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少华•墨城往矣（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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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飞雪自灰暗的空中飘然而下，压遍墨城，肃杀、洁白。寒冬时节，墨城，常宁国的商贸重镇，依然车来车往，再厚实的积雪也阻挡不住渴望寻求金钱的脚步。
洛府的家丁大早起来便开始铲起门前的积雪，管家吆五喝六，边催促着仆人加快扫除，边焦急地翘首眺望道路尽头。新年伊始，必然会有不少当地的望族世家来拜会他们这位洛老爷。积雪被家丁们堆在大门边两尊石狮下，管家嘘了口气，总算在宾客来之前把门前给扫净了。雪后初晴，红日半开，照在雪上，晃眼的反光把洛府两个烫金大字衬得更为夺目。
洛府的当家洛仁贵是个商界奇才。据说早年，他只是个穷困潦倒的酸腐秀才，后来弃文从商，白手起家生意越做越大，布匹、盐茶、木柴均有涉猎。但不知为何，待到洛仁贵四十大寿以后结了其他的行当，做起单一的药材买卖来。每每有人问及此事，他总是笑而答道，“仅药材生意也足够我洛府上下今世享用不尽，腾出其他买卖也好给同行留个余地。”
洛府梅园，白梅几经寒霜兀自盛放。亭中，一老者手执白子与一个三十开外的男子凝神对弈。黑子落下，男子得意地看着老者：“洛员外承让了。”
突然，一只细嫩的小手伸出，在黑黑白白的细缝间落下一白子，顿然死棋复燃，柳暗花明又一局。洛仁贵和男子相视尴尬一笑，不约而同望向这个半路杀出来的小丫头。她约莫十二、三岁，清秀的脸蛋如梅园残雪覆下的花苞，娇俏中透着坚韧与傲然，水灵的眼睛闪着不应该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智慧光华。
洛仁贵对她皱了皱眉头：“沙华，太没礼貌了！我正在和你攸叔叔下棋，你来搅什么局！”
洛沙华撇了撇嘴，毫不理会洛仁贵的责备，对着攸绍琮欠了欠身：“沙华给门主拜年了。”
“我这个女儿啊……”洛仁贵看似恼怒的脸还是忍不住舒展开来，“都怪我平时宠坏了，怎么骂都和老油条似的，大清早起来就坏我们兴致。”
攸绍琮起身摸了摸洛沙华的脑袋，感叹道：“没想到沙华不仅弹得一手好琴，连棋艺都这般出神入化，实在令我惭愧。”转身对洛仁贵道：“这局棋我思索已久，天还没亮就迫不及待摸到府上找员外求教，不料沙华只一子便扭转乾坤。愿赌服输，良马十匹我隔日差人送到府上，不过是给沙华的。”
“小女顽劣，门主何必如此客气。”洛仁贵起手引路，“时候尚早，一道用餐吧，门主请。”
洛沙华对着攸绍琮的背影做了个鬼脸，正欲转身，一双手悄无声息地捂住她的眼睛。纱华也不紧张，细嫩的手指摩梭了下捂住她眼睛的手掌，不急不慢地说道：“林，你怎么也和你爹爹一样，大清早摸到别人府上都不走正门，小心我喊‘抓贼’。”
听到纱华稚嫩的声音，那人的手似乎颤抖了一下，最终还是缓缓挪开，一个十五、六岁的英挺少年笑吟吟地站在纱华面前。
“你有时候可不可以不要那么聪明……恩，哪怕在我面前稍微笨一点……”少年顿了顿，似乎还想说点什么。
“这个和聪明不聪明有什么关系，长辈和下人们自然不会和我开这种玩笑，哥哥和姐姐们唯恐避我不及。独独你仗着一身了得的功夫老来搅扰我，这种低矮的围墙翻飞起来对你来说又不是什么难事。”
