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邦之劫·龙姬》七水涟漪

9、「八」相见时难

　　三天一晃而过，快得还不及将那池盛开的青莲数遍。

　　天色尚早，启明星隐约可辨。
　　月华宫的婚使便已到达龙府门前。

　　支走所有的丫鬟，独自面无表情地坐回镜前。
　　记不清已多久没这样好好地看过自己，镜中人的脸什么时候出落得清丽更胜从前？
　　手指轻轻抚上脸颊，我笑颜一展，不禁有些恍惚，这一笑是否也能沉鱼落雁？

　　似是又想起了什么，我笑得更欢。
　　但只一瞬，旧事重上心头，焱燚始终桀骜不逊的容颜便萦绕在眼前，浓得再也不散。
　　于是，唇角笑痕犹在，脸上笑意却敛。
　　待得再回过神来，镜中之人已是一脸的漠然。

　　抬眼。
　　妆台上，各色的胭脂水粉错落有秩地摆放在大红罩面的锦盒里，入眼竟有些茫然。
　　呵，没有想到我也会有用得着它们的一天，不觉莞尔展颜。

　　手指一一抚过，一遍，再一遍。
　　顿了顿，伸手拈起画眉的青黛，循着记忆对镜细描。
　　半晌停笔看了看，复又勾了几勾，才淡淡收尾。

　　换过胭脂，用指甲挑出几点置于手心。
　　指尖沾点，微微抹上，两片红晕似两朵流云飞上双颊，若隐若现……

　　再换过一张胭纸，置于唇间，
　　轻轻一抿，原本清丽脱俗的装扮便在这抹诡异的殷红衬托之下异常冷艳……

　　待一切准备妥当，起身退后一步，再审视镜中之人。

　　娥眉似蹙非蹙，眼波似笑非笑，顾盼脉脉盈致，颦笑风情万千，竟似有几分母亲的妖冶。
　　只是，这迷离的妩媚间多出的不是母亲看过纤华落尽后的慵懒，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楚楚可怜。
　　望着这样的自己，我不自觉满意地再展欢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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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姐，吉时已到。”门外婚使小心翼翼地提醒。
　　“知道了。”我随口应了，故作漫不经心，徐徐转身，开门。
　　片刻空寂，瞬间惊艳，所有人皆是一愣，脸上神情讶异，口中鸦雀无声。

　　早已料到如此，我顾自笑得嫣然，对他们的愣神视而不见。
　　止步，笑颜微敛，一一瞥过众人，眼波流转，盈盈如水。
　　半晌才拂袖施施然步下台阶，那一拂便似有千种万种流光从袖底溢出，五光十色，姹紫嫣红，蕴红了所有人的眼。

　　“诸位久等了，请宣旨上路吧。”说话间已伏下身。
　　这规矩我焉会不知？月华宫传承了几十年。

　　“小姐无须多礼，快请起。”回话的人语气不急不徐，却是我再熟悉不过的。
　　没想到他也在婚使之列，我微微皱了皱眉。听他继续道：
　　“数月不见，小姐风采更胜从前，看来朝中的传言也不过是有些言过于实。”

　　这迎婚使正是昔日莅临龙府的尹沫，不料他竟当众暗示擅自离府一事，似要与我难堪。

　　我略加思索，随即笑意浅浅：
　　“龙姬自知才德疏浅，却承蒙皇恩，有幸凌驾于众府小姐之上，也无怪会有些流言，有劳尹大人费心了……时辰不早，还是请大人宣旨吧。”自知理亏，不想与他在这个问题上多加纠缠。恐生事端，寒暄几句，话题便转。

　　脸上犹自带笑，他的眼神却是一变，良久才点头：“没有什么圣旨，王只叫臣带了一道口谕。”
　　说话的语气显得心不在焉，说完也挪开了一直落在我身上的视线。

　　“哦？”我抬起头，眼中的疑惑一闪即逝，“那……是什么口谕？”
　　这次尹沫不答反笑，向前两步将我搀起：“其实也说不上什么口谕，王只是嘱咐小姐路途劳累，要好好保重身体；也嘱咐臣等，小姐乃千金之躯，切不可以繁文缛节为难。”

　　身子顺势而起，闻言不禁一颤：
　　他该说的不是什么“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之类的冗文么，
　　怎么会只有“路途劳累，保重身体，不必拘礼”几字？

