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是惊鸿照影来》何必珍珠慰寂寥

1、相见欢

　　何迟初见粲然,是个大雨滂沱的四月天中午。粲然曾说:"最是有情四月天!所以你还是四月天来见我吧!最好是个阳光明媚的周末,春暖花会开,到时我们一起去田野山涧踏青。"
　　　周五,太阳尚自露着鲜妍的笑脸,及至周六,天空却满布了阴霾。车一驶近粲然的小城,便下起了瓢泼大雨。粲然微微的懊恼脚下的白球鞋,心想,这次可糟糕了,不可避免的要感冒了。避无可避,索性一路淌水而过。转了一个圈,才找到何迟刚才电话里说的超市对面的公用电话亭。亭边早有青年,在粲然的目光微微的停驻里大步迎了出来。粲然一笑,想起他说过,一见面必定会认出自己。毕竟如自己这样特征突出的,整个车站没有。而这熟悉又陌生的男子,让粲然略为惊讶。曾在网上见过他发来的照片,粲然开玩笑说,保证拿个显微镜也看不出他长得什么模样。这样对外貌讳莫如深的人,没想却如斯消瘦清俊,直如芝兰玉树。那目光中的温和更令粲然心安。何迟接过粲然递来的伞,爱怜的揽过粲然的肩,不让大雨淋湿了她。粲然由衷的微笑,为这一见如故的亲切与温馨。何迟看见她纯洁明朗的笑容,看到她眼中传递的无限信任,会意一笑,揽住粲然肩膀的手便又仿似不经意的轻轻往身边带了一带。
　　到了餐馆,都有些饥肠碌碌,随意点了三个菜,何迟说：“恩,就三个代表吧。”粲然又想笑。想是一个平人,终究脱不了环境的印记。这些官样的应酬场合的趣话,隐约可以想象何迟在躬酬交错间的另一番模样。这样的风貌与真正的何迟其实是不相符合的,后来粲然才慢慢的知道,遇到的又是怎样至情至性的男子。只是当时,却只惘然。
　　何迟的谈话一如他的文字,充满着对社会的知性的忧思。然而这样的谈话夹杂在对身边世态人情的表述里,并不显得无趣而呆滞。相反,粲然喜欢这样随性的交谈。无论是对社会,对人生,何迟都有他独特的见解,而这见解往往令粲然欣然。她喜欢与智者聊天,那样可以开启自己的视野,活跃自己的思维。这样的聊天,有别于小城里典型的有关天气与服饰流行,明星八卦的交谈。于是,一顿饭就吃了一个多小时,双方意犹未尽,然而粲然觉得脚底的凉意已经沿着经络一丝一丝的攀缘而上,她不自禁的打着哆嗦。何迟见到,立刻说还是先去你家换双鞋吧。粲然犹豫说,是先为你开房还是先去换鞋?何迟说先换鞋。粲然说也好,我身份证忘了带了,你的带了没有?何迟说没有。粲然问身份证的时候看到何迟的表情平静,然而略显惊讶,她心下踌躇。早上是特意换过了床上的被子,白色被面,浅浅兰色绣花的边框,素雅洁净。房间里更是熏过了檀香,幽微的茉莉花的幽香.然而毕竟是自己的闺房,总觉得这样留宿一个初见的男子,实在孟浪。可是要真去住宾馆,那些稍微好一些的宾馆都离着粲然新居几里之地,总是不便。明早还得车来车往的往返,接何迟一起吃早餐,对于特殊时期的自己来说,实在很不便。而且,何迟一人在异地宾馆,自己不能作陪,又恐他觉得清冷。这些心思,粲然没有对何迟说。她这边厢心念电转,百转千回,其实何迟何尝不是。大老远的来见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且在她这样的非常时期,还是不管不顾的寻了过来,实在是因为蓄谋良久。可是她却这样见外,直想把他推到冰冷凄清的宾馆里去了。何迟心下黯然.也不多言。进门时候的温馨,谈话时候的相见恨晚的知遇之感,都被她短短的问话粉碎掉了,只留下一些碎片清醒的提醒着何迟现实不是理想。
