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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十六、恶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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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纷纷暮雪中,考试周行将来临时,卓晋栩还是趁晋峰内外交困之时寻到机会逃出卓怀风的监视最后一次主动找上安书逸。——他仍抱有最后一丝微末期望。安书逸的家中陈设依旧寒冷欺骨,没有玫瑰,似乎从来没有。
卓晋栩没有质问那商场上的冷血杀伐,少年人的纯澈痴心只允许他难过地求一份答案:“老师,过往种种,难道你一直都只是在‘陪我玩儿’吗?”他用的反问句,他隐隐期待着老师能理所应当否定“当然不是”,然后濒临破碎的心脏重获新生,他将继续义无反顾,毫不犹豫。
可这竟也只是痴人说梦。
安书逸的表情透不出内心,言中意确是明明白白:
“晋栩,让游戏结束吧。”
对,游戏而已。且不必继续。
卓晋栩身子剧烈颤抖下,不可思议道:“你为什么不否认?……哪怕一点儿?”
可安书逸只是回答:“晋栩,对不起,利用你欺骗你。”
卓晋栩握紧拳:“我不想听老师道歉。”
安书逸闭了闭眼:“我再没什么可说。”
“……老师说的,不是真心话。”卓晋栩殷殷注视看着安书逸,“不说其他,老师对我也有纯粹的喜欢,对不对?”
卓晋栩终于说的这样直白,其实这般少年人自确定炽烈心意,便从来不需要千回百转暧昧无言,而是一个明确的答案,只是从前以为可以交给时间,天真地相信着老师总有主动为他敞开心门倾诉衷情的一天。而今看来,时间总伴着惊变,正在他们之间形成鸿沟天堑,他不得不在自认还勉强能看到这一扇心门时,用力地扣响,等待着来自爱人的最终宣判。
亦可称为孤注一掷地豪赌。
“书逸,我很认真问,你究竟有没有一点儿,喜欢我?”
求求你,不要将我判入深渊。
“……”这一刻,安书逸几乎无所遁形。然而,然而。
他想,自己这般罄竹难书之人,怎么能“不说其他”呢。单是书写罪状用的竹简黑墨便早已令他不配“不说其他”“纯粹的喜欢”这样至臻至洁的词汇了。
他若顺从本心回答“我特别喜欢你”,卓晋栩又该如何自处——挚爱要置至亲于死地,让晋栩怎么办,让少年怎么选?
安书逸在心里又是一番自嘲,我怎么还敢想肖想道出本心。
于是这样回答:“‘晋峰集团因亏损严重,无力清偿到期……经法院裁定依法进入破产程序,现将清算工作做如下十五方面的报告……’,说起来,晋峰清算组正进行的破产申请清算一系列事,完全可以请我来做代理人。”安书逸轻轻道,“因为晋峰经年的经营状况,重大盈亏,后来的各项赤字,债权纠纷危机接踵……直至最终如何资不抵债扭亏无望,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安书逸也认真看着卓晋栩:“算来也是我十年营苟的唯一价值所在。”
平静地将自己隳入无间:“卓晋栩,我就是这么个被仇恨蒙蔽一切的人,你既看得清楚,也合该明白,单凭这‘卓’姓,你从来便只在我的对立面。”
仿若曾经少年最后的挣扎呼救,卓晋栩道:“不可能,你骗我,我不信。”
安书逸便把话说得更明确些:“我对你最多算作物尽其用,”他最后的轻飘几字却力逾千钧,
“怎会有喜欢。”
物尽其用。怎会有喜欢。这是审判结果。
卓晋栩似乎听到了心脏支离破碎的声音:似玻璃碎裂,不大好听,盖壤狼藉,也不好看。与此同时,他的眼中不可控地逐渐酝酿出来自深渊的风暴霜雪。
“和你的恋爱游戏确实令我乏味无比不胜其烦,恰好现在的你也没什么利用价值了,所以让游戏结束吧,对你我都好……”
“安书逸!”卓晋栩怒吼着打断了对方口中这冷静却恶劣到足以令人发疯的话。
卓晋栩自重逢以来从未直呼过他名讳,成天带着笑脸一口一个“老师”,偶尔情意深婉之时念他“书逸”。
连名带姓。安书逸从这咬牙切齿的三字中,听出了恨。带着森然寒意与灼热怒意直袭方寸,坚壁轰然,鲜血淋漓。痛楚使安书逸险些喘不上气。
他终恨我,我终负他。
安书逸重新睁开那对桃花眸,花蕊氤氲而被藏进蝶羽阴影里,方寸模糊而只禁起细语极低:“……也好,晋栩,你本该恨我,我本不配做你老师。……这样也好。”
我本亡命徒,谬走人间路。该还回去了。
卓晋栩上前,拽紧安书逸衣襟,像困兽,怫然而悲戚:“我不同意。”
“安书逸,我没同意”卓晋栩咬牙吐出后几个字,“结束游戏!”
