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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第五十五章 湖州之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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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长音要去做的事情,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
在她并不漫长的二十年人生之中,很早就在现实中湮灭了情窦初开的羁绊。她一个人走了很久,也走了很远。
辽东教坊的昔日同僚,自她孤身进了都司府,便也再没有见过。于是动辄打骂的牙婆和教她技艺的恩师随着时间的流逝,都逐渐忘却了。辽东都司府中众人,昔日与她有过争风吃醋的怨怼的,也随着她杀人之后失去了音信。
她一个人从辽东来,到湖州去,又到了京城。
后来遇见汪直,裴长音还是习惯一个人的来去。做事激进也好,欠考虑也罢,她已习惯了,有时也能自以为乐。
她要做的事,实际也已随着时间湮灭了。
这是一个不算秘密的秘密,却改变了她的人生。
裴长音在京城盘桓大半年,与辽东与汪直见了一面,随后孤身前往了湖州。
她想要带一个人回家。
京城,湖州会馆。
裴长音没有找到她想要的信息,却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的章云海。
温玄因为谋划种种还算有涉罪牵连,章云海却是切切实实翻了案,昭了雪。
即使是被天子召回京继续做个文书闲职,好歹是在京城脚下,怎么说都是喜事,但章云海其人一张脸清秀又寡淡,和章语凝有几分相似,愣是看不出丝毫的喜悦。
他的妻子章温氏衣着甚至比他华贵得多,面容看起来精致些,和温玄却不像。
章温氏来会馆接应丈夫,神情尚激动得多,似乎在京城独自等了许久了,终于见上了家人,委屈与兴奋一并抒发,眼眶都有了泪。
“夫君此行辛苦了,总算从湖州回了京城,万幸万幸,一路平平安安……”
“夫人不必担忧,其实我觉得湖州也很好,京城也不错。”章云海露出很淡的笑,但他安慰人的姿态太过笨拙,“不过……我还是更喜欢湖州。”
裴长音知道,自己进宫从六局调入毓秀宫,是这位章温氏替温玄给章语凝传话所促成,她不知道章温氏是否认识自己,如今自己算是半个温玄流局的罪魁祸首,不可能露面于她面前。
因此,裴长音只在会馆暗处一角静静地喝茶,注视着这一切罢了。
久仰大名章云海,她却并没瞧出什么特异之处。
她曾经以为,此案与章云海牵涉最深。
裴长音以为幕后最后一个操纵者,是唯一的受害者章云海。她曾问汪直与章云海相关的信息,却一无所获。
直到这件案子腥风血雨前后周折搅入了许多人,温玄、章语凝、裴长音、汪直、万珏……都或多或少的在其中折损羽翼,裴长音却发现,章云海的的确确是世外人。
章云海听到妻子哭诉兄长温玄的遭遇,面上只有茫然。
“哥哥被贬已去了西北……夫君,妾千等万等等来了您,哥哥却……”章温氏还带着哭腔。
“温玄现下如何?”他开口问。
于是章云海的眉头紧锁,是真的第一次听闻。
温玄对于他来说,已经是一个在脑海中冷落了许久的名字。甚至从妻子的口中听到,还有些意外。
他甚至不知道,温玄前后筹谋杀了许多人,甚至折损自己的前程,只是为了给他昭雪。
裴长音意外之余,又觉得微妙自有理所当然。
冥冥之中她冷眼看着——她真的相信。
章云海是局外人。
“他……可曾有什么话递给我?”章云海是见到了妻子之后,良久才相信,温玄——是为了给自己旧案翻案才折损的,平静的一张脸上浮现出的悲恸显得突如其来,却又无比真实。
这是有道理的。
素衣白面冰雪颜,本身便观之可亲,一动便牵前情,发自内心,是能看出来的。
“妾去送哥哥,哥哥让妾向夫君递一信物。”章温氏说罢便起身,“就寄存在这湖州会馆,妾身这就去为夫君取来。”
仿佛……那信物就是为了等章云海来一般。
温玄最喜欢这样的戏码,这样的情真意切。
裴长音本不打算上前。
归根结底,只是她眼前一出寻常的故事罢了。她或许能懂温玄与章云海的故友情意,却对温玄自以为情深如海却心狠手辣的故事没有兴趣。
倒符合她对温玄的印象。
他极其介意裴长音是否还受掌控,近乎偏执地留下她的刺青和扳指——章语凝的红玉镯虽有变故,但同理亦如此。
温玄暗中再深沉,也是个文人,什么别离什么牺牲,都要给个物件儿,似是羁绊一般,许出他的信诺。
她正欲悄然离开,却见章云海走到会馆大堂前,问那掌事,只说了一句话。
“敢问……裴觉先生的牌位,如今是在何处?”
