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上元遇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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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会仪仿佛才过，转眼便上元了。灯花反照繁星，羞得漫天星辰失了色。
游人如织，嬉笑自在。
章绫道上细雪才起，便叫游人欣喜着疑惑。春雪不是没有，只是北溟仙都的春色向来只是烂漫浓稠的，鲜少有这清鲜曼妙的。这雪若说应景，也相合；若说不应景，却也实打实地令人感到冷寂。
许焉弃坐在沐仙湖边。头上素灯吊着穗子，身侧“红莲”湖上悠游，而背后的山湖半空，则朱红“蝴蝶”簌簌扑飞。四处皆灯，深情如许，犹如大地对苍穹与河川的思念，非是要映照得苍生皆知。
正如他的一头华发，胜似白雪，人们皆言，那是他前世为情所伤今世才生来白了头。
那是对深情的另一种诠释，偏向于过分的执念。
他向来很懂得如何让自己不去烦恼那些不该烦恼的，故而依旧自若待人，从来不觉得自己一头华发有何不妥或值得落寞。
现下，他正被前方坐在柳树下的说书先生吸去了目光。他整个人，白衣白发，像是春雪堆砌的一般，宁静屏息。
“世间最磅礴瑰丽的虚幻囚笼，是情。然则有仙却把情当真化作了坚实的囚笼，悬于天地之间，上顶繁华星河，下踏十万青峰。
“三界谓之——下天，其间悲欢缠绵，谓历情劫。仙家划界为笼，此乃空前之举，不知是否绝后。
“然而两百年前，下天一举崩塌。被囚的那位仙人返回天庭，不是控诉那仙的过分行径，却是跪下恳求天帝，让他剔仙根灭仙魂绝仙术，从此化为凡胎，庸碌红尘。
“天帝不允，仙人挟了天界太子。天帝未必斗不过这仙，然而也答应了，只是却仅仅只是答应他渡入轮回，生世转生，亦即——打出仙人灵神体内长生诀，学着凡人，生老病死，不同的，便是还记前尘往事与仍有术法。
“仙家们说他痴说他傻，原本便被无情囚起，何必再生那些伤情？然而终究是不曾明白他为何如此作为。当这仙走到落天台，天卒们无一不疑惑。来落天台的，多是犯了天规被押解而来的，像这般神色自若淡如水自行走来的，确实不曾见过。天卒们先时不愿随他意，当天帝旨意凌空飘来时，天卒们顿时漠然将他往台上一按，毫无预兆朝天灵盖一打。
“顿时魂魄若碎，身骨如裂。仙人却噙着笑，落下了界。佛曰一切有为法，皆梦幻泡影。这仙参不透，便只能历凡尘，以期参破泡影。这方是这仙所想罢。
“奈何缺则补，仙人下界时偏是冲撞了大贤升仙的气运，竟是直直落到冥界去了。糊涂喝下孟婆汤，步过奈何桥，终是转生，失了前尘，更是无法记着要去参破了。
“唉，若是那大贤不升仙，这仙或许还顺利些。只怕生世轮回，再位不得仙班了。”
满座唏嘘，便是那忽而停下脚步的，也于寂静中唯有叹息一声。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他朝一番云雨便，更教仙郎误此生。”
灯影下白发白衣的许焉弃微微一笑，温和而疏离，眉间小坑处便被亮在烛光下。他们皆言一副顶好的皮囊，偏是在眉心处凹了陷，不吉利。然而他向来不庸人自扰的，拍却腿上落下的细雪，缓缓站起，清疏独立。
他又道：“仙家无情，自有多情者。多情者中，又不乏至情者。情之一字，历来天上地下难以参透。故而即便是成了仙的妖物生灵，亦有那情劫一说。情劫历过了，便真真修得了大罗神仙的境界。只是到了这仙，只怕并非寻思着要参透，而是······要拥着这眷恋度过生世。刻在灵魂里的求全，来世未来，便已自伤。”
听却他一番话，众人又是一声长长叹息。
说书人看他一眼，默默打开了瓷罐。在众人起立赏钱的叮当响中，许焉弃已然跨步离开。
“此是何人？”有人回神，迟迟问。
然而这声还是漫过无尽灯花传进他耳里。他过于耳聪，有时竟到了嫌弃的地步。
众皆无声，却在几丈开外的白发一飘中，有人猝然嚷道：“是那垂帘国相。”
国相是国相，名正言顺。加了“垂帘”二字，在所有人耳里便加了几分讥笑。国相不需垂帘，自可站在朝堂之上，光明正大。垂下了帘，多少有些说不清了。
“原是他，莫怪如此感同身受。”
“呔，想杀头么？”
有些话儿，隐着说，即便调侃讥笑皆无碍，心情好时一律不需计较。有些话儿，一旦露了骨，便该招致杀身之祸。这点，仙都的人皆很懂，便立时刹住了嘴。
许焉弃渐行渐远，抿了抿唇，不知在思量何事，只是眼眸有一瞬黯淡。手握生杀大权，他大可私底下神不知鬼不觉便把他们解决了。可是他又觉，他是国相，一国之相，是要扶持社稷江山的，区区碎言碎语，不值得脏了他的手。