　　想了想，仍不明所以，苦笑着摇了摇头：“龙姬何德何能，竟受王如此眷顾……”
　　话至此处却是怎样也接不下去，只得作罢，沉默着不再多语。

　　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又浮上尹沫的嘴角，这一笑却是他惯有的意味深长。
　　心底有什么似被触动，我叹出口气。

　　“小姐，吉时已到，该上路了。”许是见我沉默太久，尹沫出言提醒。
　　我略微欠了欠身，便不由自主地急走了几步，一心只顾着向前。
　　惊怔，顿住，回首，望了望黎妾，又看了看母亲，竟发现她们的神色仍是惊讶未转。
　　唇角动了动，却终是无言。
　　只得踏上马车，头也不转。

　　车帘缓缓落下，渐渐阻隔了我的视线。
　　车帘上的缀饰顺着起伏之势摇曳生姿、叮当作响。
　　我木然地看着它们在我的脚边划出一个一个的圆。

　　七岁那年，白姬变成了龙姬，换了个名字而已，我还可以做我自己。
　　十七岁这年，龙姬还是龙姬，一些东西却不得不遗留在过去，
　　一些事再也回不去，一些人注定只能深埋在心底，就像一些相遇注定只能成为传奇。
　　呵，原来，命运于我，一直都是逃也逃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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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出了龙府，越行越快，直向水月华驶去。
　　其间，经过了繁华的街道，也穿越了荒无人烟的幽谷，最终嘎然而止，停在月华宫前。

　　立刻就有侍卫通传，我缓步踱下马车。
　　止步，双手叠放于胸前，静候王的召见。
　　很快便听到由内而外地传来：“宣龙府小姐龙姬觐见。”
　　声音由远及近，一声比一声清晰。只是没有起伏的音调入耳始终显得空旷悠远。

　　我定了定神，一步一步迎着命运向前。
　　淡漠如离的脸上寂寥难掩，唇角微微一牵，那抹笑风轻云淡。

　　月华宫，七十二条雕龙玉廊连接三十六座大殿，真可谓廊廊精致，殿殿威严。
　　从东青门到月华殿，一路上旌旗猎猎，无风亦展。
　　上古神像令人叹为观止，栩栩如生，活灵活现……
　　一路走来，所见之处无一不昭示着月华宫主的天威不容侵犯。

　　“小姐，前面就是月华正殿了。”
　　自进入月华宫，尹沫一直默默陪同，不曾多语一句。
　　惟有视线时不时有意无意滑过我的脸，似审视又似欲言。

　　我静静地跟着，心底因他的反常而忐忑不安。几次欲开口询问，却终被我生生压下。
　　待得护送的侍卫一礼退去，见时机成熟，我驻足“大人”两字方出口，便听见他说月华殿已到。
　　脑海里的万千思绪顿如风卷残云，杳无踪迹。

　　抬眼，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百十级石阶的尽头，赫然一座森严大殿。
　　横梁上雕刻着繁复的花纹，细细看去，不难辨出皆是形态各异富丽堂皇的牡丹和巧眉妙目宝像庄严的女仙，让人见了肃穆之情顿升。
　　视线上抬，最高处横着一块匾额，上书正是“月华”两字。

　　我出神凝望了许久，才喃喃问了句：“就到了么？”
　　话已出口方觉多余，不觉失笑。回首，对尹沫微微颔首，转身。

　　刚踏上第一级石阶，人便恍若已置身于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静、静、静……
　　衣裙与地面摩擦出本该几不可闻的“唏嗉”声，此刻听来也格外入耳。

　　时间，也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定格，仿佛触手可及。
　　忽然就有种深深的无力感自上而下地压迫来，抬脚的瞬间变得越来越难。
　　倦，从最深处向外蔓延。
　　先是内心，然后是脏腑，再延展到四肢……让人分不清到底是心倦还是人倦。

　　“龙府小姐龙姬觐见。”耳畔又是一句，声调空灵飘渺依如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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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抬眼，已是正殿。
　　正殿上，王，在数十名持扇宫娥的簇拥下高高端坐宝之上，神情倨傲，俨然俯瞰众生。

　　“龙姬拜见王。”不及细看，我伏身请安，顿了顿，微微抬头，瞥了他一眼，顾盼之间尽是难以言喻的妩媚庸懒，随即低下头，脸上的笑意欲羞还敛。

　　虽未抬头，我仍能清楚地感觉到他落在我身上的视线，浓得好似一潭不见底的深渊。
　　我脸上的笑容不变，心底除了讥讽惊不起丝毫的波澜。

　　又是怯怯一瞥，却见他不知何时已起身，脸上倨傲的神情悄然淡去，取而代之的是眉宇间拢上的一层清烟。我忘了该立刻低下头，只因他眉宇间的那层清烟和过于专注的眼神。

　　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望着，秋水欲穿。
　　好半晌，似是才回过神来，他急急走下王座将我扶起，又亲自引我入殿，满殿立刻哗然。
　　然而，他的目光却仍然停驻在我的脸上，留连忘返，浑然不觉气氛已变。

