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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VII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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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我哥哥的身上流逝得格外快,在我身上流逝的速度就慢得多。他抱着刚出生不久的女儿走进我的房间时,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已经是个父亲了。
“赫卡睡着了,我得把达芙妮抱出来。”
我从书页中转过头看着他为自己拉了一条椅子,手仍旧把怀里的小肉团子牢牢抱着。我露出和蔼的微笑,向哥哥伸出手。
“给我抱抱。”
“小心点。”哥哥小心翼翼地把达芙妮递给我。
我努力使自己熟悉抱着小婴儿的感觉,以后我会经常需要这么做。达芙妮才几天大,熟睡时的模样仿佛还置身于母亲的子宫里。我想我早就忘了那种安稳的温暖了。
“有什么事吗?”
“瑟蕾诺,”哥哥认真地看着我,似乎不怎么适应把我当作大人,“我想你知道爸爸妈妈在给你物色未婚夫了。”
我没有看哥哥的眼睛,只一下一下地拍着达芙妮,尽管她早就睡熟了。
“我知道。”我小声说。
“你有什么想法吗?”
我不明白哥哥的意思,于是我只能摇了摇头,并如实回答,“没有。”
“别想着隐瞒,瑟蕾诺,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还以为哥哥会说些“从小到大”或者“我最了解你”之类的话,但是他没有。他看着我的眼神慢慢软下来,又变成了看小姑娘的眼神。
“那么……我在想什么?”我问。
哥哥没有回答,我猜他只是为了接下来的话作个铺垫。
“你很招人喜欢。”
“嗯。”我用更轻的声音应道。
房间陷入了常年的安静,我听见达芙妮小小的鼻子里传来微弱的呼吸。
“你不太出门,可能不知道妈妈最近常常去莱斯特兰奇家。”
“莱斯特兰奇……挺好的。”
哥哥忽然严肃起来,“瑟蕾诺,我并不希望你将就别人。莱斯特兰奇家都是什么人我不信你不知道——你要是个男孩,把他们家的人娶进我们家也就罢了,可是你嫁过去……”
哥哥没有说下去。他知道我不喜欢听这些逆来顺受的话,就算他从未阻拦过别人说。
“小声些,别吵醒达芙妮了。”我说。
哥哥的目光渐渐暗淡下去,最后他叫了一声我的名字,“瑟蕾诺。”
多年以来,我第一次把我的纯血式的轻蔑与讥讽撕开了一个口子。“不就是食死徒吗?没有什么不好。”
“当然,当然,食死徒没有什么不好,”哥哥重复了一遍我的话后压低了声音,“可是……瑟蕾诺,我不想像爸爸妈妈——那样。我希望你能有一个安稳的归宿,我想看到你高兴。你现在都不太笑了。”
“我本来就不爱笑。”话音刚落我就笑了,虽然那是个讥笑。
哥哥叹了口气,他这样做时很像我们的父亲。随后他做了一件父亲不会做的事。哥哥伸出手来,轻轻地摸了摸我在家里才会披散的头发。
我刹那间想躲开,但是我没有。我想,他到底是我哥哥。我早已习惯了逆来顺受,其实这样并不会让我痛苦。我垂眼看着依旧在熟睡的达芙妮,她以后也会和我一样。
“你……”哥哥试探性地问我,“你跟小克劳奇怎么样了?”
