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里江山梦里花》牧云歌

1、一 二

　　一

　　曾有一个算命的告诉我，我20岁那年会大富大贵。我感激地笑一笑后，把我啃剩下的骨头扔到他的脚边，阿花狂吠着奔过去吓跑了他，抢回了应该属于它的骨头。他边回头边说，我从来没有算错过。
　　我说，阿花！阿花朝他追去，他彻底逃掉了。
　　我那时１２岁，１２岁的我是个乞丐，这也是我撵走算命人的原因，一切所谓我将富贵的鬼话，都是对我的揶揄。
　　但这样的话还有个人对我说过，那是莲子。莲子是脂粉铺李家的千金，她有一天赏了我一碗饭吃，并说，如果哪天你大富大贵了，可别忘了我哟。
　　我把她给我的饭一扫而光，后来竟吃出了脂粉的香味。
　　我和阿花游荡在九阳镇的大街小巷，我们不属于任何一家，但却属于九阳镇。如果哪一天我和阿花去邻镇串门，没有及时赶回来，全镇的人都会端着饭碗在自家门口引颈张望，他们互相询问，咦，怎么没有看到石头和阿花？
　　我并不白吃他们的东西，如果他们哪家的家具坏了，我会帮着修，哪家需要担水了，我会帮着挑，哪家有病人了，我会帮着请医生。我还会帮他们给邻镇的亲戚捎东西，从来没有误过事。所以我是九阳镇一分子，甚至，九阳镇的所有人都离不开我。
　　他们曾很神秘地告诉我，我曾是这个镇上最显赫的家族的一员，在我出生那一年，这个家族迅速没落又迅速消亡，留下最后一个成员做了镇上的乞丐，就是我。我是被镇上的人你舍一口粥、他施一把米周济长大的。所以，我应该报答他们。
　　五月初五那天，我遇到了巧嫣。巧嫣是镇上刘府的千金，刘府老爷在朝中任一品大员。刘府是现在镇上最煊赫的人家。
　　我想，如果镇上人所说为真，我们家大约也曾有过刘府那样高耸的门楼，敞阔的院落和凛然难犯的威仪。我笑，我想我是白日做梦。那或者是我前生的事，我今生的宿命只是个乞丐。
　　我是来刘府讨粽子吃的，刘府会在这天分粽子给穷苦的百姓。我去得迟了，只看到人群散尽后的满地狼藉。
　　我向管家伸出手去，管家正要关门，向我瞥了一眼，不耐烦地说，没有了，没有了。
　　我知道刘府无论舍粥还是施米都是在为那高耸的门楼贴金，他们其实并不愿看到一个个脏兮兮的脸和一双双沾满泥污的手。当我把手伸进朱门时，他们已达到了慈悲的极限。
　　我被推了出来，倒在了阿花的旁边，阿花的唁唁吠声中，朱门紧紧地关上了。
　　一乘四人抬的暖轿在刘府门前停驻下来。轿中走出一个披着雪貂皮大氅的女孩。刘府的门又开了。是被那女孩的丫头喝开的：
　　你们都瞎了眼睛，没看见小姐回来了吗？
　　仆人们恭恭敬敬地迎小姐进去。小姐的脚步迟疑一下，瞥了我一眼。
　　他是谁？
　　来要粽子的。管家说。
　　那就给他吧。
　　已经没有了。
　　小姐犹豫了一下，对丫头说，把我新买的粽子给他一个。
　　丫头在我面前打开了一个精致的点心盒子。我没有仔细看那里是什么，只说，我要两个，还有阿花的。
　　小姐怔了一下，对丫头说，再给他一个。
　　小姐说完，盯着我看了一眼，转身走进了刘府大门。
　　我平生第一次吃到了这么香软的粽子，这是我一辈子都忘不掉的美食。那时我还不知道这是镇上最大一家点心铺玉香斋制的三两银子一个的粽子。
　　我看见小姐的背影在门口消失了。那时我17岁，我认识了九阳镇上最美丽的女孩——刘巧嫣。

