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里的风》茱夕徒

2、1945年

　　比起北京，五月的上海已经有些闷热了。秦嘉玥很局促的被俩个姐姐夹在黑帆布的老式汽车里。本来就忐忑，这下更是觉得连呼吸都困难了。她的两个姐姐可是高兴的很。盛婷婷从美国回来，又逢生辰。盛大小姐在大东舞厅作东邀请以前的同窗好友来祝寿。秦嘉玥的大姐二姐被邀，看着刚来上海不久的妹妹一人在家可怜。硬是拉了妹妹一起去。
　　“玥，你发什么呆？盛婷婷说安华家的长少爷也会去。据说长得可是好看。你可别在他面前也露出这样的表情。难看死了。”
　　嘉玥紧张的要吐出来。听了二姐的话更是不舒服了。
　　“瑛，你不要这样嘛。玥刚来上海。你让她适应适应嘛。”
　　“大姐，二姐。你们都别说了。我要吐出来了。”
　　车里顿时安静下来。开车的司机终于不再头疼了。

　　金门大酒店的门童很是殷勤的替秦家三姐妹打开车门。花枝招展的金粉佳人们便排着队的从车里下了来。嘉玥抬头看看被灯火照的极威武的大厦，心里道，这便是上海滩了。
　　舞厅里已经聚了不少人。今天是盛小姐包场。舞厅里布置了满当当的玫瑰花。花香伴着酒香，是纸醉金迷的味道。嘉玥跟在姐姐身边，学着姐姐的样子跟所有人扮熟打着招呼。幸好在家里跟着父亲学过一些洋文，不然肯定听不懂这种华文洋文杂在一起说的话。她今天穿了一件大姐的旧旗袍。靛蓝色的缎面上缂绣着白色的花。用黑色丝绒压了边。算是讲究了。只是穿在她身上稍微有点短。尤其坐下来的时候要露出大腿了。嘉玥总是怕被人发现了。时不时的要左右查看查看。
　　终于舞会开始了，盛小姐在舞池里跳第一支舞。盛小姐大大的杏仁眼，天然带着一丝妩媚。加上一身华服，让坐在角落里的嘉玥自卑起来。尤其身边的俩个姐姐各自被邀请去了，只剩下自己孤零零的别扭的很。嘉玥叹口气，今天真不该来的。想着去趟洗手间吧，能暂时摆脱尴尬也是好。
　　嘉玥注意着自己的裙摆，低着头往前走，一个不留神竟然撞上了迎面走来的一位男士。嘉玥觉得今天真是倒霉透了。赶紧的赔不是。那位男士倒是礼貌。很客气的说了句“没事。”。嘉玥看着眼前这位白色西服的男子，竟然平生第一次觉得男人长得好看。这个人大大的眼睛，眼角的双眼皮飞起，正好和微挑的眉毛想匹配。鼻子高翘，把整张脸都立体了。特别是那张唇，这时正微微抿在一起却是极丰润。那位男子被嘉玥盯得难受。怀疑是以前认识的某位。只是想不起来到底是谁。
　　笑呵呵的道：“您认识我？”
　　嘉玥突然反应过来，一时语塞，脸上一红，逃也似得跑走了。