我没有认真听这个问题,我好像是故意的。我把达芙妮交还到哥哥手上,抿了抿嘴。
“挺好的。”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已经开始失望了。失望是罪恶的,就像我早在十四岁就喜欢上小巴蒂克劳奇一样罪恶。事实上他的罪恶远远比我多,可是他是他父母的独子,无论他有多少罪都是可以被原谅的。但是我不一样,我是最不重要的小女儿,我只能锦上添花,我不会有独属于自己的风景。他有做浮萍的资本,我没有。我一无所有。
我不配谈爱,现在我连喜欢都不配谈了。我的人生无法用喜欢来支撑,这一点我其实在喜欢上小巴蒂克劳奇时就懂了。
我没有看哥哥的脸,但我知道他担忧的表情在听到我的话之后就纾解了。
“那就好,”哥哥站起身来,“我会提醒爸爸妈妈的。克劳奇家也是不错的人家。瑟蕾诺,你会很高兴的。”
我没有道谢。哥哥抱着达芙妮转身走向房门,脚步落在花纹繁复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我没有点上壁炉,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我的一呼一吸都充斥着冰冷。
做好决定只需要一个念头,这个念头早就从我心头掠过了。
我也站起来,趁着哥哥还没走远,几步走到房间外叫住了他。
“卡斯特,我不同意。”
原来用尖锐的语气说话是如此痛快。快意是真的,痛苦也是真的。
“什么?”哥哥十分诧异地转身。
我倚到门框上,门框亦是冰冷的。
“你别告诉爸爸妈妈。巴蒂他……也是食死徒。”
哥哥看着我的眼神变得无比混乱。他欲言又止了好几次,我等着他开口质问我。
“你……不是喜欢他吗?”
我摇了摇头。
“喜欢和婚姻是不一样的。”我听见我说。
这大约是我有生以来说过的最露骨的一句话了。
“……好吧。”
我总觉得哥哥的眼睛里有欣慰,或许是我看错了。然后他就走了,没有再问我更多东西。哥哥比我外向一些——他毕竟是个男孩,但他也习惯了沉默。无论家人说再多的话,这个家族的气氛永远只会是沉默而沉重的。
于是我靠在门边,任由自己沿着门框滑坐在地上,同样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我感到身体越来越重,从浮萍慢慢化作深埋水底的砂石。我会在浅浅的池塘里沉睡;海太大太广阔了,他们会找不到我。
我这样想着,心头文火慢熬的钝痛很快将我吞噬。
这一年的夏天是最长的,长得像冬天。他到我家附近的草地来找我,浑身上下透着和他父亲一模一样的稳重,脸上的表情却是惊惶的。
我不常出门抛头露面,唯一可去的地方就是这片草地,却也只能藏着掩着。一切再也无法改变之后,我才意识到或许我和他的感情是真的见不得光——或者说,不会被祝福。
“我们没能找到他。”
见到我时,他抑制住惊惶,又作出他这两年来无比熟悉的镇定样子来。他一开口,说的却是最无关紧要的事情。
我知道他在说谁。他在说大半年前失联的雷古勒斯布莱克,他某种意义上的战友。布莱克比他幸运得多,前者没有恋人,没有人会为他充满希望或失望透顶。
“你们不会找到他的。”我把话接下去,却没有接完全。完整的故事用不着我来讲述,自有有能力有资格的人来补满。
而我什么都没有,我能做的只有退避。不得不说,拥有自知之明真是最幸运的事。
他就那样凝视着我,眼神和哥哥的眼神一模一样,都带着不解、沉思和爱。不解不是摸不透我的行为,而是看不穿我这个人;沉思是建立在不解基础上的自我反思,虽然不会有半点用处;爱……对我来说,大概只是愚昧的包容吧。他显然再也无法给我这个了。
就在我以为他会重新把惊惶显露出来的时候,他却是平静的。
“瑟蕾诺,你父母拒绝了我的提亲。”
“我知道。”
“怎么办?”
“我不知道。”
拉文克劳式的无知不是无知,而是不愿去想。斯莱特林式的求助不是求助,而是给出选择。
他很快就给了我一个选择。
“跟我走吧,瑟蕾诺,加入食死徒,你会过上比现在自由许多的生活。”
只可惜自由不是我想要的,我要的是平静与枯燥。我的生长环境不允许我思考更多东西,我会淹死的。
于是我也凝视着他,就像很久很久以前那个没有他的早晨,特拉弗斯小姐那样望着我,她是在怜悯我。她那时不知道该被怜悯的是她自己,因为她今年春天刚刚因为龙痘病逝。预言家日报上的讣告说她是病逝,我并不那么觉得。她是被她说过的话害死了。
“我哪里也不去。”我说。
“这是唯一的办法了。”他急切地抓住我的手。
“可是那样不体面。”
“不体面?难道……我们之间的连结还没有你的体面重要吗?”
