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绿宛菊

9、9

　　朴正洙载着金希澈，一直向南飞去。
　　他们的目的地是人间界，只有那里气息爻杂，才不容易暴露凤凰王的气息。
　　相比希澈的负伤，朴正洙其实更担心会有三界的其他异怪寻隙而来，必竟凤凰王的身份和灵力是十分惹人窥肆的，而以他现在带着两名伤患的状况，也很难护得他们周全。
　　飞过一阵，脚下是茂林修竹，丛山叠翠，景色十分清幽，远处畦田稻海，炊烟缭绕，想是有不少人家，倒是个适合疗伤治病的好地方。
　　刚要按落云头，金希澈却说道：“我不要在这里。”他声音虽然虚弱，倒是一惯的鸣金击玉般华丽。
　　朴正洙一晒，道：“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是落难的凤凰，还在这挑三拣四的。”
　　金希澈眉色一冷。
　　想发作，却也知道他说的是实情，朴正洙见他不再争辩，暗叹这人难得收敛高傲的性子，现在他又到哪里去寻供凤凰栖息的梧桐，况且就算寻到了，他们也不敢去。
　　这时正是竹子生得最好的季节，杆杆笔直，青翠欲滴，林后有小溪潺潺，水声击石听来十分动听。朴正洙先给金希澈寻了一块干净处，这人虽然落难，架子还是要端的，朴正洙为了少费唇舌，只好尽量给他安排舒心一点。然后他才在溪边汲了点水，自己饮了又给基范饮一些。兽族不若希澈，生来就是仙鸟的体质，惯啖仙家雨露，他们可是要靠饮食活着的，何况从飞去凤梧洲到现在，两人都是水米未沾。
　　希澈精神略复，放松身子，半倚在修竹上，看不远处在竹林里忙忙活活的为基范觅食的朴正洙。
　　他先是捉了一只黄鹂鸟，刚要裹腹塞在肚里，想起身后正坐着人家禽族的王，却不好意思当着他的面吃掉禽类。
　　偏偏这里别的活物十分稀少，于是他圈出一小块地，念了个咒，不一刻香气溢出，吸进来不少蜘蚁虫蜮，只看得朴正洙暗暗摇头。又等了一刻，才有一条蛇慢吞吞的寻来了死路，朴正洙先顾基范，自己等他吃饱了才胡乱吃上一点。一边希澈看着只觉得反胃，别过了头去。
　　朴正洙知道他心里瞧不上兽族，其实在凤凰王眼里，能瞧得上的又有几个呢，但也只是一笑，道：“你要是不习惯，下次我们走远点好了。”
　　希澈勾起一边唇角，冷淡的道：“你也不用这么费心，带着这小子回兽族罢，我一个人反而自在。”
　　朴正洙头也不回，说道：“你别误会，我可不是要出手救你，不过是要用你的尾羽剑罢了。”
　　话外之意就是，你也不需领情，我也不需你谢。
　　希澈绷着的表情略缓，看不出这位秀秀气气的兽族长老，倒是个聪明人。聪明人与蠢人的区别，就是知道适时的不揭破对方的骄傲。
　　换了个姿势，他问，“你用尾羽剑做什么？”
　　朴正洙向基范一指，说了三个字，“饮虎刀。”
　　希澈“哦”了一声，“兽族的三大神兵之一，怎么会伤了兽王的弟弟。”他眼力极好，一照面，就已经认出基范的原身。正洙道：“这件事一时半刻也说不完，不过天下只有你的尾羽剑能削掉饮虎刀伤口的腐肉。”
　　饮虎刀刀口只见腐烂不能愈合，除了削掉腐肉，再没有别的治愈办法，这也是朴正洙带基范上凤梧洲的原因。
　　希澈听完，点点头，举手拔下自己发上的金簪，长发少了挽束，水一般流泻，披落在他的肩头。
　　于伤后乏力，更显得伶仃荏弱。
　　他把金簪向前一递，已化作一支金灿灿闪盈盈的凤凰尾羽，这就是凤凰王最锐利的兵刃，也是禽族的圣剑之一，尾羽剑。
　　朴正洙摆手不接，“我用不好尾羽剑的力度，还是你来吧。”轻轻拍了拍基范的肩膀，基范先前一直伏在正洙怀里，这时才缓缓抬首，希澈之前并没有细打量这少年，现下借着竹林里的光线，才看清这少年圆润的两颊，尖俏的下颔，十分的狷丽秀气，只不过脸色不好，想必是因为隐忍疼痛，一排牙齿紧紧的咬着下唇。

