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1 ...

  •   “世界嘛,在很遥远很遥远的时候就已经分成了天界,人间界,和冥界。天界住着佛和诸位大神,人界住着诸国的君主和各族灵兽,而最神秘的冥界里……”
      “我知道我知道,一定有吓人的魔鬼对不对?眼睛大大的,还有通红通红的嘴。”
      “嗯……?啊。”金英云摇摇头,摸着幼小的弟子的发顶,弯着眼睛说,“冥界,不是只有魔鬼的,他们和天界的神一样,善于变幻,有不同的脸孔,穿美丽的衣服,根据身份的尊贵蓄着长长的头发,善于以不同的男子或女子身份出现……”
      他的声音迷迷糊糊,断断续续,若有若无,死气沉沉——
      他说一句话打一个瞌睡,一连说了数十句话,整个人已经困得不行,偏偏还要硬装出一副极有精神的样子。在他周围围坐着至少数百名降师,全部在听他布法,而处于一半是清醒一半是混沌的英云根本无法可布。
      ——他刚刚骑着神兽从西海回来,便被人守株逮到按在这里。
      索性胡扯一气骗过大家。
      他胡扯的是一个很古老的故事——几乎每个弟子都可以倒背如流,英云闭着眼睛也会讲得纯熟无比的故事。所以除了几个新入门的对师父的底牌摸不清楚的之外,每一个人都在下面陪着英云翻白眼打瞌睡。
      英云几乎要推了桌子走人了。
      但是他还得继续讲,“传说冥界的人在一千岁时由长老抚顶决定今后要做男人还是女人,女子在八部身份贵重,但男子出入比较自由,一般都幻成各部的白鸟……”
      台下有人叫道:“讲错了师父,是男子身份贵重,女子会变成白鸟……”
      英云阖成一线的眼睛微微动了动,他好像要做一个睁眼的动作但终于因为太困放弃了,含含糊糊的说,“啊,对,是说反了,男子在冥界身份贵重,但女子出入比较自由,一般都幻成各部的白鸟……”
      “除此之外,还有降师,仅次于人界的灵异,修道,炼法,有着置高无上的地位。我的师父,我师父的师父,我师父的师父的师父,我师父的师父的师父的师父都和天界的大神有来往,他们下过的符咒,往往连神鬼都不能解除。当然了,你们只要肯用功,肯吃苦,不怕困难,不懒惰,也许就能修到我这个境界。好了好了,今天法已布完,有事的去做事,没事的去睡觉,散了吧。”
      英云好不容易讲完最后一句话,把椅子向后一推,脚下生风,遁入卧室去了。
      剩下一群哀哀叹息无奈苦笑,却又不敢去吵师父的弟子们,轻手轻脚从府中退了出去。

      英云一觉睡了十二个时辰,自觉睡得餍足,于是爬起来擦一把脸,大摇大摆进宫去了。
      燕渊宫离英云府邸极近,一是因为要靠英云法力护国,一是因为这人懒散成性,自在不拘,天上地下没有人能约束得了他,君主李赫在无奈之下将英云的住处迁到了皇宫的外城,饶是这样,每宣一次他也要三推四辞,找尽各种理由,今天居然不请就至,而且不坐车不驾云,把守戍的卫士都吓了一跳。
      “上师这个时候入宫,不是发生什么事了吧?”
      “没事没事,”英云的笑意如眼间流动的春水,他说,“我做过了祈祀,来向陛下复命,现在是不是可以进去了?”
      以英云的脾气,如果你让他这个时候在这等通传等上谕,他保证立刻掉头就走,一个月之内不会踏进皇宫半步。这个责任谁担得起,侍卫长使个眼色,一面飞传陛下,一面作亲切无比状请英云进宫。

      燕渊宫共有宫殿四百余座,赫在平时在孜敬殿理政和接见外臣,和寝宫、御花园有回廊相接,来去甚是方便。
      英云其实并不急于见到赫在,他走得很慢。
      戚国民风不尚奢华,又接连遭受水灾,即使是皇宫也没有建得煌煌灿烂,只是在巧与拙上下了番功夫。虽也有红桥碧水,斗拱飞檐,但朴素简洁,不多用一寸木料,也不多放一块假山,更不需要多一丝的无谓的华丽。
      就如这内城,开得最好的不是名花异卉,而是高高大大的金栖梧树,透过叶间枝隙可以看见淡色天空中稀如绵絮的薄云。树下黑灰处生出暗色青苔,偶尔几簇跳脱红花夹在石缝墙角中,容色纤巧,在暖风里送出隐隐芳香。
      英云已经踏上内殿台阶,忽然停住脚步,回过身来。