　　二

　　刘家决定收留我。确切地说，是刘巧嫣决定收留我，而刘家答应了她的决定。我再一次走进刘家大门，看见蔽日的浓荫里，在周遭灿如霞美如锦的花草中，刘家小姐巧嫣坐在藤椅上，正用一双炯亮的眼睛看我。
　　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小厮了。你要听我的话。她说。
　　我不屑地说：可以，但你要给够我吃的，还有阿花的。
　　刘巧嫣轻巧地点头。我们就这样约定了。我那时还不知道，我已经约定了今生的爱情。
　　刘巧嫣经常会出门去，我就走在她轿子的后面。经过脂粉铺时，我常被一道轻蔑和怨恨的目光阻住，那是脂粉铺李莲子的。
　　有一次她拦住我说，哼，穷小子一步登天了。还有一次，她说，别高兴得太早，人家是什么人？刘府的小姐！你以为你会攀上高枝？最后一次，她竟然在街口阻住出去办事的我，神秘地说，我听我爹说，你们家就是被刘家弄得家破人亡的。你倒伺候起他们家的人来了，哼，活得倒滋润呢！
　　最后一句话像锤子重重落在我心上。我再走到刘家高耸的门楼前，脚步就迟疑起来。
　　有一天，我问刘巧嫣，你知道我们家的事吗？那时，她正在对镜梳头，丫头把她黑缎子一般的秀发梳好绾起，在头顶盘了个倭堕髻。她淡淡地说，我不清楚。我说，我听人说，是你们家把我们家弄惨的。她顿了一下，又依旧声音平和地说，我似乎也听说过，不过，我不愿意想那么多过去的事。
　　我心里结了个疙瘩，这让我和她的相处变得有些别扭。其实，无论刘家还是镇上，很多人都知道，我和她的关系还是非常不错的。本应该有很多人拿这种关系嚼舌根，但没有人敢说刘家的闲话，人们只是在心里去想。但是想归想，谁也不能断定，显赫刘家的千金会将终身许给一个叫花子。我不过是她的玩伴而已。
　　一天，我们在郊外踏青，她和丫头放一只蝴蝶风筝。那天天蓝草绿，煦风和畅。那风筝无羁无绊，在空中肆意舞动。我和阿花开始在一旁看，后来倦了，我们就索性躺在草地上，闭起了眼睛。
　　我在阿花的吠声中惊醒，抬眼看到了那只蝴蝶风筝挂在了一棵高大杨树的树梢。两个女孩急得在树下乱转。我轻巧地爬上去，把风筝扔了下来。刘巧嫣的目光一亮，又暗了下去。我跳下树，想继续去睡，在我走过她身边时，她说了一句话。
　　她的话清楚地印在了我的心上。她说：我要成亲了。我不知道我是否应了一声。我没有停驻脚步，继续往前走去，躺下，倒在草地上，闭起眼睛。
　　刘巧嫣和丫头拿着那只蝴蝶风筝在草地上奔跑，风筝又高高地飞起来了。她们看起来兴致很好。
　　躺在地上的我，心里面像郁结起什么东西，吐也吐不出来。我想起了李莲子的话，人家是刘家小姐，你能攀上高枝？惆怅在心底弥漫起来，我想刘巧嫣就像那只风筝，困厄的时候，我可以帮她一个忙，但她永远是个风筝，高高地飞在天上，牵她的线不在我手里。
　　刘巧嫣的丫头拿着风筝来寻我时，我已经收拾好行囊，准备和阿花离开这里了。她来得真不是时候。我把行囊藏在床里，看着丫头走进来。她说，小姐说风筝坏了，有个地方需要修修。我说，放那里吧。她把风筝放在桌上，又嘱咐：小姐说，一定要修好啊。
　　她走出去了，我把行囊重新背在身上，拍拍阿花的头。最后瞥了一眼这间屋子，包括桌上的那只风筝。我重重叹口气，那只风筝刺痛了我的眼睛。我想远远地逃开。
　　我就那样落荒而逃了，从我17岁的爱情里面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