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首》云墨歌吟

81、敬景敬景

　　医院里冷冷清清，半夜里没多少人在，十二月份，天气已经快要下雪了。
　　以前的江城也不是没下过雪，但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何钦敬记不太清。
　　他现在坐在医院里，看着走道尽头的手术室里亮光。同在椅子上的，还有自己父亲，爷爷，奶奶。一大家子。
　　医院的椅子是铁质的，冷铁贴着皮肤，让人骨寒。
　　他以前从未想过自己的家庭会再添一员，此刻内心有些说不上来的激动。
　　凌晨三点半，护士打开手术室的大门，说：母子平安。
　　何钦敬以前为自己是独生子女苦恼过，越想着便越来越习惯一个人。
　　他不敢想象自己生活里多一个弟弟是什么感觉，未来也只等着他自己去探索。
　　一家老小都围着医生手里那个不足自己手臂长度的小家伙。
　　看着他身上脏兮兮的，整个身子裹着布，没有头发，眼睛还闭着正哇哇大哭。何钦敬挑眉违心的说了句：我弟弟真可爱。
　　此后自己的生活波澜不断。
　　父母给他取名何钦景，在那一刻，何钦敬觉得自己的名字仿佛被分了一半到他身上，但两人十六岁的年龄差让一切变淡了，只剩下哥哥对弟弟的，纯真的宠爱。
　　小景晚上容易哭，一哭起来整屋人都睡不着，高中时期的何钦敬几乎每天夜里都伴着这哭声睡着。
　　试想一下一天的劳累学习后，十点半，你拖着疲惫的身姿入门，奶奶递过来一杯水，爷爷正准备宵夜。
　　一切安宁祥和，吃完宵夜，十一点，洗漱睡觉。躺在床上和别人聊聊天，手机听听音乐，十一点半，准时睡觉。正迷离在现实与睡梦中，一声哭叫把你拉回现实。
　　这就是何钦敬高中的常态。
　　小景大了点还好说，何钦敬高一高二那会儿几乎是天天这样。
　　等他大了点，何钦敬也高三了。
　　每天夜里伴着卧室的明灯苦读，小景老是会过来敲门，然后说：哥哥。
　　他第一次说话，念的不是爸爸妈妈，不是你好再见。
　　就是哥哥。
　　这个一天到晚他见不到一小时，也抱不了自己多少次，但是爸妈总会在自己耳边念叨，若有若无的哥哥。
　　但是在某一天，他找不到他了。
　　在那个他未知的地方，挥手再见。
　　他顺理成章的住到以前何钦敬的屋子，他在期待有人能回来。
　　何钦敬在他的生命中好像只存在了一小会儿，断断续续的。他能记起来的不多，不过印象最深的还是现在。
　　现在。
　　他十四岁，何钦敬早就大学毕业。
　　“别闹，我还得工作呢。”何钦敬对着身后的何钦景说。
　　何钦景长大了些，已经不像小时候那样一个团子样。跟何钦敬一样白皙的皮肤，留着相同的发型，粗眉双眼之间好像是同一个人。
　　每次何钦敬看稿的时候小景会在旁边呆着，有时候在旁边闹起，虽然不太打扰，却也让认真专注的何钦敬烦心。
　　“噢。”何钦景离开卧室。他看着书桌上一堆意义不明的纸张，很整齐地整理着，厚厚一叠。
　　何钦敬挠挠头，拿起手旁的咖啡，他准备今天熬夜把稿子看完，谁让甲方要求太多，限时还短。
　　更可气的是，甲方还是自己的熟人。
　　“哥哥，我们去放风筝吧。”何钦景闯入房间说。
　　这时，窗户吹入一阵风，掀起纸张的扉页，上面用美工字体写着五个字，桌子不高，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他偏头，也只看到了最后两个字是：游记。
　　何钦敬拿起压板把纸张压住，扶着下巴，走到窗边把手伸出，“今天风挺大的，但是哥哥还有事要做呀。”
　　他温柔的抚摸着何钦景的脑袋。
　　小孩听见话后，瞬间失落了下来。
　　何钦敬绕过他，坐回位子上继续看稿。
　　小景好像是不服气般的，坐在何钦敬旁边。
　　随着哥哥的大手翻开纸业，书上记载着他不明其意的句子。