洛仁贵自发家起便把宅邸安在了墨城。“听雨轩闻花月落，薄暮隔望无极门”这是墨城人对这个商贸重地又一得意的形容。听雨轩、无极门，江湖世家中的两大翘楚坐落于墨城东西，各依山傍河，据天险。听雨轩的清幽花月、无极门的落日晚霞都是江湖中令人神往的胜景。有地位必然也要有作为，听雨轩神秘莫测的武功，无极门犀利诡谲的剑法至少目前江湖中还无人望其项背。十五年前常宁国的三公主璎珞下嫁听雨轩主陈嗣南，更为这雅致的听雨轩平添了一份贵气和地位。洛仁贵在墨城安家后，先后和听雨轩、无极门有了生意上的往来。诚信为本，一直是洛仁贵的经商信条。无极门曾陷入资金周转困乏的地步，洛仁贵得知此事立刻调来洪州药行的半数资产借给无极门解急。适逢无极门老门主因病离世，攸绍琮继位，两人一来二往，结成了忘年之交。
攸林，无极门主攸绍琮的长子，也是攸绍琮唯一的儿子。六年前上元灯会，他和七岁的洛沙华第一次相逢在灯会的街头。他们同一时间猜出了垂挂在那盏老虎灯笼边纸条上的灯谜。他至今还记得纱华那个时候的脸蛋和表情。小丫头也如今天一样穿着一身洁白的绒毛裘装，粉扑扑的脸蛋在摇曳晦暗的灯火中忽隐忽现，那双眼睛却永远这么傲慢和清澈。
“是本姑娘先猜中的，不要仗着个头比我高就后来先得。”纱华不客气地和他说，脸上还带着一丝嘲讽。
好刁蛮的丫头，攸林心里嘀咕着，但又不能众目睽睽之下和一个小丫头较真，实在有点咽不下这口气。他扫了一眼洛纱华身边的下人，笑道：“姑娘只会逞口舌之利，这灯谜想必是别人替你猜的吧。”
“看不起我吗？”洛纱华蹙起她的眉头，思索了下，“我们来比试一把吧！”
他愕然。比？比什么？
七岁的纱华把一枚碎银拍在木桌上，扭头对老板说：“老板！一个时辰后我和这位少爷再回到这里，届时谁手上猜灯谜得来的灯笼多，你的这盏老虎灯笼就归谁！”
说完，纱华挑衅地瞄了一眼攸林，那双像会说话的眼睛似在问，“你敢吗？”
攸林心下觉得这个丫头甚是有趣，说道：“一言为定，一个时辰后见。”
“哦，我忘记说了，既然是比赛、有输赢，总要有点筹码，输的人给赢的人纹银二百两。”纱华补充道。
这丫头好大口气，二百两银子够普通人家开销几年的伙食了，真是不知人间疾苦，但他还是应允了：“一言为定。”
说罢，两人分走东西，各自去猜灯谜了。攸林一向对猜谜解字颇有信心，本想借此机会好好教训下这个傲慢的丫头，然而他不曾想到，自遇见纱华的那一刻以后，他从此会如此茫然。
约莫一个时辰后，攸林和随从手上提着抱着全是灯笼，来到约定的老虎灯笼下。纱华还没来。攸林看着自己一刻不停猜灯谜得来的灯笼，心里叹了叹，那丫头怎么可能会比自己多，估计是被她耍了，他居然还真较真猜起灯谜来了。正准备回去，攸林边上的人群开始攒动，并悉悉索索议论起来。顺着人们惊讶的眼神望过去，一个身着绒白裘衣的女孩，领着两个拉手推车的下人缓缓向这边走来，边走还边把路两边余下的灯谜猜了，然后把猜得的灯笼丢进早已满是灯笼的推车中。
洛纱华在攸林的面前站定，盈盈一笑：“不用数了吧，胜负已分。灯笼太多，拿不过来，顺便买了两架推车。两架推车二两八十文，再加我胜出的二百两，一共二百零二两八十文，少一个子都不行！”
她总是那么傲慢，但她确实有傲慢的资本。那一天攸林彻底愣了，他站在那里几乎说不出话来。
纱华见他傻傻地看着自己不答话，眼珠滴溜一转，瞥见他身侧挂着的玉坠，偷偷出手一扯，想把玉佩拽过来。那速度如疾风掠过麦芒，轻巧而快捷，但还是被攸林抓个正着。
纱华握着他的玉佩，攸林紧捏着纱华的手，一切仿佛在此时此刻定格。两人不觉有些尴尬，攸林松开手，纱华恨恨地把手抽出来，却还紧紧握着那块玉佩。
