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绿宛菊

7、7

　　天到晌午，金俊秀开始做法。
　　他沿着石屏后的炼石一圈又一圈绕着，嘴里喃喃低咕，一会抬头看天，一会又低头看看地。
　　一脸的莫测高深。
　　坐在树下的李赫在被他绕得头晕眼花，想开口唤他，还没张嘴，他头顶那棵大树吱哑一声就向他倒过来，把他吓得起身而逃，再不敢动去打扰金俊秀的心思。
　　金俊秀绕着石头走了近百圈，慢慢的，有一丝异风吹起，看天色，也比往日暗了几分。
　　从金俊秀踩过的脚下，一个又一个金色的梵文浮现出来，这些梵字每个都有拳头大小，闪着金灿灿的光芒，李赫在盯睛去看，四个字里面有一对都认不得。梵字慢慢停在空中，将那些炼石圈在一处，接着，那些石头开始徐徐转动起来，由慢至快，渐渐的带动周围风声，化做一个又一个白色的光圈。
　　金俊秀等那些光圈转到最快时，一声喝叱，掌心中劈出三道金光，炼石迅速从上至下叠合在一起，最上面的微微向外，长成龙头一样的形状，再往下有两只龙爪，尾部摆成了龙尾的形状。金俊秀抢身上前以指刻下一行梵字，这几个李赫在倒是认得的，是佛教的六字真言：嗡、嘛、呢、叭、咪、吽，金俊秀写完收指，向西方天际处一指，那条石龙盘旋而起，向天窟电射飞去。
　　金俊秀晃了两晃想要撑住，到底还是一跤坐在地上。
　　李赫在奔过去，看他累的一额头的冷汗，心疼道：“俊秀，你真辛苦。”
　　俊秀没有力气起身，索性往后一仰躺了下来，叹气道，“你也看到了，我这点法力，只能让石龙凝在一起一个时辰，过了时间，它们就又变成散石，天窟就又堵不住了。”
　　“虽然如此，你已经很了不起了。”李赫在称赞道。
　　金俊秀一听夸奖，脸上又现出十分有精神的样子，哈哈笑道：“怎么样，佩服我吧，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厉害？不如我收你做我了属下，有朝一日也好把我的本事传你一些。”
　　“呸！”李赫在撇嘴，“好不害臊，谁是你属下啊，你做我的跟班还差不多，做一会儿法就累成这怂样子，还神仙呢！”
　　“神仙怎么了，神仙也会累的好不好？！”金俊秀能忍受一切，独独受不了李赫在的挖苦，尤其受不了李赫在又蔑视又嘲讽的挖苦，手一伸，明明离李赫在还有些距离，但他好歹也是神仙，手臂迎风伸长，揪住李赫在脚踝把他拉倒在地。
　　“呀，你是神仙居然还这么卑鄙！”李赫在大怒，从地上撑起身子就向金俊秀扑去，金俊秀本来可以翻身逃开，但他一来觉得这姿势不好看，有点有损神仙的名头，二来刚刚一动，一种乏力从体内深处漫上来，就这么缓得一缓，人已经给李赫在压在身下了。
　　他们两个相处时间不长，互殴却有了好几场，彼此都有些打皮了，又都是少年心性，一个伸手去呵身下人的腋下，一个就要抓挠他脚底板，一来二去，两人索性抱在地上滚来滚去滚去滚来，也顾不上衣服打满了褶皱，满身满脸沾满了泥巴。
　　却有一个声音在这时叫道，“俊秀……”

　　金俊秀啊的一声，喜道：“是他来了！”
　　李赫在兀自发懵，“谁啊，谁来了？”
　　金俊秀用力推他，“傻子，你先起来啊，我朋友从天窟里出来了！”
　　李赫在这才想起之前俊秀的炼石补天，是为了要让他的朋友能从天窟里脱身出来，叫了声“哎哟”，急忙往起爬，爬的过程中因为衣角被俊秀压着又踉跄了下，等站直了身体，就见一双浸了水的，黑濯石般的眼睛正向自己望来。
　　我一直以为，这世界上最清澈的是水，最游悠的是鱼，后来才知道，最清澈的不过是你眼底的风景，最游悠的，却是我甘心情愿为你停靠住的心。