      微风吹动,一滴晚露从树叶滑入花芯,压得它弯了腰。

      英云眯着眼走过来,将那朵花轻轻摘下。
      花兀自在手中摇摇袅袅。
      英云忽然扬手把它抛了出去!
      他右手跟着挥出,一根断枝挟着风势向花插落,花快,枝更快——
      宫阶上有渐渐接近的脚步声。“嚓”的一声轻响,断枝穿过花瓣钉在地上,一缕红丝从中溢处。
      不远处一只白鸟振翅飞向西方。

      这几下如电之疾光之迅,英云头也不回,反手结了个印挡在身后,那只鸟已经飞上了数十丈高空。
      快得无与伦比。
      眼看着便要遁入云层,英云轻咳一声,鸟突然飞不动了。
      它上面有网,又像是两只翅膀就像给一道大力拽住了似的,任它连连煽动却是越飞越低、越飞越重,慢慢的竟给拉回了树顶。
      往西不成,白鸟沉了下翅转投入东方,没几步又给拖了回来,再转向南、再转向北——都是周身失力缚手缚脚,渐渐挣动不得。几名宫人从英云身边擦身而过,左右顾盼,奇道:“我刚才恍惚看到上师站在这里,这一会儿没了人影,难道又是眼花了不成?”

      白鸟不甘心的扭动身子,英云微笑着慢条斯理的说,“与其挣扎,不如现出原形来。”
      “你休想!”那鸟开口说话,声音倒是清脆甘美。
      英云弯着眼睛一笑,换了副口气说,“我是想不到你脾气比我还坏,比我还不懂礼貌。”
      白鸟大骂:“你少装模作样怪腔怪调,快点放开我,不然要你好看。”
      它想扬扬爪子示威,但现在的情况是根本动弹不了。英云不知什么坐到了紧挨着它的树上,长袖拂动,飘然若仙。
      他说出的话却一点“仙气”也没有——“现在开始起,你要是再对我吼一句,我就拔光了你的羽毛炖汤喝!”
      他不用问“你信不信”,白鸟已经闭了嘴。

      “你是谁……?”它在心里问。
      “我是我。”他微笑着向它回答。

      夕阳残照,一阵晚风吹过,流金白玉洋洋洒落一身。接了一把叶子在手中把玩,英云问,“你不服气是不是,我捉到你。”
      他笑起来眉眼一如弯月,又有几分孩子气的顽皮,“我们可以再比过。”
      白鸟瞪他,“不必了,你降术高明,我认输。”
      “嗯,”他赞赏的点头,“是个知进退懂分寸的好孩子。”
      它冷冷纠正,“不要叫我孩子!”
      “那叫什么,叫姑娘?”
      “也不是姑娘!”它大怒。英云诧异,眨了眨眼说,“我不知道冥界有让男子化做白鸟的规矩,还是说,你未受抚顶大礼,现在仍然身份不名?”
      “要你管。”它白他一眼,“我九百九十九岁半,当然还未成年。”
      “这样也敢来监视赫在,冥界里无人了么?”
      “我才不是监视他!”
      “那是刺杀?”
      “喂,你够了吧,不要仗着些微降术就血口喷人!”
      “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从冥界来,来干什么?”
      “哼。”它冷冷瞪他一眼,不理他。
      “不肯说?”英云细长的双眼微微眯着,“就算不肯说我也能猜得到,因为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才入的宫……”
      说到最后一个“宫”字,蓦地举起手中树叶向下一拍,一道精光没入树干,整棵大树都跟着晃动起来。
      树叶本是最柔软的物体,却能挡落长长一枝银针,数十年树龄的栖梧树却承受不住这一刺。
      英云脸色不变,笑道:“这下子不错,比变做没气味的花强多了。”袍袖在树上一拂,止住树的晃动,“为什么要杀我?”
      白鸟森然道:“你要知道更多事,不妨去冥界问吧!”低声念动咒语,满天都是啼唳之声,无数只鸟雀挺着利爪尖喙扑向英云。
      英云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柄长剑,迎风一晃化做一张巨网,将四处乱飞的鸟儿尽数兜了起来。
      鸟儿一碰到网上身形便遽长,不一会儿变成大雕和巨鹰,网根本就收笼不住,有几只已经撕裂了大洞,斗大黑影罩向英云。
      英云点点头,捏个指诀叱一声“收。”网变做铁笼,那些鹰和雕还没飞出就被关住。
      可是鹰又变成了蛇,一条一条游出铁栏,抢在前面的一条已经把磨盘大的头探到了树上,英云终于忍不住皱了皱眉。
      “我虽然懒,却不喜欢脏的东西。”他说,“这些蛇爬过的地方都很脏。”
      拈出一枚叶子,看准蛇头掷了出去,那叶子又轻又薄,飞起来飘飘悠悠,白鸟眼中一诧,叶子忽然变成长箭,一箭穿透了蛇头。
      这一下又快又狠,蛇身向后一仰,砸中了陆续正要爬过来的蛇群,然后一群压一群,像是一条推倒了的锁链,所有的蛇无一幸免,更有甚者互相咬啮吞噬,形状甚为可怖。
      白鸟叹息一声,收了法术,道:“你果然有些本领……”说这话时语气也不知道是愤愤还是惋惜。

