿所愿地阖上了眼。
又不几年以后,罗云熙的生身母亲,也紧紧追随着老岳丈的步伐,撒手人寰。
在罗云熙的记忆里,那一日,早起后还在独自坐在梳妆镜前拢着头发的母亲,也就是稍稍支开了自己一会儿。说是让他去端金鱼缸过来,喂小猫猫喝水。
可就在年幼矮小的他,费力摇摇晃晃地端着沉重的金鱼缸走到虚掩的卧室门边时,母亲就突然变成了一条躺卧在海滩上搁浅的苍白大鱼。
罗云熙这辈子怎么都忘不了,他不停摇晃母亲时,她两只眼睛愣愣地望着天花板、没半点反应的可怕样子。
她平时一跟人生起气,或者吵起架来,很喜欢翻白眼,秀眉直竖特别地好看。
可她最后那次的白眼,真是像极了某些在案板上被厨师拍晕的大鱼。
可怜的小金鱼,失去了它们的乐园。
小猫猫也委屈兮兮地挨个舔着散乱在满地金鱼的死尸,到处在人腿中间钻来钻去地喵喵乱叫。
猫叫简直抓挠得所有人心烦意乱,男警官不耐烦地把咬着小金鱼血淋淋断头的小猫猫夹进了笼子里。
而女警官则使劲拖拉着铁了心打算哭嚎到世界末日的小罗云熙,把他带离了现场。
女警官柔声细语地哄骗他,说是会给小罗云熙做笔录。
他听了女警官的话才停止了嚎啕大哭,开始抽抽噎噎地对着蹲下来帮他擦眼泪的好心女警官,讲述他是如何听了妈妈的话去搬金鱼缸的。他只希望警察叔叔和阿姨,能查明妈妈到底是怎么了。
可是一个小孩子的话,大人们从来都是不屑于认真听的。
后来,报纸刊载,罗氏淑女死于有家族遗传病史的突发性脑梗中风。
还有另一则当地的大新闻,则是吴徴料理完妻子的后事后,顺理成章地接管了他入赘后的全部罗氏家产。
从那以后,罗云熙就再也不吃鱼了。
而且,只要他一看到鱼,还会莫名奇妙地走一通恶心,反酸,呕吐,抽搐的流程。
母亲去世后,罗云熙那阴郁而不得志的生涯,便如影随形地开始了。
吴徴看着小男孩的眼神也迫不及待地变了,变得非常可怕。
在吴徴的吓人眼神里,罗云熙闪电般地早慧懂事,他几乎是在母亲去世的当晚,就学会了不哭不闹,习得了装傻做痴的技能。
唯有天地鬼神知道罢了,小罗云熙每晚躲在被子里瑟瑟发抖的恐惧,以躲避那从门缝处,漏进来的死神般高大的徘徊着的阴影。
哪怕会做噩梦惊醒,他也掌握了紧紧捂住自己的嘴不叫出声的诀窍。
钟表上的滴答声,仿佛是一个阴森低沉的成年男声在耳边交替默念回荡着,“杀”、“不杀”、“杀”、“不杀”……..
幸也不幸,很快吴徴便娶了第二任妻子,没几年光景,就先后呱呱坠地了3个孩子。
小罗云熙的日子,就越坠越低,宛如坠入了南极千米深的冰川之下。
那座罗宅,自那后,就从里到外彻底地改名换姓,成为了吴宅。
罗云熙的生母去世的那个房间,常年被废弃了,成了一间黑暗的储物间,一处只会被女仆定期打扫的不祥之地。
可那里,却成了小罗云熙唯一可去的庇护所。
他更愿意相信,妈妈一定在这个房间里,庇护他。
当他捂着被大儿子吴魏用美国进口的弹弓打出血的脑袋,他一边给自己擦着额角,一边靠在妈妈平日里喜欢坐的那张梳妆凳上时,瞬间就产生了自己好像是抚摸到了她柔软细腻裙角的幸福幻觉。
那个狗东西又躲进去当鬼了。他窝在没有很多灰的旧沙发里,听见二女儿吴笛在门外叫骂。
在哥妹两个混世魔王的爪子底下被欺负惯了,罗云熙怕极了自己会变得麻木而面目全非。他恶狠狠地想过,既然吴徴那么厌恶自己,为什么吴徴不干脆把自己送到孤儿院里,为什么不干脆眼不见心不烦。
当他在餐桌前强撑着无处不在剧痛的身体,勉强去跟他们一家人坐在一起进餐时,他从一家人欣赏自己痛苦的或暗喜、或得意、或轻蔑、或舒心的表情里,得到了答案。
他们这一家人,在一张文雅咀嚼食物的人嘴里,长着隐形滴血的巨型獠牙。他们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作弄欺辱自己的机会的。能让罗云熙活受罪,对于吴徴一家来说,这样的好事,怎能放过,又何乐而不为呢?