　　于是李赫在呆住、怔住、傻住了。

　　那个人却看了他一眼，蓦地转身，向外跑去。

　　“呀！你去哪里！”金俊秀大叫，想也不想就从后追上，那人动作极快，身子一晃，已经出了石屏，眨眼已到海边，正值潮夕时刻，一股极大的挟着白色泡沫的浪花向他兜头袭来，他浑若不觉，反而向浪头迎去，因为动作太快，衣衫已经被风扯得笔直，而长发愈显凌乱。
　　“东海——！”就在他已经举步要踏上浪花之时，身后传来一人声嘶力竭的大叫，声音颤抖，像是被抛到极高处就要摔跌下来的孤鸟，又像是绷得紧紧一按即断的筝弦，那些不为人知的酸苦，乍见还瞒的胆怯，得而复失的焦虑，欲言难言的委屈……
　　“东海——，”他听到那人又一次在喊，声音有些弱，有些凄凉，有些哽咽，“你别走……，求你，别走……”
　　他终于停下了脚步。

　　“哗”的一声，海浪涤荡下来毫不留情，四周砸出一片雪白的泡沫，他的身影瞬间给吞没其中。

　　李赫在跌跌撞撞跑过来，那个人刚刚站立的地方只剩浪潮退去后的一方沙滩，一只小蟹探头探脑的从沙子里钻出来，看了看身边失魂落魄的少年一眼，慢吞吞游向海里，李赫在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双目发赤，不知目光该看向哪里，两手攥得紧紧的，沙石嵌在指甲缝里，硌得火辣辣的疼。
　　一只手轻轻的在他肩膀上拍了拍。
　　李赫在回头，那双眼睛的主人向他笑了笑，是一个显得十分年幼的一字笑，露出下颔美好的弧线。“你这个傻瓜。”
　　李赫在茫然道，“是，我是你的傻瓜……”
　　李东海看着他，继而又笑了下，这次笑容十分欢愉。
　　李赫在看着向自己微笑的少年，再也无法按耐内心的汹涌情感，爬起身扑上去，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还没有倾覆之前，当一切还没有踏上注定的命运轨迹之前，他和他，就已经认识好久好久了。
　　李赫在原本是冥界的一名小小神煞，比判官地位低，比鬼差地位高，专门负责料理冥界一些难拘的怨魂，一天到晚在三界跑来跑去。
　　有一次奉命拘拿一名吸了百余名处子精魄的厉鬼，这鬼吸了精魄后又在阴月阴时吐纳练法，大增了灵力，李赫在几次三番都没能捉住他，还不小心吃了点亏，等到再发现他行踪时，发了狠无论如何要拿下他，厉鬼也不是好相与的，总是在千钧一发时逃了出来，于是两人边追边打，不知不觉已经到了西海边。
　　那时的西海还不似现在这般乌蒙蒙状如灰铁一般的颜色，海水清澈纯碧，映着蓝莹莹的天，海风甜爽，沙滩细软，让人贪羡流连。
　　可惜有那个厉鬼败兴。
　　两人翻翻滚滚斗了许久，从沙滩上一直打到岸边棕榈林里，厉鬼觑准个时机，使诈放出一团黑雾，这黑雾里夹杂着无法言语的腐臭味道，李赫在被熏得发昏，错失了揪住他的最好时机，下一刻，厉鬼又逃了个无影无踪。
　　不禁又是懊恼又是不甘心，他跺一跺脚，开始四下寻找。一边找，一边默念缚地咒，这是辩寻方圆数里范围内生灵的最好办法。
　　找了许久，渐渐给他发现一丝异样，他穿过大片的棕榈林，已到了另一边海岸线，不同的是，这里多有礁石，海水给冲刷得黑漆漆的晶亮，不时有一两只虾蟹从礁石边爬出来，再顺着海潮闲闲地游入水里。
　　李赫在觉得缚地咒牵引着自己的力量越来越大，暗暗捏了个“缉”字诀，悄悄向一块最大的礁石走去。那块礁石高足有数丈，在烈日的烤灼下微微发热，李赫在等距离缩到最短的时候，大喝一声，整个人扑向礁石之后，一道缚缉就劈了下去。
　　只听“刷”的一声，跟着“啊”的一声大叫，李赫在心里刚想着情况不太对时，眼前一花，一个少年从礁石后猛地跳出来，人还没站稳，声音已经吼了出来，“你干嘛——！”