“那我还是说得具体一些吧。我不会加入食死徒的。”
他再一次陷入沉默。我的手比他的手小一些,他这几年常常握着它把玩,现在也是一样,就算他的情绪已经快被我逼上了万丈悬崖。我知道他是想把我说的话假装成日常的寒暄。
“瑟蕾诺,你别告诉我……”他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清,“你支持凤凰社?”
我依旧平静。
“巴蒂,你在侮辱我。”
“那……为什么?”
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如果我真的支持凤凰社,你会杀了我吗?”
我是在试探他,既然他那么懂我,他一定会给我我想要的答案。
他一把抱住了我,像是要把我嵌进他怀里。
“我当然会杀了你,”他在我耳边小声说,像是用尽了他毕生的力气,“然后我会杀了我自己。我们到另一个世界去相爱。”
真可惜,这并不是我想听到的答案。我彻底失望了。我没有再说话,只听他的自说自话。
“告诉我,你父母的拒绝到底是他们的主意还是你的主意?”
我没有犹豫。
“两者都是。”
他还是把我紧紧抱在怀里,微微扭头去吻我的耳垂。
“你不爱我吗?”
他的声音变得颤抖,颤抖得让我怜悯。为了可怜他,我撒了一个半真半假的谎。
“我当然爱你。”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瑟蕾诺?你为什么不肯嫁给我?”
他肯定知道答案,不过他不会去想,我也不会回答。
我早就认命了,但他显然没有。
他用从未用过的粗暴力道把我推倒在草地上,我的头与土壤接触时已经不会疼了。他扑到我身上按住我瘦弱的双臂,近乎凌辱地吻我的唇。
我没有反抗,我早就习惯了逆来顺受。他扯开我的外衣,我没有喜悦,同样没有愤怒。我想,如果他非要用最不堪的方式让我们长长久久,我大约也是没有异议的。
可惜,“如果”这种东西太美好了。
一个装满了药剂的小瓶子从他的衣袋里滚出来,宿命般地。我多希望它滚得再远些,最好再也找不见,然而它停下了,宿命般地。
我挣开他的手,把小药瓶捡起来。我只看一眼就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我已经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几乎同时,他的动作停下了。
“你不用解释。”我轻声说。
“我——”
“你不用解释。”
我把小瓶子对准天空,药剂映出赏心悦目的颜色。真好看,我从前竟没发现它的颜色这样好看。我似乎重重落到了某个深不见底的昏暗的海沟里,只有这个小瓶子陪着我。
那么,如果我喝了它,或许也没关系的吧。既然他满怀希望,既然他绝望至极。
只是一小瓶迷情剂而已……而已。
可惜我还没来得及拔开木塞,他就一把抢走了瓶子,把它扔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你不用勉强了,如果你真的不愿意。”他说。
彻底绝望只需要一瞬间,就是此刻。
或许他从一开始就认为他给我的一切都是恩惠吧,那瓶迷情剂也是。没关系,我给他的一切也是出于怜悯,不是仰慕。
“我们回不去了,”他坐起来俯视着我,“再也回不去了。”
他背着光,我看不到他眼睛里的情感,我也不愿去猜。我们从未变过,或者说我们都变了。
就算回到过去,我想我不会再次喜欢上他。他是我唯一的叛逆,如今我的叛逆应该结束了。
不需要任何话语,他就懂了我的意思,他还是最懂我的。他看着我,又一次俯身亲吻我。这个吻没有任何欲望,只有残留的爱意。
“是我的错,瑟蕾诺,抱歉。如果这是你的选择,我会尊重你……我们结束吧。”
于是我们结束了。
我没想到是他先提出的分离,不过这并不重要。没有悲泣、没有挽留,我们的结束就像开始一样平淡而令人窒息。
结束前的几十秒钟里,他最后抱了我一次,力道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重,仿佛我们只是暂时分别。
我是否应该后悔一下?我问自己。
我或许应该,但是我做不到。我甚至不会哭。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以恋人的身份见面。
这是我们相遇的第四年,1980年的夏天。
几个星期之后,终结一切的那个男孩降生在戈德里克山谷。
这个无趣到没有人听过的故事……大约也该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