　　莲步轻移，身后衣裙飞扬。
　　隐约间，似是听到有人低叹：
　　“哎，白长老的预言怎能不验？红颜祸水，红颜祸水啊……”

　　哈，我心下大笑，越笑越凄然。
　　红颜祸水？你以为我想？你以为我愿？
　　如果可以选择，谁又愿意去做那祸国的红颜？

　　犹在出神，大殿上已有人宣旨：
　　“龙府小姐龙姬，端庄贤淑，着封为龙妃……择日举行册封大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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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册封大典，我一改妖冶的妆容，脸上脂粉不染，一身拖沓旖旎的长裙更衬得神色肃然。

　　月华殿上，各方达官显贵、军机要臣分列两恻。
　　一一望去，便见母亲一身素黄锦袍，垂手立于群臣之首。

　　如她所愿，一荣俱荣──以她如今的地位，只怕几位长老见了也要敬她三分。
　　只是为何她脸上的神情淡淡，甚至有些漠然？

　　兴许察觉到我的视线，母亲转过头来，在见到我的一瞬脸色遽变。
　　她朱唇微启，却又无能为力，只得摆了摆头，轻轻地摆了摆头。
　　毕竟是养育多年的母亲，只一眼便已洞悉我掩藏多日的秘密。

　　望着她向来素雅淡定、点尘不惊的眼眸里渐渐溢满恐惧，我默然无语。
　　愧疚，怎能不愧疚？如此行事，至她于何地，至龙府于何地？
　　半晌，我不动声色地牵了牵唇角，吐出两个字：“珍重。”
　　然后移开视线，翩然一笑，便又化作那个风情万种、祸君祸国的红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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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以为还可以再见焱燚一面，在我决定将一切都结束之前。
　　但依如意料，他始终不曾出现，心底却也因此更加释然。
　　三跪九叩，接封听旨，我谢恩退出大殿。
　　转身的瞬间，听到有人进言：“焱燚拒不出席册封大典，辱没了王的威严……”
　　我心下一惊，后面还说了什么，已听不见。
　　人在宫女、侍卫的簇拥下渐渐走远。

　　焱燚，焱燚……
　　本如一潭死水的心境复被刚才的半席话撩起──
　　他，现在可还好？他可会因此而迁怒于他？又可会像灭了白府那样，灭玄府上下？

　　我倚床而坐，思绪紊乱。
　　猩红和惨白不断交织，迫得我几乎睁不开眼。
　　白府的惨景历历在目，犹如其境亲临。手，不知不觉握紧了床沿……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我蓦然回过神，才惊觉初夏风凉，却是汗湿罗衫。

　　“呵。今天不是一切都将结束了么？那他又哪来机会去迁怒焱燚？”
　　想到此更是心下大定，正襟危坐。

　　窗棂上，映出了他高冠束发的身影，我知道他正在一步一步地走近，走近……
　　手不自觉地伸向袖中的碧月琉璃钗。

　　门开了，手提宫灯的宫娥们鱼贯而入，分立到两旁站好，他才跨过门槛。
　　看着他挥袖振袍，大步流星，一脸的神采奕奕，我竟有片刻的迟疑。
　　恍惚间，似是又见到了焱燚，见到他缓缓地向我走来，脸上的笑从容、淡定。
　　不知是否是宫灯的光太过暧昧不清，他的眼底竟盈盈透出丝暖意，全然不似以往的犀利。

　　几步之遥的距离，他顿住脚，片刻的默默凝视，然后嘴唇微阖，我听到他说：
　　“珞汐，来，我接你回去……”