“玉佩先还我。”攸林正色道，他的脸上突然多了几分恼怒，“今天我身上没带那么多钱，改日我一定给你送去。”
“不要！”她很坚决地拒绝，顺势一跃，轻盈娇小的身躯落在几丈开外的人群中，“这些灯笼本姑娘都送你，玉佩先拿来作抵押，明日午时前把银子送到洛府梅园。记住啦，二百零二两八十文，少一个子都不行。多一个子么，恩……本姑娘也不要！”
说完，纱华隐没在人流中。
那年，元宵夜飘起细雪，洋洋洒洒，自黑暗的苍穹。那年，一个傲慢的身影晃进攸林今后的生命。那年开始，他一有机会就会去洛府，有时候随着他的父亲攸绍琮一起，有时候偷偷翻过梅园的围墙。他知道了她是洛仁贵五十才得的幺女，天资聪颖、弹得一手好琴，大概还会一点花拳绣腿的三脚猫功夫。
后来，攸林的侍从查证回报，那年灯会和他比赛猜灯谜的丫头根本没有整个时辰在猜谜。两人分头行动以后，洛纱华就去别处找了个地方，和她的下人们一起吃元宵，直到时间差不多，她花了一两银子租了两架推车，顺带花了不到二十两银子把街尾的灯笼全买了。到快走到他跟前时，才佯装一直在猜灯谜的样子，把老虎灯笼附近的灯谜全解了。
攸林听到实情的时候，正在和他的母亲用午膳，一口汤差点没喷出来。他的母亲听了，浅浅一笑，颇有意味地望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他可郁闷了，向来觉得自己心思细腻，却不料被一个比自己小的丫头耍得团团转。但是不得不服，洛沙华最后猜出的几个灯谜都是别人猜剩的，也是最难的，所以当时他才会对推车上满满的灯笼深信不疑。
“喂，想什么呢？我听人家说你在外面可厉害着，我怎么看你还是这样呆头呆脑的。”洛沙华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梅园亭中的石凳上，右手托着那张清丽白皙的小脸，眨巴的双眼好奇地盯着攸林。
认识她有六年了。六年，她开始慢慢褪去孩子的稚气，逐渐显现少女的风华。
“我经常会想起我们刚认识时候的那次灯会。”攸林把当年的追忆暂放一边，慎慎地望着洛沙华。她的骄傲从来未变，而她的面容、身段，在昼夜轮回的交替中成长得越来越吸引周遭的目光。
“你可真小气，现在还惦念着那二百两银子。不过想也没用，我已经花掉了。”她装作很无辜的样子。
攸林像是没听到她的话，自顾自说：“再过不久，你一定会出落得美丽不可方物。”
“光说好听的在我这里可捞不到便宜，而且你好像也从来没有在我这里得过便宜。”她有几分得意，也不觉得听了攸林刚才的话寻常人家女子会矜持甚至脸红。聪明如她，居然像是没听懂这话中的意思。
攸林摸了摸怀中的布囊，曾经他几次想交给她，但是每每指尖触及，又缩了回去。以前，他觉得太早了，人生数十载，她才刚刚跨出蹒跚的门槛，不想过早地将她锢于儿女情长的深墙，况且她应该还不明白他的那份心意吧。不过，今天一定要交给她。他还没告诉她，过完元宵他就要离开墨城，去边塞之地打理无极门的事务。这一走，至少两年，重返墨城之时她应该已经行完及笄之礼。如果她点头，回来以后，他一定会在墨城为他们办一场最隆重的婚礼。
他攥紧布囊，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急促的脚步声沓来，把他刚要出口的话硬生生给踩了回去。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少华•墨城往矣（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