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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十八、阴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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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雪白病房中,充斥消毒水的气味。温妍全副武装后被允许前来病房探视——也许是临终关怀,探望的时间过一天少一天,医护人员们总是会尽量多为病人和家属创造一些机会。
温妍将一束粉百合花放到卓怀风的床头:“医生让我来看看你。”
卓怀风看着那一大束晶莹剔透的花朵:“你亲手栽种的吧。味道很独特。很好闻。”
温妍微微低了低头,却没有过多表示:“百合花都是这种味道。”
卓怀风将视线移开,低声道:“我以为你不会再来看我。”
温妍在较远的一处坐下:“确实,我们见了面也没什么话好说。”
温妍和卓怀风在卓晋栩刚上高中时就已经离婚了。不难料到是这个结局,一场自一开始就带着欺骗利用与伤害的婚姻,难道还指望他能顺利结出什么好的果实吗。
温妍从不是什么附属品,卓怀风也没有自己想像的那般能永远控制住温妍。卓晋栩的母亲、卓怀风的太太,最终有幸重新做回温小姐。
温妍为空了的热水壶添满水,打开开关:“不出意外,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是有些话想对你说。”
“……我在听。”
“我们的儿子,我是对他说过,他可以成为任何想成为的人。”
卓怀风一笑:“离婚后儿子随了你,的确是变得愈发百无禁忌。”
温妍直视卓怀风的眼:“我们的儿子没有做过任何出格的事。”
“温妍。”卓怀风却是叫停了他们又一次的争锋。
温妍眼神最显而易见一层是距离感。
“最后一次见我,能只说我和你的事吗?”
“儿子的事就是我和你的事。”
卓怀风沉默很久,深吸口气,才重新开口:“也对。好吧。晋栩,以后就拜托你了。”
“这个你不用担心,儿子已经长大了。况且离婚时分的财产,够养活我们母子几辈子。”
卓怀风苍白一笑:“幸好我们及时离了婚。”
温妍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卓怀风道:“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温妍却道:“卓怀风,你有今天,不能怪安老师。”
卓怀风一时没有任何表示,半响,轻声道:“妍妍,你也觉得我是咎由自取?”
温妍移开了视线,看着暂停工作的呼吸机,亦是过了许久,才答到:“我倒想听你陈述冤情。”
卓怀风果然闭了闭眼,承认道:“我害了思宁一家,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没有被冤枉。”
“所以你现在,还想继续害我们儿子吗?”
卓怀风脸上现出苍凉:“妍妍,我几时有过一丝这种想法。”
温妍不置可否:“那天的救护车上,你和儿子说了什么,我看儿子反应大抵能猜到。”
卓怀风看着吐热气的水壶,想了想回答:“我让儿子答应我以后不再和安书逸有任何纠缠。你说这个,会害了我们儿子?”卓怀风一边说一边忍不住笑了,却因呼吸微弱不能有太大动作,很快止住,“妍妍,我还是不明白你的意思。”
温妍没有任何笑意,回道:“你是不明白。不明白晋栩对安老师的感情。”
卓怀风闭上了眼,“不能是安书逸。”
“你不能替儿子做决定。”
“是儿子自己答应我的。”
温妍语音不大却不容置疑道:“我会劝儿子遵从本心。”
卓怀风长叹一声。不住摇头:“这会很苦。”
“若非是你,他们两个何至于如此辛苦。”
卓怀风便答不上话了。喃喃自语:“是我错了。害了他们。”
温妍音色有一丝轻颤:“你是错得厉害。你……好好向思宁夫妇赔罪吧。”
卓怀风看着温妍道:“我死以后,有的是时间向他们忏悔。”
“可妍妍,活着的人,我该怎么向她赎罪?”
温妍终于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卓怀风,我下辈子再也不要遇到你。”
卓怀风终于有了发自内心的一笑,答:“好。下辈子,我不去找你就是。”
终是无可挽回。
……
卓晋栩给最后一门经济法办了缓考。考试周经历家庭变故,接连打击,他确实有足够理由给任何一门课办理缓考。之后便开始了兵荒马乱的寒假。
卓怀风的助理、相关负责人处理着卓峰的千头万绪,专业之事交给专业之人来完成,卓晋栩依旧当着那甩手少爷,只是这声少爷现在多少名不副实。
他拖着行李箱,慢慢再次回到了他生活了十九年的家中。
依旧是精致典雅的别墅,曲径通幽的花园,依旧是正午明媚的阳光,被那高大而充满年代感的乔木接着投下斑驳碎影。
依旧是腊月也有花香葱绿,满眼生机漫展芬芳。它们不知所忧,不知少年已在能够翻天覆地的汩汩时光中悄然换了一种模样。
温妍在花园中,将选剪好的腊梅花抱在怀里,转身看到了归来的儿子。岁月从不败美人,这位女子似乎恰好就是对此言论最温柔的佐证。虽历风霜寒雪,而只化作睿意通透,似水从容。
卓晋栩似乎在寻找从前向母亲撒娇笑闹的语调,牵了牵唇角:“参见仙女母上,臣自今日起将入宫侍主寒假一月,保证乖巧不变神兽,请母上放心……”
温妍轻轻叹气,微笑着摇摇头:“今年油腔滑调技能可有所退步。”
卓晋栩便立刻将勉强牵起的唇角放下,暗自地想:我以前是有多没心没肺?