　　金希澈看了片刻，伸出手去，在他脸上揉了揉。他很少和人如此亲密，不但是基范，连朴正洙也不禁一怔。
　　“生得这般可爱，还会有人对你动刀，”希澈说，“真是心肠歹毒。”
　　“不过我当然会治好你。”
　　基范脸上薄薄的一红，“嗯”了一声。
　　希澈目光又在基范脸上盯了一会，基范被他看的不自在，却又觉得这目光没有恶意，像是大人对待孩子的疼惜，也不好意思发作。朴正洙却知道希澈是在积攒自己的力气，他实是骄傲过甚，不愿在别人面前露出哪怕任何一丝脆弱，这样刚过易折的性子，在这波诡云谲的三界之中，也不知道是运气，还是祸事。
　　希澈短暂的调理了一下，向朴正洙道，“我需要一个结界。”
　　朴正洙理会，凤凰王的心思和他一样，都不愿意曝露自己的行踪，于是念咒设结，把三人的灵气都隐在结界之内，希澈这才缓缓动念，尾羽剑升起一阵金光，剑尖处白芒闪烁。
　　现在连运用尾羽剑都这么吃力了么，希澈自嘲的想。他解开基范衣衫，看他胸口和肋下的两处腐蚀一样的刀伤，再耽搁下去，恐怕就会要了性命。手腕轻转，尾羽剑只在一瞬间就削切掉伤口的腐肉，伤处滴血未溅。金基范刚刚觉得疼痛，一双手便覆在他的伤口处，剧痛登时立减，还升出一丝丝凉意来，基范被这伤势折磨许久，直到现在，才算舒服的喘了一口气。
　　希澈冷眼看着朴正洙给基范疗伤，掌下白光抚过，基范受伤的创面便有逐渐愈合之象，“原来你只有治愈灵力，难怪别的本事都不太高明。”
　　正洙受他讥嘲，也不答话，只是专注于治疗基范，饮虎刀的伤和别的刀伤不同，治疗极费功夫，足用了两三个时辰，才让基范的伤口粘合在一起，虽然要让基范恢复如常还要费些功夫，不过这条命总算是拣回来了。
　　他收了灵力，撤掉结界，看希澈已经倚着竹枝半昏半睡，便上前碰碰他，“喂，要不要我给你也治治。”他身怀极强的治愈灵力，寻常三界的人要想求他治疗，只管踏破了门槛也未可得，现在自己主动送上来，那人却似不受恩惠的一摆手，“不必。”拒绝的毫无转寰。
　　朴正洙平素算是脾气好的，也不禁面子上有些挂不住，这人既不承自己的救命之恩，也不考虑现在是要靠仰人鼻息活着，反倒装蒜托大的以为自己还是一呼万应的凤凰王，这副嘴脸真真让人生恨。但他总算念着禽水兽三族一脉，在心里劝告自己别和落难的凤凰计较，拍拍基范，又向希澈努努嘴，基范十分聪明，立即代朴正洙出马。
　　“希澈……”，想了想，在后面加了个“哥”字，“你别睡了，昏睡只会拖累你的伤势。”
　　希澈微微睁开眼，看是基范蹲在自己面前，鼓鼓着脸颊，像是撒娇的模样十分可爱，忍不住，又摸了摸他的脸，却也还是摇头，示意自己不要紧。
　　基范却是很执拗的性子，金希澈脾气倔，他还非要劝动他不可。拉着他的一只手臂，轻轻晃了晃，“希、澈、哥——”朴正洙在一旁打了个冷颤。
　　这死孩子，平常板着脸一副老成模样，耍赖撒起娇来还真让人肉为之麻。
　　希澈先前还板着脸任由他摇晃，后来实在扛不住，只好睁开眼，少年嗔怪怨怼的撒娇模样和曾经的允浩竟有几分相象，他叹一口气，说道，“好吧，依你们吧。”
　　是生还是死，他本来已经看得很开，尽管这看得开是无可奈何之举，不过不甘心不信命，还是他扎得根深蒂固的脾性。
　　何况，他和自己说，既然到现在也没有第二只凤凰诞生的异动，或许他还命不该绝，那就只好勉为其难的暂时活着吧。