安书逸就要以手按住胸口缓解痛楚,卓晋栩认为对方是要摆脱自己,腾出一只手将安书逸的手臂按在墙上。
安书逸轻言:“你还想怎样。”
卓晋栩听那语调冰冷,看那薄唇开合,以指腹轻轻抚摸。
他想,薄情之人,连嘴唇都是薄而冰冷的。
他气极哀极,他恨极恐极,他胸腔混合太多情绪,以致四肢百骸都叫嚣着疯狂,令那永远清澈的眼眸在这一刻变得陌生至极。
安书逸就是在和他做游戏!安书逸要抛弃他了!他留不住安书逸!!!
他神思混乱危险而疯狂,以至于没有注意到蝶羽阴翳中强忍回的氤氲水汽。
卓晋栩另一只手换了个十指相扣的姿势,冰冷的掌心又一次激起他滔天的恶意。
卓晋栩摩挲着那凉唇,狠命扣那冷玉般的手几进骨里:“安书逸,你身上可曾有一处不冷。”
安书逸别过头,被卓晋栩强扭正,发狠般朝那冰冷薄唇上吻去。
安书逸知敌不过他,默默承受了这撕咬般的吻,间隙轻轻喘息:“卓晋栩,既知我恶浊寡义,又何必白费气力。”
卓晋栩笑笑,带了点儿被黑暗鲸吞的恶劣:“老师,我又是什么好人。”
安书逸喃喃:“终是我负你,让你变得不像自己。”
卓晋栩以手点住那因亲吻而略显殷红的唇:“嘘,道歉的话再也不必。”眸色深深,“从前的卓晋栩只会撒娇哭泣,他留不住你,丢了何必惋惜。”
安书逸皱眉:“卓晋栩,你放开我。清醒一点儿。”
卓晋栩嗤笑一声:“我岂是你说弃便能弃。”
安书逸心中又是一阵钝痛,但他的语音只能冰冷依旧:“你怎样才肯放手。”
“永无可能。”
“你也知道永无可能。”
“安书逸!”