“妈,我先去收拾东西了。”说完提起箱子就要回房间。
温妍便将手中花枝塞给卓晋栩,一时双手被腊梅花占满,少年抓不住逃避的行李箱,于是垂眸,看满目灼灼,站在原地,静立良久。
“腊梅依旧,而一同踏雪寻梅之人已远;芬芳灼灼,而终不是期许的玫瑰花香。”温妍站到卓晋栩身边,拍拍少年肩头:“小晋栩,你想什么都写在眼睛中呢。”
卓晋栩又深敛几分情绪:“那要改,我以后不会再什么都写在脸上,很傻。很容易被利用。”
温妍想了想,秀眉微蹙但不多时又舒展,对卓晋栩道:“等我一下。”优雅转身进入花房,再出来时手上多了一盆盛放的红玫瑰。
卓晋栩苦笑道:“仙女姐姐,你将它从温室中取出,会被冻坏。”
温妍赞同地点头,将花朵放在花园几案上,和卓晋栩在冬日芳菲里坐了下来:“如果要用它做玫瑰花束。”
卓晋栩怔了怔:“那它的生命仅剩几天。”
温妍故作为难道:“所以是放回温室继续养着呢,还是变成花束搏几日惊艳?”
卓晋栩偏过头:“我觉得不用纠结这个问题。没人再需要玫瑰花。”
温妍目光中流转忧伤,却更多现出一个词,素履以往。伸手将几案上修剪花木的专用剪刀递给卓晋栩:“真的没人需要吗。”
少年接过剪刀,感觉手中一个小小金属制品竟会如此沉重,含带着危险,仿佛控制不好就会造成无可挽回的错误一般。就这样拿在他手里。
低言:“母亲,你怎么这么放心交给我。”
女子温柔道:“孩子,这是你的人生,你有权利自由选择。”
“可是,爹就会坚决收走这把剪刀,我也觉得,减掉的花枝注定枯萎,我已经试过一次了。”
少年眸中哀伤,“玫瑰花束,我已经送过一回了。”
他扔掉了。
想到这里,少年略显激动地扔掉剪刀,大声道:“他也不配!他根本不在乎!他只会轻贱我,利用我,他凭什么呢!”然后哀戚地沉默良久,最终又弯腰将剪刀捡起,“……凭什么呢。凭我,姓‘卓’?”
“是啊,凭我姓卓,就活该经历这种种。凭我是卓怀风的儿子,他就能理所当然辜负我伤害我。”
“我理解前因后果,也不该心怀怨艾,可是……”
渐渐握上刀刃,笑,是无奈认命的苦笑,亦带着几分仇恨疯狂:“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安书逸,你知不知道,有时候我真想一刀杀了你,再细心做成玫瑰干花那样的标本,不怕严寒永不枯萎,生生世世将你带在身边,就看你还怎么嫌弃我送的玫瑰不够鲜艳;
可我又生怕你再因我受到半点伤害,玫瑰被踩入泥沼亦是心甘,还会不由思索,下一束花要碎尽我一身骨血浇灌,这样开出的花朵大抵足够鲜艳,你能不能稍稍喜欢。
少年就在这莫幻的情绪中时而将刀刃攥紧血肉时而又松手,温妍在他身边,担心地注视着卓晋栩的一举一动,却并没有出声阻止一丝一毫。
孩子,你的心魔,总归你要自己铲除。
终于,最终的最终,她看到少年人放过了折磨自己的手心伤口,修长指节持起刀身,缓缓剪掉一枝鲜艳的红玫瑰,拿在手里轻轻嗅了嗅。
温妍于是笑了:“孩子,恭喜你。”
“恭喜什么。”
“爱的勇气。依旧。”
卓晋栩目光微闪:“妈妈,你为什么会支持,……一段并不好的纠葛。”
因为这是你喜欢的人,喜欢的事,放手去做,心中便会了无遗憾,会幸福。而你幸福,是妈妈唯一的心愿。
她依旧用爱花之人的浪漫方式回答:
“心之所向,最是芬芳。”
“可我明知是死局。”
“那便向死而生。”
“唔,像是不管我的死活,真是亲妈。”但卓晋栩知道妈妈不是这个意思,向死而生,最终是生,是长,是迎阳盛放。
温妍也就没再多解释,只是继续温柔道:“好过抱憾终生。”
所谓“憾”,可能是因其总会在各种时刻以多样形式发生并存留,此后余生每每忆起,千山暮雪,凄凉难数,终只“心间感慨”而已,故得此字。
心间感慨才称“憾”,以余生独自承这漫天欺骨风雪而无处诉说,更无路可还,确是不太公平到残酷。
所以孩子,能避则避,特别是当你还如此年轻,还可以选择。
请勇敢些。再勇敢些。
温妍暗自苦笑,心中感慨,自己如今四十有三,虽不能用终生概括敷衍,可也着实是人到中年,一些事,一些人,注定已是抱憾终生了。比如。
十八岁的温妍,和赵槿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