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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失而复得 第六节 ...

  •   九月的戎地,秋。刀耕火种的草原开始变得微黄,河畔的树木金黄、橙红、黛绿,顶着蓝天、白云,瑰丽多姿、风光旖旎。
      七年前,陵公率军打退陇军,凯旋之后尚了公主。大婚之后,陵公自请辞官,戎主不允其辞,驳之,特旨驸马可不履职、不理事、不朝参,一等将军虚衔遥领。五年前,陵公随公主返其封地,以宽厚为纲、以生息养民,发展马市、鼓励通商,不出一二年时间,当地百姓安居,戎地已隐有太平盛世的气象。

      中午的公主府,万叶秋声岁月静好,明丽的阳光中一个纤细婀娜的身影缓缓行来,在小院静立片刻,朝阳明显感觉气氛似比平日沉闷肃穆了一些。
      内侍小步过来迎她,苦着脸小声解释了番:“今个早上,陇右使者来访,似与驸马起了争执,饭也未留,末了摔门而去,驸马至今仍在里头呢。”言罢,手指悄悄戳了戳书房。
      朝阳颔首,命其依旧下去备饭,而后自己来至书房门前,轻扣两下推门而入。
      卫昕端坐在书案之前,正皱着眉思付着什么,抬眼看见朝阳,寂静中声音低沉愉悦:“奴奴。”
      阳光映在朝阳脸上,她微微眯了眼,发现他做了这几年将军,眉目俊逸依旧如天上星月,却褪去了青涩意气,时至今日更显威严英挺,她探出一个纯净无辜的笑容:“夫君饿不饿,要不要用饭?不用饭可要我帮你备浴?”
      卫昕站起身,走近了足比朝阳高出一个头,他拉了她的手复坐下来,盯着她,儒雅笑容如满园的阳光般和曦温暖:“你乖乖的,等我忙完公务,就去找你。”
      朝阳喃声:“我很乖吖,所以我就在这里陪着夫君。”
      卫昕一愣:“那倒也不用……”
      她露出笑:“贤惠的妻子都会在夫君烦恼的时候陪着夫君,我是贤惠的妻子。”
      卫昕垂目见她的翘长睫毛与姣好面容,情不自禁在她发顶吻了一下,喟叹:“奴奴,今日陇使前来,你已知晓了?新帝欲召我返朝统领北境,允了恢复父亲祖父的爵位,还允了匡扶陇右卫氏。”
      “那夫君应允了吗?”朝阳仰起脸,露出婉婉笑容,娴雅又干净。
      他凝望着她,喉头轻轻滚一下,艰难道:“未曾。”
      然而,终究意难平。
      她望着他僵硬的脖颈,交握的手摸到他手掌忽然冰冷,也感到他内心中的纷乱压抑,明白岂是“未曾”二字能说清楚的。她感到心中阵阵酸涩迷惑,遂伸出手臂环绕住他,脸轻轻挨着他的脸,轻道:“又为何生闷气?”
      卫昕心中一麻,转而低头,闭眼低叹:“奴奴,我不是以前的我了,可我还是忘不了以前的我。”
      “我喜欢的一直是全部的你。”她眼中闪烁的神色很是认真,眨眼反问道:“若我不是公主,你还会娶我为妻吗?”
      他失笑,忍不住在她鼻尖亲了一口:“尚公主是卿此生之幸,然卿的婚事又岂止于公主二字?你想想,初识之时,你哪有半分公主的模样?”
      “……”朝阳震惊,语调是缱绻和由衷的欢喜,“哪天我们谁也不是,我们也是我们自己,仍是在一起。”
      卫昕听了,沉默了一阵,珍而重之得缓声道:“你说的不错,竟是我想茬了。我一出世便承载了太多人的希望,祖父望我修身,母亲教我齐家,族人愿我振兴家门。祖父亡故母亲离家之后,我一心出人头地,跌了几趟跟头方知天高地厚。而后遇见你,方斗胆苟且偷生随遇而安,有了自己的家,也清楚了本心,过了这几年顾拂百姓的日子,才道自己心里原没有那改天换地、称霸一方的念头。想我卫氏满门忠烈,为陇右尽忠尽孝,几百年来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到头而来不过得了忠这一字。新帝上任召唤效力,焉知后一刻不是又一次人伦离散、家破人亡?奴奴,是我太固执了对吗?”
