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桑清》桑清

2、回忆——早春

　　夏末，北京的夜是微凉、微凉的。白昼的阳光没有余温，北方的夏，不烦躁，会在更深露重的时候充满温凉的空气。从发梢到指尖，一寸一寸留下来，倾泻在裸露的大地上。
　　我第一眼看见许陌上，回忆的闸门就豁然打开。从此以后，一见到他，回忆就胀满心房，些微的疼痛。不饶人，不饶人。饶人，不是春。
　　你是魔，还是佛？你带我轮回，还是带我超脱•••

　　他的眼神，和齐湛，一般无二。奇怪的是，他居然用同样的眼神望着我，一眼，便进入灵魂深处。
　　八年以前我认识齐湛，这个我二十几年来唯一一个深爱的人。只有在那个充满稚嫩的岁月，我才大声的说爱，现在，倒是不配了。人，总是越长大，越肮脏。爱，就悄悄的躲避起来，在你不小心回忆的时候，让你疼痛不忍。
　　那个时候，我镇日背着大大的书包，很久没有抬头看天上流淌的云彩，很久没有低头看忙乱搬家的蚂蚁，我很久没有偷偷的看小说，很久没有在雨天撑伞。直到我遇到齐湛，我开始学会面对青春里的生活，有些忧愁，但是，有希望和美好。我记得他有利落的短发、不羁透明的眼神、阳光的笑脸，和白皙修长的手指。喜欢打篮球。我总是坐在老旧的教学楼里，看窗外一树的凌乱，等着他从窗下走过，偶尔给我买只冰激凌，抬头朝我笑，温暖，明媚。走到教室门口：“给你买了只雪糕。”我笑着接过来，其实，正是那个特殊的日子，不能吃冷的，但是，还是想把它吃掉。吃完了就肚子痛。
　　齐湛会摸着我的头，然后说：“你是不傻啊！”我抬头看着告我多半个头的他，骄横的说：“你才傻！”然后开始漫长的备考。齐湛望着我，不说话，我在他的胳膊上画满乌龟，然后狠狠的笑。窗外有阳光，偶尔落在脸上。
　　下课铃声一响，我就冲到教室门口等齐湛，忽然看见齐湛摸别人头的样子，眼睛里也是亲密和温柔。齐湛从走廊尽头走过来，我转过头，不想理他。齐湛笑着看着我，说：“诶，你大学想去哪啊？”我把刚刚的事情抛在脑后，赶忙想这个问题，抬头看着他：“那你想去哪？”
　　齐湛的声音总是充满笑意：“北京啊。”
　　我笑笑：“那你跟别人说过么？”
　　“说过啊！”他的声音愉悦，自然，不做作。
　　“哦，原来是先跟别人说的，又和我来说！”我的眼睛里充满戏谑。
　　齐湛摸摸我的头，我往后躲了躲。他楞了一下：“呵呵，你看你！”
　　“我怎么了我？一边儿去！跟你没完！”
　　“哈哈，好呀，那你也来北京！”
　　我突然来了劲头儿：“去就去，谁怕你啊！”

　　我做在马路边数天上的星星，忽明忽暗的，数不清楚。夜深了，空气里湿冷湿冷的，像是南方的秋，有浓重的湿气。远处走来一群人，热热闹闹的，我眯着眼睛神游天外，也没太在意。忽然听到一生诧异：“呦，你怎么没回家啊，跟着干嘛呢啊，不怕着凉啊？你不是肚子疼么？”我站起来才发现是老大他们唱完歌刚出来。我忽然发现自己的窘迫，于是木讷的回了句：“我•••我看星星啊！”王召摸摸我的头：“丫头，你没病吧！”我差一点儿没站稳倒下去，仓皇间又对上那双眼睛，我闭上眼睛低低的说：“要死！”王召愣愣的看着我：“真没事儿吧！”
　　“没事儿！”
　　我转身就走，忽然听见背后有个声音：“这么晚了，一个人回去小心啊。”我回头对着那声音的主人就喊：“不危险，我命大福厚！”然后突然愣住，是那个人的声音，声音都是笑意。
　　苍天，是不是真的有灵魂这么一说，还是真的有什么命里注定的劫难，怎么会有这么相像的两个人。还偏偏在八年以后让我遇上。遇上了这场不能逃脱的劫难。是的，我就是以为这是劫难。当年，我以为这是幸福，直到不想失去的早已失去，才发现幸福，有的时候是场劫难。

