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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在透明时光(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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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冬天姗姗来迟。
教授是不旅游就浑身难受的老人家,过去将近两年都因为疫情原因,没走,闷得慌。
为了他的身心健康,他买了十二月初的机票,管什么疫情变种还是旅游政策,硬是飞到英国去了。我说英国这样阴冷潮湿,真的对身心有益吗?
他用不信任的眼神打量我:别劝我,我是不会留下的,研究课题不会做的话就别做了,等我回来再做吧,提前祝圣诞快乐哈。
我连忙解释:“没,教授,我就随便唠唠。您去英国哪儿?”
“爱丁堡,光临母校,再见见我的老师。”
“您的老师还在爱丁堡教书吗?”
“他啊,早就不教书了。他现在住在城南的墓园。”
“啊。”
我原想说几句抱歉的话,他笑了笑,拍我的肩膀。
死亡到了他们的年纪早已成为生活中习以为常的一部分,逝去的人与活人无异,是被爱戴的老朋友,被怀着喜悦记挂在心。
“圣诞快乐哈,Q,”
“圣诞快乐,教授。”
因为教授提前放假,所以我也提前放假了。
实验室的楼非常热闹,彻夜灯火通明,一场一场的实验永无止境,但大家倒也都乐在其中。
Betty也是。
我潜意识里仍然将她当成病人,之前她刚出院就开始泡实验室,我到了饭点总想着应该给她送点水果甜点之类,去了三两次,她都把我赶走了,叫我别打断她思路。
因此,我索性由着她爱吃不吃。当时我也在跟着教授做研究,久而久之就没再想着找她。
我决定提前放假回家,发了个消息给Betty,说我先回去,咱们是回去再约,还是回去之前见个面?
她说她这两天刚忙完一张报告,一起吃个晚饭吧,你不是说最近还将家里重新收拾了?
确实有这回事。某天因为资料和文献堆得太满太多,收拾它们的同时顺便把家里整个收拾了,还装了两个新书柜,跟她发消息提过一嘴。她居然还记得。
她已经在五楼等待电梯,我坐电梯到五楼,两侧门开,我抬头,刚好对上她的眼睛。
“诶,立秋。”
“下午好呀。”
和Betty一起走回我住的地方,离校园不远,路上买了两份意大利面。我说我还购置了新的胶囊咖啡机,试试?
好呀,试试。
一进门,我问她觉得收拾过后的感觉如何。她笑,说除了多出两个书柜,真的没什么变化,你本来就不是邋遢的人。
哈,那是当然!从前在家里,因为父母常年不冒泡,谷雨又洁癖又不爱打扫卫生,所以我小小年纪便被迫承担了家庭主夫的工作,无论多忙,都习惯性地保持所居之处的适当整洁。
但对于她如此的评价,我偏说不行。不行,Betty,你怎么能说没有变化呢?你看,我之前摆放书都是直接堆在书架上的,现在学会要把封面好看的书本立起来,正面朝外,与一些相框和摆件错落摆放,由此增加了观赏性,难道不是更精致吗?
她噗嗤笑,看了看我封面朝外摆放的一本观赏读物:“微积分基础?这书你真看吗?”
“自从买来就没看过,但是你想想,人家是硬皮的,封面又设计得这么漂亮,当然要摆在书架上。”
“你居然会开始整这些虚的。”
“这叫艺术。”
我们闲聊着吃完饭,坐在沙发上喝咖啡,谈关于各自的研究,关于如何整理房间,关于买菜,中间说着说着,我总想要呛她两句,惹她生气。我热衷她无语的样子,或与我拌嘴,或叫我闭嘴。
Betty晚上还要回实验室,说想在我这儿睡一会再走。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睡着,我只留了一盏灯,坐在灯下看《自然》,翻页时会瞄她的脸庞。
法国女人在十六岁之前是清纯,二十五岁以后是风韵,而处在这之间的,大概是成熟和性感。
Betty出落得很漂亮,从发髻流落出的细碎卷发轻拂在她的面颊上。和艾玛沃森一样漂亮了。
因为受伤在医院躺了两个月的关系,她变得有了骨感和棱角,性感中多了点不属于红尘的东西。我说不上是什么样的气质,使她变得跟生死轮回之内的凡人逐不相同。
我未曾摸过她的头发。
在我意识到之前,我已经伸出手,想要将她额前的碎发别于耳后。
但最终,没有。
她睁开眼,又下而上看着我,小声说咖啡喝了太多,根本睡不着。
“那你现在走吗?”
“再坐一会儿。圣诞节我想留在学校过,因为落了很多课。”
“这么说来,其实我们该明年才能再见了?”
“是啊,立秋,明年再见了,”她喝着我做的咖啡问,“明年你会爱我吗?”
同样的问题,第一次、第二次听见时,我可以确信地用一贯不清不楚的字句回应:明年的事,明年就知道了呀。哪怕她说她可以问二十年,我都确信,我不会让步的。
但我不曾想过,如果听见一个问题一万次,是否终究会作出不同的回答。
数学题的答案,不会因为锲而不舍地给了一万次错误答案,就会允许错误答案变成正确答案。
可我们不是数学题,我们是人类。
人类,是能被打败的。
一个人,真的会变得深爱另一个人吗?
我不知道。
但说不定,我已经开始了。
我送Betty回实验室。慢慢地飘着雪,积雪不厚,我们在干净的人行道上留下两排脚印。
这样的雪,让我想起Melissa。多年前下着一场初雪,我拉起她的手跑到健身房的门外接吻,那是我的初吻,这辈子我也只和她接过吻,只谈过那么一次恋爱。
说起来,我也算是个洁身自好可爱纯情帅气潇洒的理工直男。
当然,所谓的“想起”谁,真的只是想起。
我不喜欢“永不回头”这种字眼,因为对我而言,一切过去的,就是过去了,无论是谎言、伤害、失败、悲哀,在我成长以后就成为轻如鸿毛的记忆。为什么要悲壮地永不回头?对于早就不在乎的人,回头只是回头。
但我想,我们要记住美好的事情,感谢那些事情曾发生在自己身上,那些喜悦、成功、满足,还有爱。
所以,直至今日,我想,对于Melissa给我的初恋,我心中所剩的,只有感恩。
灯火通明的实验室楼将门前的雪印出一大块一大块白色的亮光。我抱了抱Betty,跟平日一样。
她要转身走了。我愣了两秒,追上去,叫她的大名,“Beatrice!”
“嗯?”
“我不走了,我们一起过圣诞吧。”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满目全是光。她的眼睛是褐绿色的,我想这也许是最适合被亲吻的眼睛。
“真的吗?”
“嗯,关于你刚才的问题,其实我等不到明年了。”
她望着我,半响,才轻声问:“那么……会是什么时候?”
这姐姐,一如既往地可爱,也许可爱到真的做好浪费我们彼此二十年的准备。
我无奈地笑。什么时候?
还能是什么时候。
“我现在就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