　　希澈的伤治愈起来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
　　不难者，是因为他的外伤易治，长翎剑伤口虽深，创伤虽剧，对于朴正洙来说，还是很容易医冶的。
　　不易就不易在他的灵力无法恢复。长翎剑上的法咒带走了他身体里大量的灵力，再加上玄天敕界和寂灭流火，他数千年的修为几乎就要在一朝损毁。现在金希澈身上的灵力和一只道行百年的小鸟差不了多少，要想恢复到从前，除非日日月月年年的重新修行，否则光靠朴正洙，实在没有那个逆天的本领。
　　这样的结果，对于向来眼高于顶不可一世的金希澈来说，打击无疑是致命的。
　　然而希澈还是一惯的淡然。
　　他左手扣在右手掌心上，轻轻击节，慢慢的消化这个让他一时之间难以置信却又不得不信的结果，半晌，淡淡一笑，“我们去人间界吧，”他说，“寻个地方，和那些凡人一样，过过人间的生活。”
　　朴正洙默然，隐于人间，果然是现下最好的选择，这般情况下还能审时度势，不愧为凤凰王。

　　起身，拾路而行，走了几步，听到后面有低低的抽咽声。
　　希澈回头，看基范低着脑袋，手不断的揉着眼睛，有泪水顺着他的手背滑下来，十分的剔透晶莹。
　　“哭什么。”他摸摸他的头。
　　基范也答不上来，他和希澈认识时间不长，却对这人打心里生出一股亲切之意，想着骄傲如此的他受此重创，还能谈笑风生面色不变，心底里又是心疼又是难过，眼睛就也止不住了。
　　他哭，希澈也不劝，等他哭得累了，以手拭去他面庞上的泪痕，道：“走吧。”
　　这个少年，说到底，还是碰触到了他心底的柔软。

　　隐于人间说得容易，做起来却难。先不说这三人异常的美丽，走到哪里都夺人双目，引人回顾，单是在人间生活的规则，只有朴正洙略有所知，而金基范是一知半解，金希澈则是全然的一窍不通。
　　先找村民借几身粗布衣裳，用的是希澈衣袍上的金线交换，但是说服金希澈穿上去，却费了千难万难。这人说什么也不肯把那破布一样的东西裹上身，无论朴正洙如何解释劝说，金希澈的回答总是两个字，休想！
　　可你要让这一身华丽至极的金希澈混入人间，不用灵怪发现，就是没有任何法力的人类都能一眼看穿。
　　愤怒。朴正洙一甩手，自行出去了，基范看着脸色从未如此难看的朴正洙，又是觉得好笑，又是感叹金希澈的本事，不到一天气得朴正洙数次变脸，真是舍他其谁。
　　“希澈哥啊，”金希澈眼角一立，这孩子又要发挥他无人能敌的软磨硬泡功，金希澈心肠虽硬，自问还是抵挡不了的。
　　于是考虑是不是先缝上基范的嘴。
　　主意还没打定，基范握了两个雪白的拳头在自己脸侧，身子左右一晃，嘴里嗲声嗲气的喊了声，“希、澈、哥……”尾音还拖得一波三折，金希澈耳中嗡嗡，手脚冰凉，眼前金星乱冒，一把把金基范推了出去。
　　算是他败了。
　　基范又赢一局，向朴正洙得意的一抬下巴，言下之意是问他，怎样？
　　朴正洙三分好气七分无奈，终于还是无声的笑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顺利得多，金希澈的一件衣服在这里算得上至宝，随便摘下两粒珠子，就换来了一座宅院，几根金丝买来米面炊具，一块巴掌大的衣角料都会有人挣先恐后的拿鸡鱼来换，朴正洙一边感叹着金希澈太有钱了，一边不忿自己也是堂堂兽族长老，怎么就穷得和他成了如此鲜明的对比，一边还要拉住左看右看眼珠子乱晃少年心性满涨的金基范，直累得腰肌发酸，哎哟哎哟扶住腰不住叹息。
　　“你怎么了，正洙哥？”
　　“唉，哥年纪大了呢，好歹你也多照顾照顾，多拿些东西吧。”
　　“可是，你明明走得比我还快啊？”
　　“我那还不是被疼痛给逼的，早些回去早些躺会儿啊。”
　　“可是我也是病人诶！病才被你刚刚治好！”
　　“你自己也说都治好喽，治好就是没事了，乖了基范，你可怜可怜哥吧，你看看我刚才又照顾希澈又照顾你的，还和那些人讲价还价，没让咱们买的东西太贵，好比这条鱼，就比旁边那个摊至少便宜了……”
　　“……”
　　“诶，基范啊……”
　　“我都拿着就是了。”求求你别再说了。