　　果然振聋发聩，果然声势惊人！
　　李赫在被这一下吼得有点发懵，定一定神，才看到面前站着一个身量和他差不多高矮的少年，目光与他对上，不知为何，心里就是一通打鼓。似乎比水草还要柔软，比湖水还要剔透，比月亮的光泽还要温润。
　　似乎装载着一天一地的云，和游鱼。
　　“你、你……我……不是……”
　　他想解释，却有点口吃，少年眼睛一瞪，一拳捶在李赫在胸口，李赫在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竟没防躲，顺势摔坐在了沙滩上。少年指着他倒下的地方，又大声叫道：“啊啊啊，你又压到了！！”与其说是叫声，兀宁说是咆哮才对。
　　李赫在这次是真的怕了，捂着耳朵站起来，诚惶诚恐的一看，原来自己方才坐在一堆沙子上，他实在不知道这沙子和脚边绵延无止境的沙滩上的沙子有什么不一样，向发脾气的人发出疑问的眼神，那少年怒气冲冲的向他吼道：“你看不出来吗？你压塌了我给小螃蟹搭的房子，一会儿他们回来找不到地方住了！！”
　　“啊？”李赫在瞠目，摸了摸腮，把掉下去的下巴又推回去。
　　“那个，螃蟹住的地方还要搭吗？”他是有求知欲的好学生。
　　“你懂什么！”少年拿眼皮夹了他一下，蹲下身子把沙子重新往一起拢，“我在这里搭了好半天，好不容易弄好了就被你这只不知道从哪窜出来的猴子给搅乱了，我不管，你弄坏的，你要负责赔给我！”抬头，看着扎着手呆在一边的李赫在，“听到没有，还不快帮我搭！”
　　“……”李赫在无言的挠了挠头，在他第二次抛过刀子样的眼风的时候乖乖的蹲了下来。他其实想辩解自己是神煞不是猴子，又想说其实他还有别的事要做，但在这少年的“威摄”下，只好暂时放低了姿态屈从。
　　“那个……刚才是我不小心……对不起啊，没伤到你吧？”
　　怎么连问话的声音都小心翼翼了呢。
　　少年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没事。”
　　“哦。”他也不知道再深想一下为什么自己的缚缉对这个少年一点损伤也没有，或许，他自己解释，是因为力道都击在沙子上了吧。
　　“喂，你从哪来啊？我一直在这边玩，从没看过你啊。”这次换少年开口问他，李赫在一向不愿意透露自己的身份，和这少年在一起，却有了第一次要倾诉的欲望，“我叫李赫在，从……”冥界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心中忽觉异样，甩脸一看，只见脚下沙滩上不知何时涌起一条地龙，正以飞快的速度向两人脚边涌到，再看那少年，也停了手，大张着眼睛看着，脸上露出好奇的表情。
　　现在可不是犹豫的时候，李赫在跳起身子，抓了把沙子设了个地缚界，一手去推那少年，“有危险，你先躲一躲！”
　　少年指着地道：“沙子，还能这样玩？”嘴巴一扁，似乎在说我以前怎么没想到。
　　李赫在还来不及跟他说你玩沙子也不会玩得高级一点，脚下突然一陷，地缚界没有捉住那只厉鬼，倒被他在不知不觉的时候给自己下了个沙缚旋涡。李赫在不救自己先救别人，飞快的设了个祈安咒，抓着少年手臂抛向空中，自己的下半身却给埋进沙滩里了。
　　沙缚旋涡里早被厉鬼设了噬咒，好像有千百只手爪同时拉扯他似的，两只手又给牢牢捆缚住了。少年身在半空，伸手摸摸保护自己的结界，脸上还是那一副饶有兴趣的好奇表情，李赫在大叫道：“别怕，你自己默念方位，结界会把你带到你想去的地方……”他声音还没落，那少年扑的一喷笑，溅出几滴口水，整个人在里面扶着腰笑得前仰后合，“哈哈，你怎么掉沙子里去了，哈哈哈，你现在这副模样，真是有趣极了……”