      日影渐斜,月华初露,英云还是好端端的坐在树上,宫阶还是扫得干干净净,石缝中的小花还是摇曳多姿,一切好像全未发生。
      “一个小孩子,不要用这么凶恶的法术。”他说。
      “哼,你若不是多管闲事,我也不会和你动手。”
      英云侧过头,看它毛羽凌乱,眼神狠厉,不禁叹气,“你们现在要做的事,是怕有人知道,还是怕有人阻止?又何必……”他抛下手中剩余的栖梧叶,那些叶子一片一片落在地上,渐渐拼成字形——是个凶字!
      白鸟一震。
      英云道:“以栖梧叶问卦,十问九准。这是赫在大限已到,鬼差不日将至的预示,你来就是要护送他返回冥界,是也不是?”

      过了很久,它点了点头。

      “呵呵……”英云笑笑,慢慢的说,“你刚才有句话说得很对,我要知道更多的事,的确需要去冥界了解,不过不是现在,也不劳你费心相送……”
      “呸,油腔滑调,不知所谓。”
      “呐,我现在很想知道……”
      “我不想说!”
      “赫在才24岁……”
      “关我什么事!”
      “赫在只有24岁!!现在就死,丢下了百废待兴的一个烂摊子,戚国的人民怎么办,很多未施的仁政怎么办?”
      “24?”白鸟不已为然,“这一世24岁,若是几世连加呢?你既已知道他的身份,就该知道这一切都是天命。他本来就是冥界的人,是冥君指派他三入轮回拯救戚国,现在八十一年已满,自然要和我们回去。”
      “贵族也就罢了,人们生计却不能不理。赫在无妻无嗣,这个国家由谁来掌管?”
      “臣僚。”
      “那是些才气尚浅威望不足的家伙……”,
      “可是,这些又与你何干?国家易主,人民存殁,对你的修行并不影响。你自己尚且做不到心中无物,耳目清明,又如何能修行练道?习成上乘降术。何况你也该考虑下触怒天机天命的后果。”
      这就是说绝不许英云插手了。他笑着跳落地面,向白鸟摆摆手, “喂,你去哪?”
      “找赫在下两盘棋。”
      “小降师,你要是泄露了一丝一毫今天的事,冥界的长老们不会放过你的!”
      “知道了。”他应了一声,穿出结界迈上台阶,身后白鸟的惊呼传了过来,“我的结界还没解,喂,你先放了我!听到没有!喂——!”
      “放你?”英云想了想,轻轻一笑,“等我回来再说吧……”