　　那一年，春深的时候，学校里开满桃花，盈盈的，有种暧昧的美好。傍晚的时候我们一起去打篮球。青春年少，纵使忧愁也是浅薄的。许多人一起跳墙到锁了门的篮球场，隔着铁栏杆张狂的笑。这就是青春，多好，可以肆无忌惮。我坐在墙上，正准备跳下去的时候，齐湛回过身，伸手把我抱下来。第一秒钟，我就看见桃花绽开的美丽，旖旎，仿佛穿越尘世。准备为了幸福永恒；我希望这一秒钟成为永恒，在我十六岁的春天，紫陌花开，红尘轻轻染上了醉里风光，这一醉，我愿意终身不醒。双脚落地的时候，我看看脚下的尘土，我说：“尘世，是有净土的。”
　　齐湛说：“你想事情总是和别人不一样。”
　　我轻轻的问：“你能听懂么？”
　　齐湛看看我，眼神里是有专注的：“我不能全部都懂，但是我知道你想事情的时候大都不快乐。我希望，你能够快乐。”
　　“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很快乐。”
　　“但是，我们不会一直都在一起。”
　　“为什么？”
　　“ 怎么会有两个人一直在一起呢？”
　　“怎么不能！我喜欢你，齐湛。这是我的爱情。”
　　齐湛轻轻的笑着：“我们都还小，不懂什么是爱情。况且岁月还长着呢，承诺会让人疲惫。”
　　“齐湛，我可以承诺。”
　　齐湛的语气一直都很平和：“但是我不能。”
　　天黑的时候，齐湛送我回家，他说：“你一个人走，我不放心。”
　　我说：“齐湛，你一个人走，我也不放心。”
　　齐湛说：“桑清，我送你回去。”

　　齐湛从来都没有牵过我的手，我在黑夜里偷偷的用眼睛丈量他的手指，猜想自己的和他的放在一起的样子，我想那样我会温暖，像是一朵带着温度的花，会在微笑的时候绽放。我知道，你想让我快乐，但是你怕时间会让一切苍白。你知道，爱，是不能用来承诺的。可是，我不懂，理性，从来都不是我的生命主题。我来这里遇到了你，就私自认为：这场生命只是为了与你邂逅。
　　你是我的生命，我却成了你的亏欠。

　　送走了桑清，齐湛一个人回到篮球场上。他是喜欢打篮球的，极度疲惫的去休息。生命在极限的时候会彻悟。桑清，我只是不能给你这样的希望，因为，你会一生都不能忘怀，我们都太年轻。年轻，会让我们迷途不知返。等到老去的时候，却已经找不到来时的路了。在时间面前，谁又能保证——不变心。但是，我希望你快乐。

　　我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午夜了。我害怕一个人走夜路，但是更害怕身后有个人和我一起走夜路。我给自己冲了一杯牛奶。那女人要学会爱自己，哪怕在没有人爱你的情况下。床头有一张中学时代的合影，上面有八年以前的我和齐湛。窗外有时间流泻过去，我用手指摩挲着相片，齐湛，你还好么？齐湛，你现在还能说这不是爱情么。假如这是不是，那么我用了八年的时间在做一件极其荒唐的事情——惦念，和无法忘怀。
　　我闭上眼睛想起今天看见的那双眼睛，心里一阵恍惚。这个人是谁？叫什么名字？他认得我么，假如不认得，为什么要用那种眼神望着我——专注的，闲散的，像是观望一段流云的回忆，仔细，和不忍。我摆脱不掉这双眼睛的魔力。他牵引我去打开尘封的记忆，然后开始不断的经历心疼。

　　齐湛填高考志愿表的时候我就站在他身边。北京这两个字从头到尾就没有出现过。我问齐湛：“为什么？不是说好了要一起去北京的么？”
　　齐湛说：“很多事情是不能够预知的。我想让你知道，我们要对现实低头。”
　　我的泪水一下子涌上来：“现实是什么？什么是阻止你去北京的现实？”
　　“现实是，我想去别的地方，我要颠覆自己曾经的梦想。”
　　“那么你颠覆的梦想里有没有我的位置？”
　　齐湛沉默了。齐湛只是想过自己的生活，齐湛没有错，年少的时候总是有太多渴望去做的事情，而这些事情里没有责任，所以充满变数。我只是错在不自知，原来每一个人都有不同的轨迹。
　　假如我可以放下自尊一味的追着齐湛跑，那么也许我已经会成为他的新娘；假如我可以放下自由把自己锁在齐湛的身边，也许我现在也不用这样的凄怆。但是我没有，我只是看清了一件事情：我们都要走自己该走的路，感情有的时候是生活的负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