　　他依稀记得一些，因为他在日后也读到过，是在一本书上读到过。
　　那这么看来，哥哥的工作是编辑？
　　他记得的那段应该是书的第一段。
　　是这么写的：
　　“我们相遇，从十月十日起。来来往往，在我动笔的瞬间，是跟他相遇的第十六个年头。我们在两年前做了个很浪漫的决定——环游世界。”
　　这本书好像只是讲述两个人环游世界的故事，到处旅行，吃喝玩乐。
　　他想，有一天自己也要带哥哥去，让他体验一下外边的大千世界，不只是在屋里埋头工作。
　　窗外的云飘过，挡住一缕日光，斜阳斜影高阔恬然，人群熙熙攘攘，窗户映出他的倒影，藏匿着些什么。他的眼中泛起涟漪，不断渗出，又街道的喧嚣吞没。
　　眨眨眼，他问：“哥哥你什么时候结婚啊？”
　　“快了。”何钦敬微笑着说，“准备在十二月初结。”
　　“宋姐姐什么时候过来玩呀？”何钦景问道。宋姐姐，就是何钦敬的女朋友，他们从高中起，到现在也快十二年了，近期才准备结婚。
　　“你想她啊？”
　　“不，我想宋姐姐过来，哥哥肯定就会陪着她呀。”
　　“嗯，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能出去玩了呀。”
　　何钦敬微微笑了。
　　好像一切只是一场梦，他醒来后还要去川中上学，高三的课堂。立誓、刷题、和云凡互掐。
　　但是总有烟消云散的一天。
　　夜深了，他揉揉眼，稿子终于看完了，拿出手机，打给那个熟悉的电话号码。
　　“喂？你看完啦？”电话那头说。
　　“嗯，没什么大毛病，感情丰富，语言流畅。”
　　“那就好，你可是这本书的第一个读者。”
　　何钦敬苦笑着：“那，祝我们的大作家大获成功！”
　　“呵，我自己也不奢望。我写这本书只是想记录一下我们的环球旅行而已。”
　　“不管怎么说，你沉寂了这么久，再出一本作品热度肯定很高。”
　　“出去环球旅行了肯定沉寂啊。”电话那头笑道，“先挂了啊，明天见。”
　　“明天见。”何钦敬回道。
　　翻身一看，已经六点钟了。
　　跟他高中时期起床时间一样。
　　又通宵了啊，明明之前答应小景不通宵的。
　　他看见远方骄阳升起，火热却温暖，炎凉滚烫。
　　今年的十二月不知道会不会下雪呢。
　　他想着。
　　在十四年前的那个十二月，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与家人来到医院，是抱着何种激动和不安。
　　他以前渴望能有个兄弟姐妹，从渴望之后，便是习惯独处与孤独。而孤独有时又是一种好事，只要你能耐得住寂寞。
　　但在他十六岁那年，多了个弟弟陪在身边，但那时的自己，已经不再渴望能有个人做了。又自己忙于学业，大学毕业后再回到江城，他已经七岁了。
　　何钦敬与何钦景。
　　敬景敬景。
　　他以前问过爸妈为什么要取这两个名字。
　　而他们的回答确却是：叫着顺口。
　　那么，自己的人生也顺口一点吧。
　　衣食无忧，然独处，却无奈何；十七佳岁，喜相逢，缘定终身。
　　最后，他想起高中时候云凡教自己背的一首诗。
　　烛影摇红·上元有怀。
　　“双阙中天，凤楼十二春寒浅……”
　　具体的诗句，他已经记不清了。
　　不过他还记得云凡写的，那是高三毕业之后，他们一起聚餐的时候云凡写的。诗句如下：
　　“重临试钿，隔楼明灭不深浅。去年繁光未喊楼，已殁仲夏眼。过门殊俭收卷，躲世间、俗世扰愿。云中深处，万事乱中，皆筹码管。风花流年，才知已如星霜换。今夜虫眷，孤影宸，觉路途遥远。可是因果未断，初恰逢，梦胥数短。一腔星痕，数盏夜灯，声声耀赞。”
　　还有一句，是他自己想的，也算是对自己父母随意取名态度的一种挽救吧——敬景敬景，应是天高云阔避斜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