      李赫在又再做着那个重复了不知多少遍的梦。
      濛濛的天与地,应该是海风,湿漉的,带着点淡淡的咸,掠过他指尖、脸颊,托起他宽大的袖子,还有未束的头发。
      偶尔有一两声海鸟的鸣叫。
      他判断自己脚下踩着的应该是礁石,很湿,很滑,带着宿露的冰冷,慢慢的踏前一步,脚下忽然溜冰,一晃一滑,摔了狠狠地一下。
      嘶,好疼……
      除了膝盖好像还碰到了头。
      他又摸索着站起来,左看右看,那个声音,一直在脑海里呼唤着他,又一次在耳边响起。
      李赫在……李赫在……
      “你是谁——?”
      那个声音仍在唤,李赫在,李赫在……
      “喂,我都有回答你啊,到是你,你是谁啊?我们认得么?”
      那人忽然发出呜的一声哽咽,像是想强忍着却又抑制不住的啜泣,弱弱的如同小猫一般。
      “你……呜……怎么能忘了我……?”
      “唉,”李赫在抓抓头,“你先别哭嘛,我最怕女孩子哭了!有事你就说事嘛。”
      那个声音道:“你说谁是女孩子!你这个聋子!”虽然还在哭着,却又忍不住嗤的轻笑了一声。
      李赫在哼道,“好好说话就是,干嘛骂人。”其实他哪能听不出说话的声音是个年纪很轻的男孩子,但要是不岔开话题,难免他要一直哭下去。哭哭哭,自己说话他也哭,不说话他也哭,还哭得他心烦气燥,哭得他心思焦灼,哭得他一直粗疏的心里竟因为那些见不到的眼睛而涌起一阵又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疼……
      “你是叫哭气包吧,就会哭鼻子,真丢男子汉大丈夫的脸!”
      “呸!”那个声音怒了,“你才是哭气包呢!臭李赫在,死李赫在,你还是大鼻子,大傻子,大骗子!你把我忘了,我以后永远永远都不理你了!”
      “好好好好……”|赫在举手投降,“我猜到了,这样吧,我数一二三,我们一齐说你的名字,看我说的对不对?”不管我说的对不对,反正你说的肯定会对的啦,呵呵。
      那声音果然上当,迟疑道,“真的?你记起来了?那你要是说错的话就死定了!”
      “不会不会。”李赫在笑嘻嘻地说,“现下我数了,赖皮的那个是小狗。一、二……
      三字还未说出,忽然飞出一条锁链箍住了他的头颈!李赫在痛呼一声,急忙伸手在颈间拉扯,可是他越是使力那锁链就收的越紧,不一会,便勒得他呼吸困难,两眼外凸,脸上和手上的青筋都绷了起来。
      那个声音被这一吓,不禁又大声哭了起来,“李赫在,你怎么样!你别死……”
      李赫在想说快来帮我,又想说我也不想死呢,可是那锁链绞得他语不成句,肺子里的空气一点点挤出体外。既便这样,那哭泣的声音带给他的心恸还是远甚于既将被勒断的脖子……那是一种如梗入髓的疼痛,若不是情不自禁,便是来自于他的宿命和本能。
      “你……别……哭……”无论如何,他还是开口劝慰他,既使那声音听起来吃力无比,“听话……别……哭……”
      傻瓜,别哭。
      似乎在遥远的不知名的记忆深底,也曾有人这样轻声劝慰他,用手帕拭掉他不知名滴落的眼泪。
      别哭啊,哭起来丑死了。
      锁链收的越来越紧,李赫在呼吸渐弱,他徒劳地伸出手,向声音的方向虚空抓了抓……
      我是你的傻瓜……
      那是低低的震鸣在他胸腔间却无法发出的呓语……

      忽然眼前一道亮闪,如撕开混沌的剑刃一般,赫在身子一轻,双眼睁开,恍惚发现自己正躺在御榻上。周围帏幔高悬,兽脑香氲,颈子上也不那么痛了,原来是南柯一梦。
      撑身而起,金英云站在床帏之下,笑眯眯看着他。