“卓晋栩。”
卓晋栩深深看着他,修长的指开始解安书逸的上衣扣子。
安书逸心下大震,然而却抑制住身体的颤抖,就这样任卓晋栩解起来。
卓晋栩又解开一颗衣扣,一笑:“老师,你怎么又不说话了。”
安书逸抬眼看他:“如果这是你结束游戏的条件,我同意。”
然后他感到被攥紧的手更疼了,不知流血了没。
安书逸浑不在意,好看的桃花眸看着卓晋栩,卓晋栩凄然——如此多情的眼睛,如此冰凉的心。
安书逸嘲弄一笑:“你以为我会在意。”
他边说边挣开被卓晋栩钳制的手,果真见血,映着雪白衬衫,安书逸主动慢慢解起扣子来。
“游戏差一步终究不完美,你便来亲自探探,探探我‘身上可曾有一处不冷’。”
“安书逸,你真是混蛋至极。”
安书逸的手顿了顿:“你终于承认。”
便在对方面前脱去了那件深色外套,那件雪白衬衫,直至现出那实在是无可挑剔的完美身体,是卓晋栩曾经珍而重之悄悄憧憬过的画面,是少年幽梦中数次略带禁忌的温馨绮丽。
这应是极美好的花间月下巫山云雨,应载满温柔笑语两心深许长久爱意。
可他用来当做决裂的筹码。一个“结束游戏的条件”。
卓晋栩想:“他何至如此残忍。”
卓晋栩道:“安书逸,我真的恨你。”
“是,你本该恨我。”安书逸重复了遍原来的话,然后不再正视卓晋栩,“我明白,你恨我不择手段,恨我玩弄你的感情,恨我与你心中的完美恋人相去甚远。”安书逸拼力将所有情绪都隐忍在内,只余轻声,只堪轻声:
“可这不堪之人,才是真正的安书逸啊。”
“失望是吗,愤怒是吗,没关系,向我发泄。”他环上卓晋栩肩,垂眸耳语:“来惩罚我,让我痛苦。来。”
也许将你的痛苦以某种方式施加给我,你就能解脱。
卓晋栩觉得自己脑中的那根弦堪堪断掉。
不过他再也不是从前那个能被轻易迷惑的卓晋栩了。人是不舍得让自己心爱之人痛苦的,也不会将爱恋之人当做发泄负面情绪的玩物。卓晋栩如果这么做了,就等于附带着“之后我们再也不是什么恋人,我们一别两宽,到此为止。”
卓晋栩反环住安书逸,用力收缩手臂,仿佛要将这略显单薄的一身骨血揉碎进怀里,一口咬上安书逸的肩,也没控制轻重,霎时血气入口入喉,不知对方怎么忍住不出一声的。
为什么这么对我,这么对自己。
安书逸,你难道没有心吗。
我恨你,安书逸,我恨你!
我要疯了。
……
卓晋栩在N市夜色中孑然徘徊,很晚了,市中心的火树银花不夜天难以点亮偏僻新区的临寒易水,卓晋栩在杳无人迹的寒江边走着,看着眼前这片未加防护的水域,暗暗地想:“若是有人想不开,就从这里向江心走,可能不需十步,江水就会灭顶,这个人就能解脱。——最好拉上爱人,这样彼此便会永远在一起,生死不相离。”
之后他入魔一般,向水域踏了一步,冰凉江水涌入少年的运动鞋中。真冷啊。原来低纬温暖的南方也有寒冬,不冻的水也能彻骨冰凉。
“卓晋栩!你在干什么!”卓晋栩转身,便见到一个人夜雾中急冲冲奔来,一把将卓晋栩拽离江面,二人打了个趔趄勉强没摔上礁沙间布的岸滩,卓晋栩稳住身形,看到了气喘吁吁的裴诉。
“你怎么来了。”
“废话,不来等着给你收尸么!幸亏我来的及时!搞什么,殉情啊,你傻逼吗!!”
“裴诉,你怎么会在这里。”
“……考试周不见人,又知道你和安书逸闹别扭,怕你出什么事呗。”
“所以你跟踪我。”
“喂,说这么难听,我担心你不行吗!”