“裴觉?”掌事疑惑,“今日怎么这么多人问裴觉?裴先生已故两年多了,还是第一次这般热闹。”
“啊?”章云海疑惑,“还有何人?”
只见身边有一人上前见礼,“章先生,小人乃裴先生的旧仆。”
裴长音连蒙面都来不及,一时间也管不了章温氏会不会回来认出她,颇为紧迫地去问:“先生与小人旧主相识吗?”
“是。你是有什么问题想问在下吗?”章云海回答字字句句都文质彬彬,心思也玲珑,态度也温和。
“请问先生,是否听说过……裴家在京城有哪一门亲戚?”
章云海说道:“你为何这么问?”话音未落他却觉得自己开口问得不妥,事情已过去两年,无论如何,面前这个人问话都不再有攻击性,只是寻常渊源罢了。
他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倒是只知道一门。我和裴觉在湖州时交情尚为浅薄,只知道这一门。”
裴长音甚至没有多提起一个名字。在她看来,章云海信任她并回答的缘故显得不是那么寻常,但他的确回答了。
不为人所知的是,章云海知道她为何而问,也猜到了她想找到的……人。
因为章云海和裴觉关系也算不上浅薄,多少也知道他家中的事。
小小一个湖州,文人清流不多不少。
几个世家,裴家周家章家段家等等,虽官场不甚帮衬,但是多的是情谊私交。
裴长音没想到,这世间与她有关的人,绕了一个圈,也把关键的信息送到她的身边。
章云海也没有提起那个名字。
湖州会馆之中,她阴差阳错地抓住了最后一丝有关于那个人的稻草。
裴长音根本不介意章云海心中会如何想象她的来历。
只是两年之后一个旧仆罢了。
她曾是裴觉的家伎,是重情重义,还是沉溺于过去无法抽离,这都只是旁人的视角,无关的言语。
裴长音道了谢,很快离去。
没和章温氏打上一个照面,一切都很安全。章温氏拿着一个画卷匆匆回来,小心翼翼在丈夫面前徐徐展开。
“夫君,妾身记得这是回湖州祭祖第一次见时,夫君送给哥哥的。”
那是一幅画。
江南常见的山水横卷,画的却并不是江流小湖。
而是海,海上有仙山,天际有云月。
风流名士,一幅好画,正是挚友相交最佳的信物。
只是跨越了时间之后,寻常的画也能荡漾人的心神。
过往的时光已不可考。那时许多人说,温玄自家妹妹嫁入了章家也未曾亲近过,后来温玄接近章云海是因为——并不算显赫的章家出了一个生公主的丽妃,前途便都坦荡起来。
不怪世人揣测,章语凝产女后,有一年章云海回湖州祭祖,见了温玄,先前算是结亲两家却冷淡生疏,此次却堪称一见如故。
章云海静静地看那副画,只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心下波澜却起。
他知道,温玄似乎有意求娶过章语凝,后头消沉了好几年,好不容易走出心结来与他结交……章云海也为他高兴。
但他却有些意外。
他从未相信过温玄这般广大结交好友之人口中的“士为知己者死”,却被他所救。
章云海心中想的是,他永远都看不透温玄。
一卷画,一段故友之谊,也值得大费周章地豁出去前程。
被贬湖州的三年,章云海回回想起和万珏起争执的愤慨,最终也归于平静。他甚至从来就没有想起过温玄。但自此之后,他也陷入了与章语凝一般的谜团。
章云海的心跳得飞快——
复杂的心绪带着陌生的愧疚和思念卷上心头。
人最难看破的人心,也最简明扼要。
因为神秘,因为震撼,所有永远都不会再忘记。
章语凝以为得到同盟昭雪的信任和期盼,智罗帮以为得到官场的保护伞,章云海以为得到了一个人的真心。
但温玄从没有留恋过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却想让他们都记住他。温文、深沉;予取、予求;真心、残忍,铸成了无人看破的外壳。
那谜团实际上无法解开,也无需解开。
这世上只有裴长音,路过了他,睥睨地望,然后忘记了他。
裴长音也在找未知的人。
温玄的故事她并不感兴趣,从小到大有太多男人在她的面前卖弄神秘感,大多只是一种炫耀威势的手段,她笑着听了附和了,也未曾往心里去。
只是有一个人。
裴长音获得自由之后,第一时间想要去接近她从未明晰的那个人。
章云海与裴觉是旧识,湖州会馆中,她终于得到了线索,第一时间就辗转到了北山小河村。裴长音本觉得这个地名虽在京城,听起来却十分陌生。
但当她到了村口,却觉得面前的场景莫名地有些熟悉。
她往里走去,挨家挨户地去找,总算找到了章云海提起的,裴觉在京城的那一门亲戚。日落前,裴长音总算得偿所愿,她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问了一个问题。
“请问……裴家姑娘的——墓在哪里?”
她要找的人是故去的裴长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