      “我做了个梦。”
      “哦。”
      “梦里有个人一直叫我名字,还说我把他忘了……”
      “哦。”
      “可我真的记不起他叫什么了……他还一直哭……”
      “哦……”
      “呀,金英云!”
      “嗯?”
      “你,你,我命令你,马上做法,把他给我找出来!这是旨意!”
      “啊,做梦的事,怎么当得了真。”
      “当真的!”李赫在气呼呼的说,“我已经做了十余次相同的梦了,而且我总觉得,我应该是认识他的,他的声音我熟悉得很,就是……说什么也记不清他的名字了。”
      金英云施施然坐在御案旁,拿起一瓶酒,自斟自饮的喝了起来。
      “呀!”李赫在愤怒了,跑过去夺他的酒瓶,“我和你有仇么,你非得要气死我?”
      “呵呵,慢来慢来,”金英云按住李赫在肩膀,好兄弟似的拍了拍他,“赫在啊,我以前和你说过,你是三世戚国之主,有九九八十一年轮回之厄的吧?”
      “……啊,这和我的梦有什么关系?”
      “也许你梦到的那个人不属于你的这一世,而是属于前世记忆,我又如何能给你召回来?”
      “可、可是……”赫在挠挠头,“我以前从没梦到过他,就是这些天,闭上眼睛就能听到他在唤我,我总觉得他有话要和我说。”
      “那你就再做几个梦吧,说不定就能以梦破梦了。”
      很明显,这又是英云的敷衍,赫在不忿,“那你说我之前为什么梦不到他?!”
      “之前啊……”英云弯着眼睛笑笑。
      之前梦不到,是因为有人在你的轮回簿上下了咒语,前世今生各不相连,他也没有办法破戒托梦给你。现在嘛,是因为你大限将到,气脉弱了,才能够成全他找到了你。
      “赫在啊,把这些忘了,不去想了吧,你还有朝政要理,奏折又积了很多吧?”
      李赫在伸手拉住他的袖子,“英云……哥……”他鲜少叫他哥的,声音有点嗫喃,有点孩子气的依赖撒娇,“你,帮帮我好么?”
      “要找他么?”
      “恩。”答的斩钉截铁。
      “赫在啊……”
      “英云哥,你法术高深,一定能帮我的,对么?”
      英云凝眉。
      第一次和他见面,他也是这副样子,微嘟着嘴,露出小狗一样恳切的眼神,无端的让人软到心坎里去。
      帮他么,还是不帮他?
      ……
      许久之后,英云伸手,摸了摸赫在的发顶,“好吧,你要是不改变主意的话,明晚午夜就到我府里来吧。”
      孽债孽债,既然是债,就总有偿还的一天,他一笑起身。
      赫在在他身后欢喜的喊,“谢了英云哥,就知道你心肠最最最好!”

      走出殿外,方才囚禁白鸟地方已然只影全无。
      他原本就没设那么久的结界,必竟那是冥界的人。
      阳鸟未出,云钩半隐,满地花阴弄影。金英云站在栖梧树下,仰首不知在做何思考,过了许久,他松开手,一直在指尖上把玩着的栖梧叶便向箭矢般扎入泥土深处,他提起袍袖,缓缓踱了出去。

      赫在如约来到英云府上。
      夜凉如水,往日人嘶马欢的国师府笙箫寂寂,灯火止熄,服侍的下人都少了很多。
      “搞什么鬼啊?捉妖吗?”李赫在奇怪。
      他进了府上大殿,刚刚收住脚,后面的大门无风而合。“哇——!”李赫在吓了一跳。
      屋内竖青竹、陈宝剑、燃沉香,金英云盘膝坐在祭台上,着五彩祥衣,背后是丈余宽降师幡旗,身周按八卦方位点好烛台,烛火吞吐,漾出酒红色光晕。
      “坐吧。”

      “英云,你在设祭吗?”认识他年头虽然不短,看他亲身设祭时却不多,这人平常一副惫懒嘻笑样,这一刻,神色收敛,倒真有几分神祉的肃穆庄严。
      赫在吐吐舌头,渐渐收起了不恭敬之心。

      “赫在,你今日来,所为何事?”
      “咦,你不是知道么,我求你解梦而来。”
      “梦境无常,赫在,你何苦如此执着?”
      “我也不知道,”李赫在苦恼的说,“我只知道这个梦一天不解,我一天都睡不踏实,饮食无味,坐立不宁,就跟丢了魂一样。”
      “这也不难,等你去了冥界,这些困扰会不解而破,你也不会有什么烦恼事了。”
      赫在揉揉耳朵,“说什么?”
      英云道:“你阳寿将近,冥界鬼差不日就要拘你回去了。”