　　李赫在想不到他不但不关心自己救了他，还在自身难保的时候有闲心嘲笑自己，不禁又气又怒，更让他气怒并迸的是，他设的这个结界别的不怕，偏偏最怕人朝着吐口水。
　　说时迟那时快，结界刚破，一道黑影冲天，厉鬼自沙缚下钻出，一把扣住了少年的脖颈。
　　少年显然没防备到竟有厉鬼这种东西，原来他先前还一直以为是李赫在和自己闹着玩，或者因为弄坏了自己的沙子做出这些来赔礼，冷不防被捉住，不禁吓得惊呼一声。
　　厉鬼黑黑的手爪搭上少年雪白的脖颈，黑者愈黑如墨，白者则更显纤弱，李赫在愤怒大吼，“你放开他！！”厉鬼反倒手上用力，像是要一下掐断怀中人脖子似的，少年被他勒得疼痛，吼叫道：“你这丑鬼，快放开我，我可不是好惹的……”喊了两声，气息渐渐喘不上来，李赫在急得暴跳如雷，偏偏被缚住了还要和缚住自己的救能不得，只恨得青筋暴迭，目中充血。
　　就在这时，一道青光自厉鬼掌心中绽出，风声如啸，海心中涌起一个巨大旋窝，下一刻，厉鬼手中忽然空了。
　　只见旋窝中心涌出一道十余丈高的水柱，水柱上雾样的白气浩浩然荡荡然，包裹住一团乍现乍隐的青光，少顷水雾稍霁，现出了遍身鳞甲，鹿角鹰爪，一只颤微微的龙首从云雾里俯看下来，睥眇着一切惊动他的人。
　　李赫在定一定神，死命揉了揉眼睛，再揉一揉，终于惊诧着叫道，“是虬、虬龙？！”
　　不会吧？？
　　虬龙是尚在生长着的龙，鹿角尚幼，身上的鳞甲也是粉嫩的浅白色，但这并不妨碍它发怒的能力，张口，一道水箭射出，打在厉鬼身上，伴随着厉鬼的惨叫，水气竟然冒出数道白烟，像是被火烧灼一般。
　　接下来的一切，是李赫在一辈子都没看到过的惊悚，那龙伸出脚爪，把挣扎无力的厉鬼牢牢抓住，跟着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用力抖动，一会抛到天上去，一会又扔到水面上，然后在他马上就要摔死的一刻伸出爪子接住他，仿佛是小孩子手中拿着的绒球一般，只把那厉鬼颠得七零八碎，一边耍着，那龙一边用少年人特有的愤怒声音说道：“让你欺负我！这回还敢不敢了！还掐我脖子！要你知道知道我的厉害！你这该死的丑鬼！！”
　　直玩到厉鬼已经软成一团，龙才降下云头，把厉鬼啪的一声丢在李赫在脚下。
　　其实李赫在从厉鬼被抓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脱离了沙缚，但他整个人好像还是用千条绳万道索给捆住了似的，呆呆的看着那条龙，连眼睛都没办法眨一眨。
　　龙这才觉得自己被一道惊诧恐怖的目光盯着，偏偏头状若腼腆的笑了一下，天可怜见的，这样的龙首既使是做出个笑的表情，也足够让人心胆俱裂的了。
　　李赫在看着他变回人形，笑呵呵的来到自己面前，眼睛仍然失去了转动的能力，整个人比木雕泥塑强不到哪去。
　　“喂，你干嘛这么看着我？”少年踢了踢他。
　　李赫在不疼，仍然变身木桩。
　　“呀！你说话啊！”
　　李赫在仍然木桩。
　　“你这臭神煞，我生气了！！”
　　这句话倒是让李赫在回魂了，开玩笑，别的龙生起气来如何他不知道，这条龙要是生起气来，能把人生生捏碎了再揉成面团！急忙活动了下木瘫的脸颊，僵硬得时间太长了话都结巴了，“你、你、果然、是、那个、没有、千万……”
　　“李赫在！”那少年脸上涌起不耐，一个巴掌拍上了去，喝道：“你什么你啊，我有名字的，我叫李东海，再你你你的，我生起气来非咬你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