　　等嘉玥顺好气，回到舞厅。两位姐姐并没有回来照顾妹妹的意思。嘉玥只好仍旧自己坐着。忽的旁边坐过来一个人。唬了嘉玥一跳。这个人伸出手和嘉玥握了握，笑嘻嘻的自我介绍：“我叫张仲冉，刚从美国哈佛研究所回来。你呢？”
　　“你好。嗯，幸会。我叫秦嘉玥。我也刚来上海不久。我从北平来。”嘉玥磕磕巴巴的，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
　　“我在北平住过一年多。我还去爬过香山。风景特别好。”
　　嘉玥家里有别院在香山。听他说起熟知的事，自然平白生出些熟络。甜甜一笑：“去香山可是要吃炒栗子。你吃过吗？”
　　“这到没有。不如下回我们一起去吃。我请客。”
　　嘉玥这才听出这是殷勤话。不知该如何回应，窘得脸通红。
　　“你是不是热？我这里有冰的红酒。不如你先尝尝这个？”
　　嘉玥躲不过递来的酒杯，只好接过去啜了一口。那个叫张仲冉的男子，看见嘉玥脸红的更厉害了。笑嘻嘻的，拼了命的撺掇着嘉玥多喝。嘉玥实在受不住，别过脸，委屈的想哭。
　　“仲冉，你要脸不要？”一双很修长的手挡开了张仲冉使劲凑上去的酒杯。嘉玥含着泪的眼看过去，竟然是刚才那个白色西装的男子。
　　“这位小姐，吓着了吧？他就是爱玩。又刚回国，看见故国旧友太开心了。”
　　“我叫吕云切。幸会。”
　　嘉玥点点头。本来想把眼泪憋回去的。只是这眼泪却不争气的一个劲的往下掉。看见嘉玥的眼泪，这两位花丛能手，竟是无所适从。张仲冉，反应的快些，脚下一滑竟然溜了。
　　吕云切只得好好坐下来，掏出了手绢。轻声说：“你这样哭，被别人看见了要笑话你了。赶紧擦擦。”
　　嘉玥摇摇头，她已经被自己的眼泪气傻了。吕云切偷眼看看周围，好像并没人注意，抬手，小心替她擦着溢出来泪珠。才发觉这个女孩，眼睛亮的像月亮一样。不由得咽口气。
　　嘉玥终于缓过神来。又是无限的自责。突然不知为什么问了句：“我是不是看起来很难看？”
　　“也不是特别难看。反正不好看。”
　　嘉玥张了张嘴，低下了头。打算明天就回北京。
　　吕云切被嘉玥逗笑了：“你第一次来舞会吧？你以前在学校里没参加过舞会吗？你多大了？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啊？”
　　嘉玥扭过头去看这位年轻俊朗的男子：“你不用知道我的名字。我不适合上海。来了几个月了也没有适应过来。我明天就买火车票，我要回北平。”
　　“我正好有事也要去趟北平。你要是真想回去。我倒是可以和你一路。”
　　嘉玥又一次搞不懂状况了。傻傻的又是一愣。
　　吕云切又被眼前这个还是小女孩模样的女子逗笑了。掏出名片递过去：“我是真心的。你家里若是没人愿意陪你回京。你可以联系我。”
　　吕云切，也许秦嘉玥不知道，但全上海的名媛们都知道。这位是安华保险公司的长少爷。这个金门大酒店就是他们家的。别说外滩30号还有他们家一桩16层的大楼。这时候早就有人看不过眼，急着要这位大少爷过来。吕云切站起身，脱下西服上衣，叠放在嘉玥腿上：“你若愿意等我，我待会可以送你回家。”
　　嘉玥摇头：“我和姐姐一起来的。我们叫了车。”
　　吕云切皱皱眉，径自去了旁边一桌。盛小姐已经有点不悦了。

　　嘉玥的眼神一直就没有偏离过刚才像个旋风一样来过的男子。他风度翩翩，和身边的每个人都谈的来。好像每个人都特别的喜欢他。被他说的每一句话逗的大笑。她终于懂了。这场舞会他才是主角。心下叹口气。才觉时间已经过去很晚。才想到要去找两姐姐一起返家。

　　三姐妹坐在车上，谁也不说话。暗暗的，都在想自己的心事。也难免不想。秦家的三个女儿都到了婚嫁的年龄。大姐秦嘉钰在一家外国的石油公司工作。收入可观。二姐嘉瑛刚从大学毕业正在找工作。嘉玥赶来上海是来考美专的。本来已经在北平考上了一所美术学院，跟着老师学了半年的国画了。突然学校停办，便被父亲送来了上海。虽然秦家也有产业。有房有地。但是和这些个上海滩上的名媛们比起来，就是穷光蛋。本来各自活着还不觉得什么，偏偏时不时有这样的宴会能敲醒梦中人。不一样的阶级融合起来有多难，她们仨姐妹算是生生领略到了。
　　回到家里，各自洗漱好了，躺在床上，大姐才开口问道：“吕少爷既然很关照你，难道不该亲口道个别再走吗？”
　　其实这次两姐姐是有意避开，想让妹妹有机会接触一下这个圈子。
　　“人家只是发发善心罢了。我若是再不知好歹硬往人家身上蹭，才是难看。”
　　两姐姐只是无言。三个人都默默然。
　　“我想回北平。上海真的不适合我。我有点怕了。真的。”
　　“你不想上学了？下个周末放榜了。要是考上了，你就住到学校里。慢慢的认识朋友也便好了。若是没有考上，你回北京再试试别的学校也是好的。”
　　二姐听见这些个话，气的挺身坐起来：“北平到底老旧。除了老师，秘书之类，女孩子还能做些什么？你既然在画画上有才能，就要努力争取。遇见些挫折就要回家，你真是个草包！”
　　嘉玥听见姐姐这样说，多少有点委屈：大姐是爸妈的心头宝，小时候跟着爸爸在南洋，说了一口流利的英文。二姐天生就是一个倔强的人。抗战的几年，姐姐为了上学跟着大学跑，重庆，昆明，广州，都跑了个遍。到底是让她弄到了一个燕京大学社会学系的毕业证。现如今等着要进报社。自己呢，从小时就多病，勉勉强强上完了女子中学。大学是考不上了。好在家里支持，考个美专已经是自己能做的极限了。
　　三姐妹各自怀着一份恨意都睡下了。远处的舞会却还尽兴着。逢场作戏的男女借着酒精说着虐浪的话。只是谁也不会当真罢了。真心在他们看来是最危险的毒药。所以都避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