      李赫在蹭的站了起来,道,“金、金英云,你……不是开玩笑吧?”
      金英云点了点头,“我不会和你说诳语,你本来就是冥界的人,现在惩戒已满,该回去复命了。”
      李赫在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过了好半天,才吃吃的道:“我回去了……戚国怎么办……?”
      “自然会有群臣推举出新的君主,这些不用你操心。
      “既然这样,好歹容我、容我留下召谕……你取笔墨来——”
      “赫在,”英云打断他,“现在你还不能下召,而且,也不能和任何人说起。”
      我告诉你,已经是泄露天机,如果你再外传,等待我的、你的,不知道会是什么惩罚。
      “你只要知道,很多事对你来说都是轮回衍生,就如同你梦境里的人一样,是属于你人间肉身的前世与今生,和你,本没有任何牵扯。你如此执着,未必是一件好事。赫在,我劝你不必记挂,顺应天命吧。”
      李赫在低头沉思。
      一时纷乱如麻,一时恍惚忧虑,一时……又想起梦里那个人哽咽的呼唤……
      赫在……李赫在……
      若我不曾听过你的声音,若我不曾入过你的梦里,若我不曾为之心悸心恸,也许,才是真的了无牵挂吧。
      李赫在抬起头,一字一字的向金英云道:“你是有办法让我寻到他的,是么?”

      金英云凝目看着李赫在,似乎判断他这句话里含有多少恒心勇气,许久许久,他点头道,“我有办法。”
      “那么,”李赫在露齿一笑,“我总要见着了他,亲口和他说清楚了,到时再决定回不回冥界。”
      你当冥界是你燕渊宫的大门吗?想去就去想走就走?英云瞪了他一眼,同时也承认,自己早就料到赫在的选择,这么看来,托他帮忙的那个人应该不会失望了。

      举手在空中写了几行字,英云双指一错,一张用朱砂写就符咒的纸轻轻落在赫在手上,“你吞了这张符咒,我为你续二十一天的命,二十一天之后,我就想不出还有什么方法能够阻拦住冥界的人,那时势必会有人带你回去。”
      “这二十一天里你要自己去寻找那个人,他本来就是你的轮回记忆,能不能找到全凭你自己,找不到,莫要怨天尤人。”
      “我能找到的。”李赫在说。
      英云又从怀里掏出一张折纸,迎风一晃,纸越长越大,渐成兽形,英云咬破中指按在那纸兽的额头上,轻叱一声,那纸兽抖抖鬃毛,低吼一声,化做了一只妖兽。
      “远路跋涉没有脚力,就让鹏牙送你一程吧。”
      那叫鹏牙的怪兽嘶叫一声,向英云叩了叩头。
      “你们此行可以先去……”
      正说到这里,殿门忽然一阵撼动,殿外乌云陡起,风声聒耳,“嚓”的一道厉闪过后,整动大殿竟然开始晃动,殿外一个冷若冰霜的声音说道:“金英云,你好不自量力,竟敢泄露天机,私放冥界的人!”
      英云眉心一皱暗叫不好,他应变奇速,左手急起法印设界,右手隔空一抓,李赫在便被他抓到鹏牙背上,“先逃出去!”他低声喝叱!
      殿外那人来得更快,“喀嚓”一声大门撞开,那人已经飘然而入,一件流粉色的斗篷罩住了头面,只露出了一双眉眼。
      ——眉形纤秀,眼色清锐。
      他手指一弹,殿上便落下数根巨梁,毫不留情砸向鹏牙,鹏牙听得风声,一低头,头上长出一根如狼牙棒般的尖齿来,一下洞穿巨梁挑到了一边。那人不等鹏牙遁走,双手结个火焰形法印,大喝一声:“出来吧,灭蒙!”自他背后霍地飞出一只大鸟,赤尾青身,张牙舞爪向鹏牙扑去!
      鹏牙昂首一声咆哮,收回头上的尖齿,尾巴一晃,迎风长了三丈长短,着地向灭蒙扫去,灭蒙也发出一声怪叫,四只脚爪一用力,鹏牙所站立的地面忽然露出一个深坑来,坑口创面齐整,坑内隐有红光闪现,十有八九就是火焰,鹏牙身子沉重,被这一下带的就往坑内跌,百忙之中背上升出一对翅膀,带着李赫在落向坑边,再看灭蒙,已经向后连滚后个筋斗,原来是被金英云隔空一掌带来的罡气所伤。

