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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金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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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次站在蔡府门前,所有的一切,好像都能说得通了。
通传的小厮进去了许久,这次出来相迎的,却是蔡邕。
短短几日,他又老了许多。
站在蒙尘的朱门之后,整个人沧桑的如同桌案上久积的灰,由内到外暗淡无光,仿佛生命已经从他身体里溜走了一般。
日头渐渐西斜,被隔院的小楼彻底挡住了光亮,
他没开口请我进去,我也没开口问他。
就这么默立许久,蔡邕突然问道:“还有多久?”
我鼻尖泛酸:“薛侯爷骑马去的,约莫,一盏茶吧……”
“够了!”蔡邕仰面爽朗一笑,“足够了……”
他端端正正拱手长揖:“对不住……也请替我,向朋将军……致歉……”
我急忙别开脸,匆匆扫去滚落的泪珠,“……我接受你的道歉,我想,朋欢也不会怪你……宽心吧……”
蔡邕微笑点头,仍是长揖到底,保持着那个姿势半晌也没抬起身来。
透过模糊的视线,我看着那一头花白的头发,仿佛看见了无数个难以入眠的深夜,看见了每一个枯坐至天明的背影,看见了无穷无尽的打落牙齿和血吞的眼泪。
他得多痛啊……
我眼泪簌簌直落,巨大的悲痛与无力,让人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他没有为自己杀人道歉,只为差点儿让朋欢做了替死鬼而愧疚。
满面释然,甚至还有感激。
蔡邕艰难直起身,见我哭得不能自已,豁达笑道:“夫人,不必难过……”
我眼泪掉的更凶,知道自己没有立场,可还是忍不住道:“值得吗?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你可有想过元元的将来么,你让她们孤儿寡母的怎么活啊……”
“将来……”蔡邕出了会儿神,缓缓摇了摇头,“夫人,五年了……元元,已经五年没开口说话了……”
他自嘲的笑了笑:“我蔡邕,一辈子行事磊落,俯仰无愧于天地……唯恨自己被仁义道德绑了一世,竟不能还小女一个公道!”
他望向我,眼睛里的悲恸浓的化不开:“夫人!你知道吗?我从不惧他权势,不怕他威吓!我只在乎元元的名节……我只在乎元元的名节啊!”
我点点头,拼命的点头:“我知道……我明白……”
“可我……可我!可!我!”
蔡邕声泪俱下,痛锤自己心口,“我做的最错的,就是以为只要将此事紧紧捂住,时光流逝,元元便总有一日会忘记……”
整齐的跑步声从巷口传来,一步一步将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我惶然转身,薛昭骑马在侧,京兆府尹一马当先亲自领兵,押着囚车向这儿来了。
“是我错!都是我的错!” 他狠狠拍打着自己,仿佛要把这许多年来女儿的煎熬都化成痛,施加在自己身上,“元元一定在恨我!恨我这无能的父亲龟缩一隅!甚至不敢提刀护她!”
字字呕心抽肠,声声悲愤如杜鹃啼血。
“蔡将军!别说了!” 我哭着推他,“别说了!快回去看看!快去看……元元和夫人啊……”
他被我推了个踉跄,恍若大梦初醒,颓然望向在门口一字排开的阵仗,终于如释重负,徐徐绽开一个淡然欣慰的笑容。
“只要那狗贼还活在一日,元元就永不能光明正大地活在阳光之下……你问我值得吗?值得……”
“值得!” 他红着眼,朝我笑了笑,端然向京兆府尹拱了拱手,“此一别,天人永隔,烦请大人宽裕我片刻,与妻儿道个别……”他顿了顿,坦然道,“若不放心,便请薛侯爷与朋夫人同往吧。”
京兆府尹与薛昭对视一眼,点了头。
“谢了!”蔡邕朗声道,转身昂首阔步,率先迈步前行。
穿过垂花门,跨进抄手游廊。
扑鼻的清香随风而至,梅花,开得更好了。
我这时才注意到,四方的院子,每个角都栽着一棵树。
春天开杏花,夏天开紫薇,秋天开金桂,冬天开梅花。
这是他为女儿建造的世外桃源啊!
东边树下石桌旁,女孩安静的好像一只漂亮的木偶,疏离淡漠的气质自成她独一份的美丽,让花树都黯然失色。
蔡邕突然驻足,深吸了口气,继而脚步轻快的向女儿走去:“元元?怎么还不回房呢?太阳都落山啦!”
没有人回答他。
“元元真乖。” 蔡邕轻拍了拍女儿的头,蹲在她身前,从怀里变戏法儿似的掏出一根金簪,“噔噔!看这是什么!”