是啊,他甚至连个战利品,或者敌营里的俘虏都不如。罗云熙只是理所应当地成为了这个豪门内最为龌龊肮脏、不可示人的一面,他承担着为他们一家人维持光鲜形象的远大重任。
不知道的记者,专访时还会不住地夸赞:吴徴真是位重情重义、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对于前妻的孩子依然视如己出,那么疼爱。
而罗云熙躲在暗处瞪着聚光灯里接受采访的男人,只希望高倍灯过热或导线漏电下一秒就能引燃工作室,能把眼前的仇人都付之一炬。
他恨不得撕碎那些贴在走廊里每个人奇丑无比的肖像照,还有那张自己戴着面具假笑,跟他们装着和乐融融、纯是为了羞辱他、令人作呕的全家福。
可就算撕毁了又能怎样?他对着镜头假模假式说的那些话,以及在网上漫天飞的全家福照片,永远都是抹不掉的耻辱,无限复制地狠割在罗云熙的心上。
在不停好了旧伤,新伤又添的灰暗成长时光里,吴家的第三个孩子总算姗姗来迟了。
他叫吴磊,足足比罗云熙小了11岁。
为了将雀儿化成富含营养的汤,蜘蛛的毒针必须得刺下,然后等待他的五脏六腑和神经肌肉在麻痹中慢慢溶化,直到只剩一副躯壳。
“哥哥,我喜欢你好久了……” 雀儿很快就放弃了挣扎,还主动合上了圆圆的黑眼睛。
来之前,吴磊在他们一起长大的老宅子里,费劲地推开罗云熙房间里那个面朝西南方摆放的古早厢式钢琴,拿出了放在被抠出的墙壁门洞内,那本积了若干年岁灰尘的素描。
“那个素描本,就是我送给你20岁的生日礼物。”
罗云熙画得一手好素描。
纸张的边缘围成了一圈相框,向里渐进地泛黄,把种种回忆和丝丝欲望都隐晦地框在了里面。
他圆胖的小手,他童真的大眼睛,他卷如混血儿的长睫毛,他啃苹果塞了满嘴的样子,他撅起嘴唇吹泡泡的样子,他趴在地上忘情开坦克的样子……
不顾灰尘沾满双手,吴磊草草地翻过一遍,就是没有一幅全身像。
被到处拆分地宛如现代艺术馆里的特写塑像,支离破碎地出现每一页纸上。
他童稚的肢体,被定格在过往岁月里的某个瞬间,一个又一个的瞬间。
某个,一双哀怨阴郁的眼睛在某个角落里盯着他看,还将年幼的自己速写记录下来的瞬间。
“弟弟,你拥有我不曾拥有的快乐,从小就有很多满足,很多爱。怎么还会喜欢我呢?”
“我也不知。也许觉得你太惨了,足以让人心生怜爱吧。” 雀儿抖了抖身上的翅膀,心满意足把所有的羽毛都滚满了黏糊的蛛网。
蜘蛛有了片刻的犹疑和呆愣,那是他始料未及的回答。
“有些人生来就是恶棍,我从来就看不惯我那一对恶魔一样讨厌自私的哥姐,所以才会帮你。 ”
“我不需要怜悯!” 蜘蛛的上颚和下颚,四瓣异形的嘴,同时不安地翕动着。
“说实话,小时候那次你答应了把我关在那间恐怖小黑屋的时候,我一点也不害怕。” 雀儿带着哭腔,哼哼唧唧地帮他回忆着往事以示亲昵。
那次的结果,因为窝藏小吴磊帮他一起说谎隐瞒家长而被气疯了的吴徴,把罗云熙揪出来,活活打了个半死。
小吴磊就站在旁边舔着棒棒糖,一边欣赏着罗云熙被打出了血,一边委委屈屈地哭成了泪人。
在深夜时分,小吴磊还没忘了偷偷跑下楼,把自己吃了一半的棒棒糖塞进了正在发高烧的大哥哥的嘴里。
“真怀念小时候,我们一起分享的那块棒棒糖。” 雀儿滚下留恋的泪珠,不管不顾地把脑袋递过去,迫不及待地要蜘蛛拿刚刚进化好的毒肢蛰他。
蜘蛛徒有坚硬的外壳,里面却稀薄不堪地一塌糊涂。
即使长了毒针又怎样,拔掉或者捣烂就好了。
“弟弟……”
蜘蛛拉起在周围枝杈上布下的罗网,把猎物用更多蛛丝盘起来,包裹得严严实实。
雀儿乖乖地躺在自己眼前,他放弃了挣扎,水亮晶晶的眼里,倒映的全是自己那两排八只大小不一的眼睛,以及毛茸茸的骇人五官上那丑陋毒蠢的模样。
满月从树叶的缝隙里映射来斑斑点点的银辉,雀儿的羽毛也被夜里透进来的露水湿透了。
蜘蛛的毒液飞撞着雀儿高频而有力的心跳,经由脉搏,一下又一下地泵向心脏,再由心脏弥散全身。
每泵一次,雀儿就离极乐更近了一步。
猎物僵死过后,夜风渐起。
雀儿过高的体温迅速地冷却下来,可雀儿的所有却化作了温热如春的汁液,正源源不断地被蜘蛛吸食着,暖着他冰冷的身体。
甜美,鲜活,可口。
这食骨吸髓的爱,唯有以命换命的痛快,才算来得符合大自然的规律。
第二天一早,律所的私人助理给罗云熙塞了一张被折叠密封起来的纸。
“罗主任,这是今天一早有人送来的。”
他打开一看,那是一张从素描本上撕下来的,边框泛黄的白纸,上面还带着砖墙里长年累月的霉尘味。
白纸中央,画了一张小小的蜘蛛网,蜘蛛网的中央,是一只颓废的鸟和正在进食的食鸟蛛。
画风相当粗糙,幼儿园的水平。
电话来了,罗云熙盯着手里的画,接起————
“哥哥,这是昨晚你睡着了以后…”
蜘蛛的嘴角泛起微笑,可是身上的感觉却异样地不太妙。
“…我画的。 ”
罗云熙听着电话,雀儿的话里令他浑身痒痒地。
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叮了一口。
不好!
他低头一看,螯肢没了,而原本那些属于雀儿的羽毛,却从他的身上长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