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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流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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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终于过上自己喜欢的生活,独自一人住在半山腰上,无人打扰,也更不需刻意逢迎,晨起采露,黄昏晒药,偶尔出现几个上山砍柴不幸受伤之人,她便出手相救,渐渐地成了一名小有名声的山林野医。
那日,她在山间采药,红枫矗立,微风清洗,却不慎被赤练蛇袭,眩晕之感即刻寻来,齿印森然,立即凝成血珠。她本以为会命丧于此,却被路过的荥宿救下。
他立身于曦光中,隔着树树红枫,影子肆无忌惮地打在他身侧。剪影斑斑,衬不出他的风华,傲然伫立,逸士刹那,恍然间,崔梦前以为偶遇林间散仙。
“姑娘,得罪了。”荥宿缓缓出手,用剑尖挑破她肩上的衣料,裂帛声声碎,他手上随意的牵了个诀把蛇毒引出来,又将外衫脱下披在她身上,整个过程中,干净利落,并未看崔梦前一眼。
他站起身来:“小姑娘,深山多虫兽,你该多小心。”
崔梦前只是冷冷的看着他,她的寒凉,超出了她的年龄,她淡淡说:“多谢先生。可先生又怎么会出现在此地?此地地处偏僻,风景也谈不上秀丽,人迹罕至也没什么值钱草药,要说先生只是徒经此处恰巧将我救下,我是不信的。”
荥宿听她说的话一怔,而后笑道:“姑娘为何不信?”
“难道你不是有所图?想让我以身相许以报救命之恩,还能得到崔氏钱财,一举两得的好事,先生难道不是这样想的?”
荥宿继而微笑:“说的似乎也有些道理,不过,姑娘怎么就能确定我一定是对你有所图呢?”
“我不能确定,只是猜测,从我生存的环境中总结出来再适用在你身上,如果我说错了,那我道歉,如果我说对了,就请老实告诉我,我并不会因此看轻你,反而会因为诚实尊重你。我不希望你掩饰自己的目的,简单点不好吗?”
荥宿挑眉:“姑娘似乎把人心想的过于凉薄了,从姑娘的言语间似乎已经认定我救你是别有居心?”
崔梦前看着他不曾犹豫地点点头,荥宿轻轻叹口气:“姑娘就打算用刚刚对我说的话去改变世人,明明白白直截了当的说出目的,而不是做些无谓的解释或者编织什么绮丽的谎言?”
崔梦前讶然:“你怎么......”
“你的及笄礼,我正好路过,看见里面发生的一切。”
崔梦前眉头紧促,警惕的看着他:“所以你今天也并不是途经此地了?”
荥宿微末一笑:“那我就直接说我来找你的目的了。我想看看你怎么找你的道,怎么改变这虚伪的世道,你会做出什么样的努力,又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可刚才一见,姑娘似乎只是想用言语感化我,是不是有些简单了呢?”
“难道这还不够吗?只要我能让一人如此,那便会引出他心里的诚,种下种子,不管多艰难,总会有破土而出那一日。”
荥宿摇头:“姑娘的方法有两处流弊。”
“哪两处?”
“一处是将人心过于简单化,如果说今日救下姑娘的真就是途经此处,见姑娘即将命丧于此而伸出援手之人,姑娘那一番话怕会惹人不快。或者说真有目的,却在姑娘那一番话中颜面尽失,恼羞成怒逼得姑娘不得不以身相许,那时又当如何?”
崔梦前程沉默不语,荥宿又道:“这第二处,便是根源。姑娘,你从根本上,便错了。”
“什么意思?”
荥宿撇过头来看着她,眼里映着红枫曳曳:“你想要寻的道,不喜虚假,不违本心,本没有错。曾经的我,也与你一样,不愿被世俗束缚,便走得远远的,一个人,一把剑,幻想一世逍遥。可我师兄曾跟我说过,世间万物,不是出世就能根治的,一味逃避,终不可得。你行医,为的就是治病,救人,可天下沉疴,不入世则无可救,也救不得,这样的你,是寻不到你要的道的。”
“入世?你也知道,天下沉疴,我真能救得过来吗?”
荥宿浅淡的笑着:“那你又为何学医呢?”
“兴趣之至,无甚欢喜。”崔梦前瞥了眼装药的簸箕,又道:“你似乎很了解我?”
荥宿笑笑:“我乃乐引二法宗,若是连这点东西都窥不透,还怎么谈救世?何况,姑娘的心事全写在脸上,姑娘的无奈,我也看在眼里。”
崔梦前挑眉:“二法宗?”
荥宿点点头,背过身去准备离开:“小姑娘,你有救世之才,可无救世之心,你看不请前路,也攀不进漫长,你终究会囿于红尘,无法自拔,自然寻不到你想要的道,我今日所说之言,还望你斟酌再三。”
崔梦前沉思片刻后在他将要离去的背后提高音量:“你说我寻不得我的道,那你的道呢?你寻得了吗?”
“我的道,就在我脚下。”
“那我该怎么做?”
荥宿停住,转过身来,幽幽看着她:“这得问你,你想怎么做?”
崔梦前踯躅,她对前路,本就迷茫,她不知道接下来她该做什么,怎么走,她也不想一辈子困于山壑,她也有救世之心,济民之心,可她不知道这条路,怎么走。突然被闻及这样的问题,她顿时懵了。
荥宿又转过头去,摇摇头:“你还没想好,我不能替你做决定,想做什么样的人,只有你自己决定。”
见他有离去之意,她忽然有些慌神,她不知道为什么,她需要抓住他:“我这样做,究竟对不对,连我自己都看不清,况且,我又能走到哪一步呢?”