他炫耀的举着金簪,兴奋的摇了摇:“我们元元明年就要及笈了,爹爹提前打了这只簪子,笄礼上用来给元元挽发可好?”
元元懵懂的望着父亲,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过了许久,才缓缓从袖里伸出一根细白的食指,摸了摸簪头的金蝶。
“喜欢吗?”蔡邕怜爱的望着女儿,笑道,“ 爹爹要出趟远门,怕弄丢了,就先给元元吧。”
他说的很轻松,手却微微抖个不停,像对待一件价值连城的珍宝一样,小心翼翼的把那簪子插在了女儿的发间。
“才一眨眼的功夫,我们元元就从小猫一样的小娃娃,长到现在这么大了!可真快啊……”
他嘿嘿一笑,伸出双手比了比长短,合起双臂,仿佛还抱着那个小猫一样的小娃娃似的。
蔡夫人猛然捂住嘴背过身去,肩膀使劲抖动着。
元元大睁着眼睛,好似还不能理解为何爹爹要离开自己,蝶翼般的长睫颤了颤,又颤了颤,仅此而已。
蔡邕眉目间闪过一丝黯然,很快又恢复如常,摸了摸女儿的头,怅然道:“听娘的话,知道么?”
他站起身,轻轻扶住妻子颤抖的双肩:“夫人别哭,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只是暂别啊……” 他将妻子转过来,亲昵的刮了刮她鼻尖,温柔拥她入怀,“总有相见那一日的……”
二人久久无话。
对望半晌,蔡夫人抬手为丈夫理了理前襟,绽开了一个极美的笑:“夫君放心去吧,妾身会照顾好元元……”
蔡邕轻轻的嗯了声,转身快步向我们走来,“走吧!”
说罢,便自顾自往前走去,再没回头。
……
去时的路,好像比来时要短许多。
待走到门前,看热闹的人已挤满了小巷,平静生活中骤起的波澜,在他们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好奇和兴奋,叽叽喳喳,议论不停。
持刀衙役把府门前围了起来,长长的两队人墙,直从巷头站到巷尾,隔开一条蜿蜒曲折的路,遥遥通向既定的终点。
蔡邕大步流星迈下门前长阶,淡然由着他们给自己上枷,抬脚就要跨上囚车。
“——爹爹!”
一声哀绝的哭喊破空而来。
蔡邕身形巨震,猛然转过身来,只愣了一瞬,便横冲直撞就要往回闯去。
衙役怕他暴起伤人,群起而上,将他死命压住跪伏在地上,可他却仍不放弃,如一头巨兽杀红了眼,嘶吼着,目眦欲裂。
一袭白裙从身边飞速飘过,带起一阵清风,冷得让人绝望。
元元小猫一样跃下门前台阶,被一排官兵拦在一丈之外,人小力微,便拼命踮着脚伸手去够蔡邕,哭着叫他:“爹爹!爹爹!”
我心都要碎了,提步就要上前。
“我去!” 薛昭一把拉住我,“你就站在这,别动。”
说罢,挤进门口堵的水泄不通的人潮,向蔡邕所在的地方走去。
“元元吾儿!” 蔡邕涕泗横流,慌忙从刚刚解开的枷锁中挣出来,急切地一把将女儿拉进怀里。
还好,还不算迟。
“爹爹……爹爹,别走……”元元仰着脸,白皙的面庞上挂着泪,脆弱的像一碰即破的蝉翼。
蔡邕悲痛欲绝,仰天长啸,那声音穿云破月,轻易就震住了全场,整条长巷瞬间鸦雀无声。
“爹爹,别走,别走……”
“好孩子,” 蔡邕扶起女儿,“爹爹曾无比希望你不要长大,忘却所有的痛苦,永远做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子。”
“可是,好像不行了……” 他含泪而笑,“元元,今日就让爹爹带着你所有的痛苦走,好吗?从明天起,一切重新开始,我们元元往后的日子一定都是甜了……”
元元抽噎不停,一双小手紧紧揪着蔡邕的衣领,口中来来回回,只是一句“爹爹”。
“元元听不听爹爹的话?”
“听……元元听爹爹的话……”
“真乖!”蔡邕拍了拍女儿的小脑袋,“回家去,好好睡一觉,明天阳光一定很好!快……刚才还说听话呢?”
“是,”元元磨磨蹭蹭往回走,一步三回头,“回家,睡……睡觉……”
蔡邕恋恋不舍的望着女儿的背影:“答应爹爹,慢慢长大吧,尽管,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