      她的双眸刹那如星光般点亮,柔声道:“夫君,不是的。”
      他摇了摇头,眼眸瞬间红了,哽咽颤声道:“当年祖父母亲顾念我,将我送来北地护我安危。明知母亲心中不舍,我不知天高地厚筹谋八年自请出征。母亲知道了,便是哭着也并没有阻拦我,她一心只盼我有始有卒、早日归家。我是母亲唯一的希望,可我却从来不明白她的心,也从来不肯多陪她一刻,假如我没有枉顾她的心意、丢下她出征……她也不必惨死。她定是以为我也不在意她了,以为我长大了,要抛下她了……可是不是这样的!”
      众人追逐的那无上的权力、家族的容光究竟是什么呢?这给他带来的没有任何好处,却只有无尽的痛楚,带来的是家破人亡,他眼睁睁地送走了祖父,然后又眼睁睁看着母亲被卷入了政治之争,最后被皇权逼上了绝路。卫昕从前对皇权有艳羡、有仰慕、又爱又恨,但现在已都没有。经历了这些事情,他已经将一切都看透了,他失去了所有,不想失去朝阳和新的生活。
      朝阳仰头扶出他的痛楚,道:“夫君,你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婆母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她允你出征,她自始至终定是相信你。”
      看着她眼中写满了对自己的依赖、爱恋、信任,这般真诚,这般动容。卫昕蓦然想起河谷里同袍手足们的尸体,自己被朝阳于险境所救的模样,那些受戎主、苏老指点的岁月。他的心猛地一下抽搐,密密麻麻的痛遍布到四肢百骸,原来心中爱着一个人,才会这般的感同身受,母亲当年赠自己玉瓶便是这般爱着自己、相信自己。他的手抚过朝阳如玉洁白的面颊,轻柔而坚定得将她拥入怀中。心中虽起起伏伏,却已了然清明。他将目光放软,揉了揉她的发丝:“我因拒了来使之请,甚觉心中惭愧。却忽略了你和我们的家,卿请夫人责罚。”
      朝阳的反应呆萌呆萌的,她听愣了:“那你陪我一起……吃饭?”
      卫昕听了啼笑皆非,扭过脸轻咳了一声,严肃地将主题还回去:“奴奴,我本是一个命不由己、身不由己、心不由己之人,但从向你父王求娶的那一刻起,我已下决心与你过一辈子。我们会吵架、会不合、也会修好、也会和睦,我们会相伴一生、也会老死相离。只要我活着一日,便一日护你自在,护这方天地的百姓自在。”
      朝阳靠在他怀中,她眼中微微温热:“夫君你说的真好。”
      卫昕叹了口气,道:“这两年我时常想起公孙令。他执念太盛,有时候我会想,其实我跟他是很像的人,他的执念在权力,我的执念在家族。如若不是你选了我,我早晚有一天也会走上他这条路,彻底陷进去,酿成无可救药的后果。”
      朝阳默了默,忽然笑了一声,抱紧了他:“夫君,我知道你那时想帮他,可也得他自己醒悟才是。你的过往我无法参与,但我们相守之期乃方始矣,往后的日子还会很长。”
      卫昕看着朝阳,眉眼平和得想,自己昔年所做的一切,说是为了重振家族荣光,其实归根结底,不过是重新希望回到父母环绕的日子。曾经他是有这个机会的,在母亲尚未去世之前,而如今唯有面前的她带给他的这段幸福的婚姻对他而言是无可替代的,像渡船亦或是像佛光。忘却一些荣华富贵,才能忘却一切仇恨执念。忘却自己,才能看见他人。他希望与她创造新的家庭,他们的孩儿不必再选最难、最执念的道路,他们的孩儿不必体验失去至亲的痛苦。将一切都想通了,目下的他是全然的平和。谁富谁贵不重要了,是陇是戎不重要了,好好活着,他的父亲、他的祖父、他的母亲在天之灵都望他好好活着……面前的娇人儿也望他好好活着。他心中酸涩,又心间欢喜,选择留在戎地,因为这里有他的亲人、朋友、爱人,和清润香气的她。常言道,天涯处处无家,处处家。他既选择了这条路,就也会走这条路,坚持走下去。
      传言说卫昕和朝阳的后人后来继承了戎地大统,统一了天下;也有人说他们的后人东迁向海,形成了一个新的强大的帝国,几百年后这个国家不断生息繁衍。后世传唱卫昕的故事,皆道他“半生食陇禄、半生食戎禄”。他一生传奇,年少时出身名门、文武双全、翩翩公子世无双,曾是长安多少少女的深闺梦里人。他十三岁便是陇帝御笔钦点羽林郎,二十岁拜骑都尉,二十一岁戎主授右校王,二十二岁迁一等将军,尚戎国公主。这样的命,并不是每个人都有,也并不是落到每个人头上都能承受的。人欲无穷,甘心是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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