他淡淡的声音又传来:“你不需要别人的评价,也不需要别人的肯定,你心里有答案,只需要朝着那个方向去便好。”
“照你说的,我要寻我的道,我要入世。”崔梦前定定望着他的背影。
“姑娘不必说与我听。”
“今日二法宗前来的目的,不知正是如此吗?”
荥宿轻微的笑着:“确实是这么回事。”
“可为什么一定是我呢?”
“那为什么,不能是你呢?”荥宿反问。
崔梦前想了一会,道:“我能拜你为师吗?”
“为何?”荥宿转过身来。
崔梦琴沉吟片刻,又反复思考了片刻:“我觉得跟着你,我便能找到。”
荥宿看了她良久,最后缓缓道:“现在的你,还没资格做我的徒弟,等你弄清楚自己到底想当一个什么样的人,又能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再说吧。”
“可我......”
“姑娘,现在你连自己的路在何处都看不真切,不需要引路人,懂吗?”
崔梦前哑然,荥宿也不在逗留,他没走几步,身形却越来越虚化,映出身后的枫叶飘摇,片片落到,在他身形将要化为乌有时,崔梦前疾呼:“如果我找到了,去何处寻你?”
“你不需要寻我,我自会来到你身边......”声音带着身形隐匿在连绵砖红中。山风荡起,吹透寂寞,枫叶飘扬,斜阳穿林。
这个少女,便下了山,寻她的路,找她的道。
阴雨绵绵,蝉联数日,墨染的山林被雨浇得通透。雨出的群山青翠欲滴,在濛濛山野间绘出温声细语的倾诉。
崔梦前沿着这场山雨,赴一场无人之约,这个约定关乎眼界,关乎济世,关乎本心。她是医者,若只偏安一隅,所救之人寥寥。
她只是穿着很平常的布衣,随意的挽了个发髻,从一排排红枫林里缓缓深出,不染纤尘的气质已经被她在久违人烟的时光里出落的淋漓尽致了。她路过每一座村落,经过每一条小溪,有时徘徊在山上,有时卧榻于白雪,穿过四季,踏过春夏,忍着寂寞,又融于欢声,她开设简单的药访,借机观察不了解的世人。他们千姿百态,贪婪的,懒惰的,自私的,狂妄的,愚笨的,善良的,正义的,孤高的,不尽相同。每个人都不止一副面孔,而且会随着环境改变。
她看过为了一己私欲垄断市场,在最需要的时候哄抬物价,赚得满盆。她看过放弃父母,留下家财,作为己用。她还看过卖掉亲子,换取粮食。她看了很多,却说不明白对错,赚的满盆的人,也会收留无家可归的野猫,放弃父母的人,也只是为了孩子的将来,换取粮食的人,也仅仅是为了活下去。这世上,好像本不能用单纯的对错就能描写的通透。原来,他是想让她看到这些,但她却愈加迷惘,这样的世道,她该救吗?
就在她反复怀疑时,似乎终于找到答案。
那一年,山下疟疾横行,来势汹汹,加上洪灾爆发,一时间,民不聊生,赤地千里。那时的崔梦前在各处走访中也慢慢积累了些名气,世人皆知,有一散医,生的貌美,不喜热闹,却有着菩萨心肠,回春之术。
阳春三月,正是花开好时节,可这样的时节,却是充斥着怨声载道,饿殍遍野,搅扰得枝头上花瓣簌簌。
她所过之处,尸堆成山,所行之地,阴气冲天,脚下突然被瘦骨嶙峋的人绊住:“求求你,给点吃的吧,求求你。”
“我们都四天没吃东西了,求求你,行行好。”
“给口水也行啊,求求你。”一声接一声堆上来,一手接着一手从她面前晃过。
崔梦前从没见过这样的场景,死人比活死人多,活死人比活人多,没一个人看着像个人,他们发出听不清的呻吟,一只一只手攀附着她的裙摆,又脱力的垂下,血痕蜿蜒,在布料上绘成了一副绮丽的画。
浮殍漫山野,杏花淹血路。
崔梦前怔愕,她被吓到了。她立即有些慌乱的把自己仅剩的干粮掰成小块,投给一双双饥肠辘辘的手。紧接着,更多的人拉住,更多的人攀附,贪婪的目光锁死她,将她围在人声鼎沸的浪潮中心。
她再拿不出更多的食物,可这些手,并不放过,刺耳的言语不带善意:“你该给,你怎么会没有了呢,你为什么会没有粮食了呢?”
“你还有,快拿出来!”
“我饿!我饿!”
她慌乱又无奈,却只能心存愧疚:“我真的,拿不出更多……”
“既然你拿不出,何必假惺惺的装出一副圣人的样子,让我们为这点粮食争破脑袋?既然你救不了我们,那就不要怜悯般的施于援手,把我们当成杂碎,还要对你感恩戴德!”
“何其伪善!何其虚假!”
一声一句,一言一语,逼得崔梦前逃不得,有那样一瞬间,崔梦前被他们说得动摇。难道,他们是对的?既然救不了,那便一个都不救,大家一起沉沦,一起烂死,一起发臭!何必做那些本没有意义的事?
可怕的念头撞击着崔梦前长久以来的信仰,也撕扯着荥宿给她许下的路径。她用尽全身力气,逃也似的向家的方向奔去。路上还有人伸出乞讨的手,她却再也不敢随意的给予了。这条路却将她所有力气都花光,她要回去,她必须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