　　犹如当头一击，梦瞬间碎成千片万片，我回过神来。

　　“爱妃，怎么了，不舒服么？”他已坐到我的身旁，轻言轻语，迷醉的眼里满是爱意。
　　我转过头瞥了他一眼，原来他和他竟有几分相象，怎么以前不曾察觉。

　　“王方才驾临，龙姬不曾起身，更不曾行礼，是不是也算大不敬呢？”
　　我向他靠近了一点，笑中不知不觉带上丝冷嘲，语气中的讽刺只怕连那些宫娥也听出了三分。

　　他眼里爱怜之色顿敛，看着我的眼神似是第一次才见。“你……”
　　他一个“你”字还未说完，我已一钗向他刺去。

　　事发突然，他神色大骇，尽管如此，阵脚却也丝毫不见慌乱，一闪身轻易避过了那一钗。
　　一钗落空，我跌伏在床榻，刚起身，就被两个侍卫治住咽喉。
　　意料之中的失手，却不如想象中的不甘，心底反而升起股莫名的释然。
　　今夜的刺杀成败只在一招，一招之后，结局都是一样，只有死路一条。

　　哈哈哈哈，我突然大笑起来，丝毫不顾架在脖子上的两柄刀随时都可以要了我的性命。
　　笑着笑着，眼角渐渐有了泪痕。

　　他看着我，似是不解：“难道朕对你不够好？”
　　问这句话时语气森严，语调平缓，眼神冷锐，早已不复往日的温情款款。

　　“呵。”我止住笑冷哼一声，一字一字说得愤然：
　　“就是你对我太好，好得让我随时都会想到你因一句话便灭了白府上下。”
　　不自觉起身，却又被两柄刀压着坐回床榻。

　　他仍然定定地盯着我的脸，甚至脸上的神情变也不成变。
　　心下一凉，看来我确实太低估他了──地位如他，自然不会简单。

　　怒意渐褪，脸上的表情恢复了惯有的淡然：
　　“你杀了我吧。龙姬既有此一举，自当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求一死。”

　　“哈，杀了你？”似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他笑得一脸不可置信。
　　但只是一瞬，神色一变，凛然中带着些狂妄：“你凭什么命令我？你凭什么？我才是水月华的主宰，我要你生你便生，我要你死你便死。”

　　听他如此说，心下更如止水，我缓缓地抬起头望向他的脸，半晌摇了摇头：
　　“你不会要我死的，不是不能，是不想。”
　　说着，又笑了起来，视线从他的脸移向他的眼，顿了顿接着道：
　　“我也绝对不会求死──在没看到你死之前。”
　　我故意强调“你死之前”，他眼里的怒意被挑拨得越发明显。

　　“好，很好。”他愤然转身，看了眼身旁的侍卫：
　　“放开她，我要她活着，我要她生不如死，以后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任何人来见她，也不许她跨出这个宫殿一步。”说完拂袖而去，头也不回。
　　掌着宫灯的宫娥微微福了福，尾随而去。
　　只是一瞬，宫殿便暗了一半，唯剩的几豆，也不胜风力，在风中“颤抖”作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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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静，灯火阑珊。
　　恍惚间，一切仿佛都是场醒不来的梦魇。
　　我愣愣地瘫坐在床榻，良久才记得起身。
　　纶了纶拂乱的长发，将碧月琉璃簪重新插回发间。
　　抱过琴来，对窗而坐，随手弄弦，竟是那曲《乌夜啼》的起调。
　　身子没来由地一颤，有什么东西在心底一丝丝化开，渐渐漫过身体，最终和这浓重的夜色融成了一片。

　　曲调幽咽，半阕未完，已是泪流满面，我紧咬住下唇，微微合上双眼：
　　独自凭倚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当真别时容易见时难……碧落黄泉，天上人间……

　　寂静中似又传来些微脚步声，一步一步，走得那么重、那么缓。
　　陡然睁开双眼──是谁？竟然无视他的口谕。

　　我迟疑着起身。
　　窗外，来人的身影在清冷的夜色中犹显得孤傲卓然。
　　忽然，就有种感觉袭上心头──是幸福，是痛，亦是心酸……
　　我情不自禁上前，短短的几步竟似走了隔世那么远，倒映在窗户上的身影也随之微微一颤。

　　相对无言，更何况彼此只有一纸相隔间。

　　良久静默，凝望彼此，却似谁也望不见谁的沧海桑田。
　　宛若水中月、雾中花，看似伸手可及，却终难分辨是真是幻。

　　半晌，他伸出手颤抖地抚上窗面。
　　脸上的泪痕未干，唇边却缓缓地升起抹浅浅的笑。
　　倾国倾城，竟似酝酿了千年，幽怨也心甘情愿。

　　伸出手，隔着窗，覆上他的掌，彼此相连。
　　虽看不见他此时的双眼，但我知道那里面一定充满了爱怜。

　　头，轻轻地靠上窗棱，想象着他夜色中的容颜。
　　心底渐渐地暖，心上却涩涩地酸。
　　原来，幸福，始终离得那么近，却又那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