“卓怀风让你跟踪我。”
“……卓晋栩。他是你爹。”
“你也恨卓怀风,恨卓家,恨我,对吗。”
“我靠你在乱说什么。”
“我没乱说。我早就知道,你喜欢研究气象,X大的大气科学专业才是最好的选择,高考分数你也够。但是却和我一样上了D大的管理系,成了我的同学室友。”卓晋栩吐口气,“是卓怀风的意思,为了找一个可以监视我的人,也为了再培养出一对儿卓怀风和裴行颂的继承者。”
裴诉不说话了。
“那年志愿填报结束时,你有半个月没和我说过一句话,我就知道,当我爹随意更改别人的人生时,你一定恨过他。”
卓晋栩低头踩了踩岸边礁石,眸光晦暗哀深:“但是晋峰现在倒了,我爹也不再是什么卓董,你还听他的来找我干什么呢。”
“卓晋栩,难过成这样,就先别急着关心别人了吧。”
一句话,卓晋栩无声地闭上了眼睛。睁开眼眼泪很容易流下,闭上会不会好很多。
“来,先不说别的。借你同伴的肩膀依靠下。”边说边坐在卓晋栩旁边,拍了拍自己的肩。
卓晋栩看不见,他的视界一片黑暗,谁曾想到他也会有世界无光的一天。
裴诉并不会安慰人,可他看着身边闭目垂首的少年,觉得应该说些什么。于是开口:“好了,失个恋而已,天底下也不是就安书逸一个渣男。”
额,好像不太对。
卓晋栩低声说:“他说这是游戏。现在结束了。”
“艹,这什么话。”
“为什么我之前会一直感觉他是真的喜欢我。”卓晋栩痛苦地凝眉,从前的一件件事浮现脑海,课堂上,校园中,月色下,晨光里,未言胜言的几多感觉……直至突然幻灭,“裴诉,为什么偏偏都是假的呢。”
“晋栩,都会过去的。”
“他说只是利用我。”
“他以后再也利用不了你了。”
“因为我没用了。”卓晋栩睁开眼睛,没有泪水,大约是少年人执拗地不肯淌下泪来,大约痛到极致是哭不出的。
“晋栩……”
“裴诉你还没回答我,你恨我爹吗,连带恨我?”
“为什么这么问,觉得自己不再是卓家少爷,不再是无所不能的天之骄子,觉得自己其实很没用,所以决定自暴自弃,认为凡人都该恨你厌你?”
卓晋栩摇头:“我从来不是什么天之骄子,也不喜欢当卓家少爷,不过没用倒是真,我分不出真情假意,也学不会及时止损。我最终因为没用被抛弃。”卓晋栩沉默下,接道,“你又转移话题。是怕说出来让我伤心?那大可不必。”他按了按心口位置,“受得住,没关系。”
“唉,受得住会往江里跳?”
卓晋栩这一刻神色幽深陌生:“可能我正在想怎么把负我的人丢进江里。”
“吔,你可别被安书逸传染了。你这样我还怎么回答你的问题。”
“所以我说对了?你恨姓卓的人。恨卓怀风,恨卓晋栩。”卓晋栩闭了闭眼,“和安书逸一样。”
“不是。”
“那是什么。”
“我恨过卓怀风,嫉妒过卓晋栩,但我不恨你,不但不恨,我并不完全因为卓怀风放弃志愿,是我想和你上同一所大学;也并不是因为卓怀风找你,是我想找你,我担心你。”裴诉说完“操”了一声,“我怎么会说这种话。啊,矫情死了……”
卓晋栩抱了抱裴诉:“裴诉。”
裴诉在暗处无声叹气,眺远茫茫江面,想了想,抬臂回以卓晋栩朋友间的拥抱。
“所以麻烦给我振作起来小祖宗。小爷对你可是用心良苦。”
“我失恋了,正难受。”
“难受也不能伤害自己否定自己。”
“我为什么偏偏姓‘卓’呢?”
“哎哎、哎,我上一句话你有在听吗?”
“姓卓,只能是对立面……”
“卓晋栩,什么对立面。”
“裴诉,因为我爹害死了安书逸的父亲,所以安书逸报复,他灭了晋峰,因为晋峰是我爹的心血……”他的嘴唇忽然发白,眼睛中放射出恐惧的光芒,额上淌下冷汗。
“卓晋栩?你没事吧!”
卓晋栩嘴唇翕动:“他还要杀了我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