他或许许多事儿不计在心头，他却绝非是他容貌所展现的那般温润之人。否则在朝臣们天天一参的奏本里，他墓旁之树早可两人合抱了。
他目色再度清澈莹亮，一个趔趄，却是被不知何人挂灯留下的麻绳绊了脚。一个书生文人，自是先是心惊。仓惶抬手间，摸着个东西，便以为是树干，用力一按，却把自己亦拉了出去。
他堪堪稳住。
火舌在他目前侵吞了那最是常见的一盏红灯。一点一点，焦黑着卷起，直至全数化作了青烟。提灯之人亦是一愣，随后将只剩杆子的花灯往湖上一扔，转身抬步离去。
许焉弃定了定神，才知自己是按在他人花灯上了。只是目送此人背影，却是不懂此人为何一言不发，连质问一声皆不曾有。
抑或是，傲气有加，不屑追究罢。
他才如此想，便觉这人背影竟是一身玄黑，衣袖衣尾绣了清贵简洁的金白花纹，却是不曾见过的。即便在宫中，亦不曾见过。
再一个恍惚抬眼，此人已然消失不见，约摸是拐进了何处。
章绫道是沿着偌大的半边沐仙湖修的，直通内城，而至皇城。
繁华聚人不说，宫里办事时出入亦方便。到了上元佳节，皇帝就算要微服出巡与民同乐，也是方便。混进了内城，走了一通，到了外城，谁还记着这人是从何处走出来的？
上元时搭在章绫道两旁的红幛其实不少见，只因此处有个景色甚好的沐仙湖。
没有人会在上元节湖中泛舟，许多贵家子弟就宁愿不在内城显示身份尊贵，也乐于在此占上一两丈，挨着或单着，融在民乐里，幛内对湖高谈阔论谈笑风生。只是幛的四角，必定藏着武夫，以护周全。
故而当许焉弃朝不远处垂柳旁红幛走去，并掀起幛子时，不曾留意过幛子四角的黑衣人。当然亦有方才恍惚留下的心悬，占据了他的清明。
他放下幛子，掩了外头声色，垂眸立着揖道：“陛下，该回宫了。”
前方久无声息，他抬起眼帘，只望得个陌生的背影，便眼前一黑，倒于地上。
身子似乎被折了折，他躬着身，感到粗糙刮了自己脸上一下，便全然陷在了毫无意识的黑暗里。
第二日，北溟仙都黎明百姓仍旧河清海晏，其乐融融。
然而皇城之内，却担惊受怕得肃穆。
素来上元佳节会有前后三四日不需上朝，算是君王对臣子的体恤。然而今日天未亮，甚而有些朝臣家里还未从上元佳节中抽身歇息，便接到宫内飞马圣旨，速速上朝。
朝臣们听着侍官口令，规规矩矩又疑疑惑惑进得政和殿时，却见阶上龙座上早坐了个明黄身影，凝眉郁郁的。
一时惊愣。向来是朝臣等皇帝，岂有皇帝等朝臣之理？
有识趣的朝官，眼角往龙座旁的垂帘一瞟，心下暗自肯定：果真空空如也，看来出事了。
若是仅仅只是“后宫”之事，这踩着无数兄友弟恭鲜血爬上来的昔日九皇子，断不会如此失态。那便只能是一事，他的“后宫”真正出事了。
然而在秘而不宣的了然里，无人打破这寂静。朝臣们皆在等，等座上愤怒又忧心的帝王一句招呼，那么他们自可滔滔不绝表现自己，毕竟这国相，朝堂之人无人愿意他当真没事回来。
只是左等右等，鸡鸣天亮，钟鸣鼎食，帝王就这般渐渐换下心焦，在龙椅上翻着书卷。
其中既有经国序民之册，亦有风流荒诞之本，直令朝臣们不忍睹目的，是帝王竟叫人拿出一本民间春色，津津有味地看起来，还毫不避讳地以最正常的声量在寂静的朝堂里问上身边的侍官一句——这姿势国相可能做？
那侍官亦红了脸，仿若那红是夕阳斜进殿里的，均匀铺了一脸。侍官道了一句，却似是有意说予朝臣们听的——国相清绝自尊，自是不愿如此。
帝王又道：“他在上又如何？”
侍官回道：“国相清心寡欲，不好欢情。”
“不该。”帝王拍下书册，惹得侍官一颤，“即便他不好，奈何朕见色起意，便是用了强的，你又如何知？”
“陛下与国相——清清白白。”
“你一句清白，可堵天下悠悠之口？”
“不可。”
“那胡说甚？来人······”
“陛下饶命。”那侍官拼命磕头。
帝王却倚在龙椅上一笑，姿态慵懒而决绝。“不斩你，斩——许焉弃。”
轰，朝堂立时布满了震惊朝上的脸。
皇帝与许焉弃不同，许焉弃向来有条有理，即便是崩临之事亦可春风化雨般解决。而皇帝，除却蛰伏的那几年外，行事是善变张扬，大开大合。
帝王却只是扫一眼，自顾笑道：“天下皆愿朕斩了他。在朝，朝臣们觊觎他的位子，嫌弃他的名声；在野，百姓们唾弃谩骂，言他下作毫无廉耻；在外，敌国怕他一手翻云覆雨，以致败北又失疆。独独是朕，把他当做一个凡人，将他殚精竭虑看在眼里，却护不住他。既护不住，便斩了罢，免得心生怨愤远走他乡，掉过头来吃了朕的江山、朝臣的功名、百姓的安定。”
说完，二十又五的帝王趴在一早便搬来的桌案上，一撑手扫开奏折书册，俨然孩子的姿态。“只是这斩首的由头，得让朕好好想想。”
这一想，便闭上了眼。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上元遇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