      “果然是降师之首,盛名无虚。”殿口那人衣袍一振,接住灭蒙的败势,两手一合,一团火球扑向殿内,金英云急念辟火咒,一蓬天水无源而降,浇向那火,灭蒙大口张开,吞进了水,爪子一扬,铺天盖地的招魂幡向金英云砸去,招魂幡上面有冥界封印,可以吸人魂魄。
      金英云虽是降师,必竟也有魂魄。
      金英云拔剑,剑身上刻有降师始祖的符咒,乃是百余年前英云师父所传。他左手在剑锋上拖过,划出一片血迹,口中念咒,以指抵眉,大喝一声,变出一个分身,跟着二变四四变八八变十六,不一刻大厅中站满了金英云,根本分辩不出哪一个才是本尊。这些分身同时出剑,将那些幡一削两半。
      殿口那人哼了一声,一手掌心向天,一手五指向地,捏了个法诀,空气中忽然阴气大作,地下开始涌上一个又一个鬼魅,有些从墙壁里挤出来,有些从房梁上爬下来,这些都是冥界战斗的魅灵,每个身上都有法力,七魂六魄也不易被击碎,这人用的,乃是冥界九法之一的万窟千鬼,实是具有无边法力。
      英云暗道今天事难善了,不过他既接手赫在的这桩事,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忽然一把扯下身后挂着的降师旗幡,迅速在上面写下符咒,向空中一抛,旗幡上洒出万道金光,那些被金光照到的魅灵无不发出痛苦的惨叫,抱头打滚,或者干脆跌回地下。那人怒道:“金英云,你竟然敢——”英云回身去看,灭蒙已借着千鬼尽出的时候冲出大殿追赶鹏牙去了,自己无论如何还是输了一筹。
      “冥山长老,果然名不虚传。”英云收住攻势,手一挥,收回旗幡,向那人负手而立。
      “我是李晟敏。”那人冷冷的道,抬手掀起披着的斗蓬,露出一直隐藏在暗处的容颜。

      虽然知道冥界的男子都生得俊美,真正见到时金英云还是小小的吃了一惊。
      面前的年轻男子脸上表情如凝冰雪,但润肩窄腰,桃腮杏眼,眉眼间芙丽俊秀,若是展颜一笑,不知该是何等的容色。
      如果他是个女孩子就好了,金英云心里想。
      “你应该多露露脸,总用那个劳什子盖着,谁知道你长得这般好看呢。”他如实的说。
      李晟敏原本就寒着的脸色此刻更是寒了三分,“金英云,注意你的言辞,最好不要激怒我。”
      “我是真心的称赞你。”英云摆出老老实实的表情,狡黠的弯眼却出卖了他的心思。
      李晟敏哼了一声,不在这些小事上和他计较,只道:“你放了我们的人,该怎么说?”
      “这有何难。”金英云在怀里一探,摸出张纸递了过去,李晟敏料他不敢耍滑头,手指一勾,那纸片落在手里,定晴一看,微微变了脸色。
      “你居然有这个?”
      “敕命天书,和你讨个人情,续那人阳寿二十一天,可好?”
      李晟敏沉默。
      敕命天书是降师在三界定下的契约,如果违背了契约,不管有多大的法力都难逃天遣,金英云把天书交给李晟敏,也等于是把自己的性命交给李晟敏,他自己说要续二十一日阳寿,就只能续二十一日,超过一刻,必遭反噬。
      “你为了这个人,真是连命也不要了。”
      “好说好说。”英云看李晟敏蹙眉凝色,就知道这事有门了,脸上不禁又露出顽童般笑嘻嘻的表情来。
      “金英云,这次我估且信你,如果违背了你立下的敕命天书,你自己知道该是什么下场!”
      他袍袖一振,一阵黑云涌起,倏忽飞入云宵之中。
      金英云直到他的背影消失无形,这才轻轻叹了口气,转回身看着支离破碎的国师府,摇头道:“李赫在,这次我可赔大了,真的赔大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1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