　　等基范和正洙一个满载满负，一个两手空空的回到那座小院时，希澈正指挥着一群鸡打扫房间，或叼着扫帚，或挟着掸子，在屋里上下翻飞收拾得不亦乐乎，他自己则坐在院子里唯一一把躺椅上，懒洋洋的晒着太阳。
　　朴正洙这才发现，自己和这个人比起来，简直勤快得让人发指。
　　“哦，回来了。”希澈眼皮一抬，“回来了，就吃饭吧。”
　　手一拍，四只大鹅用翅膀抬着张桌子摇摇晃晃走了出来，它们走的不稳，桌子上的盘盏却没溅出半点汤汁出来，细细一看，原来桌子下还有个黑翅膀的鸭子拿头抵着呢。
　　桌上的饭菜冒着香气，谢天谢地，总还算是人间界的吃食。
　　收拾已毕，鸡、鸭、鹅排着队走出来，向希澈恭敬行礼，再恭敬退下，它们都是禽类的末族，平常就算修行个千八百年也不见得能拜见凤王，想不到在这时能得此机缘，都是没了命的讨好。希澈交待它们万不能张扬自己的身份，看着这些家禽的敬畏样子，谅来它们也不敢泄露。

　　皎月东升，这一夜，竟是难得的满月之夜。每逢此时，各界志怪尽出，都要来吸取天地间的精魄，所以这一夜无疑是最具有诱惑的，也是最充满危险的。
　　希澈伤重，基范未愈，都应在此之夜吐纳呼吸，求得更好的修行，不过朴正洙已经交待过他们，今夜灵气交迸，一不小心就容易被人识破身份，要想保命，最好是错开此夜，因此再三告诫两人都不许出房。他自己还搬了躺椅，守在两人门前。
　　过了今夜，修炼的事可以从长计较，但要是赔了本钱，买卖可就做不下去了。

　　将到子时，他已经辩出至少有数十余种灵异志怪在月夜下出没，除了天界的，禽水兽三族各有族人前往，冥界自不用说，尤以鬼魅居多。他还在这里发现了人的行踪，想必到来的还有降师。
　　说也奇怪，他看中的这片土地，竟也是被别人选中的修炼胜境，一批又一批争先恐后的造访。要不是朴正洙愈先设了结界，险险就被识破发现。

　　灵气或消或长，时有不同颜色的光柱在静夜里升起，希澈倚着窗子，看外面斑斓眩目的景色，微微出神。
　　似乎在不记得年岁的时光里，他也曾经和另一个人，这般携手走在满月之下，环佩交错，言笑喁喁。在盛满了星子的一泓潭水边，在一丛丛香气馥郁的黄花旁。乳燕斜飞，蝶覆花蕊，静谧美好的让人几欲落泪。

　　如今呢，他抬头，看着悬在天上的一轮玉盘。
　　如今，似乎也只有这明月不解人心的百结寸断，在一切都已经失去的夜晚里，偏偏还要打扰他不得安宁的愁肠。

　　白水东悠悠，中有西行舟。舟行有返棹，水去无还流。

　　再也回不去了，那些逝去的时光，那些被他亲手毁去的过往，那些一点一点，被他绞杀掉的幸福。
　　在这样的月圆之夜里，痛楚像是一道销魂蛆骨的符咒，钻碾进每一个骨节之中，刺痛得咯咯作响。
　　幸好还有人，打断了他施虐一样的回忆。
　　“希澈哥，你看外面,”基范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好像不妙得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