　　粲然的家离车站其实很远,往往是很多车次的终点站。上午的时候何迟原是问过粲然地址的,想她行动不便,还是自己寻去的好。然粲然坚持来接。即使是这样的瓢泼大雨,这样的鞋袜尽湿,可能又要感冒一个月，粲然总觉得山水迢迢,他来了,我总还是得来接的。尽管对于见面,她一贯的矛盾和犹豫。
　　粲然很少有见网友的习惯,非得聊了几年,认为很熟悉很值得信任了,方才肯让他们登堂入室。而且往往一见,也便成了生活中坚如磐石的朋友。在心底,何迟虽是交往不久,且每每只能寥寥数语,但无疑可成知己。
　　穿过幽暗狭长的小巷,来到一栋旧式小楼前,楼梯也是狭窄而幽暗,所幸房间虽小,但是洁净。入目其实是一屋子的天蓝,天蓝色的墙漆,在屋顶的白色欧式的简洁装饰线条,还有墙上挂的白框深兰色底纹的装饰画。白与蓝的结合清爽而悦目。室内有暗香浮动,似乎是檀香。何迟觉得自己闯进张爱玲的小说里。而身边的女子,正以娓娓的语调说着白流苏,说着古典的用词。她说她喜欢张爱玲,因为那样的语言不关写尽人世的苍凉,而且那用词是有色彩的。流苏一词,就像氤氲檀香的深闺里,雕龙刻凤的枣红色的床头,白色的棉布的帐子上低垂下来的随风细细摆动的穗子,这词不关有音律,且有形象,有色彩,有动感。窥一斑而见全豹,可见张的用词功底,实在是得古典文学精髓。古典的许多用词都是美丽的,比如现在用得最广的"鸡",在古代,那叫"流莺",相应的还有"勾栏""青楼""风月场所"等一系列用语代替"妓院",又有"花帜""花魁"等风雅称呼,有"货腰"种种隐晦称呼代替这种职业，听着便是风雅。不过也是,古代的"妓女"要求才艺双全,往往李师师,陈圆圆,董小宛,柳如是等还得以青史留名，很多更是影响着历史的进程。还有,拿天来说,蓝天可以称为"碧落",多好听啊!何迟听得,不禁吟着"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终不见."
　　话题似乎很宽,两人又接着讨论四大名著,都认为<三国演义><红楼梦>比另外两部要好;讨论写曾国藩的一系列作品的作家的前后文字,又从<玉观音><亮剑>等剧作的文学作品与影视作品对比,谈影视文学的再创造。甚至,谈旅游,谈粲然的花瑶见闻。粲然说起初惊闻花瑶女子夏天是不穿内裤的,觉得不可思议。后来到了那里,才觉得就算是这样,也是别样的一种坦率坦荡的自然的美丽。只有那样的自然,所以也才有"拦路酒""墩屁股""对歌"这样有意思的民俗。那样自由的相爱,毫不做作毫不扭捏,真是纯真而美丽的。 粲然觉得自己今天说话格外大胆,但是也许是因为在何迟面前的缘故吧。总觉得这样的男子也是坦荡磊落的,没有那些拘泥与狷介。果然,何迟也不以为意,他一贯在文字里就认定粲然率真大胆,至情至性。其实生活中的粲然,或者说情路上的粲然一向都矜持而腼腆。
　　偶尔不说话的时候,两人就看电视。两个都不是爱看电视的人,所以电视里到底播放了些什么,两人也都有些不以为意。粲然突然想起浮石在<青瓷>里煞为有趣的一段描写,也是写的初相识的两个男女看电视,其实放的是农业节目,两个人都心不在焉,但是谁都没有去换台,而且都是聚精会神的盯着电视荧幕,好象这样的农业知识讲座对他们多有吸引力似的,其实骨子里早已经是情潮暗涌,都在寻机会看两个人的关系有没有一步到位的可能。
　　粲然想起这段描述,又想起何迟也是看过<青瓷>的,不自禁的就有些不自然,就仿佛他们两个也是那书中的男女一样。其实是不一样的。至少在粲然心里如此。她想我可没有想过要发生点什么。何迟于她,只是好友,可引为知己的好友。仅此而已。不过这样干坐着总不是办法，吃过饭后,粲然提议去散步。
　　晚饭是两人合作做的，何迟洗菜,粲然炒菜。炒菜伊始,粲然才惊觉到没有盐了,何迟说我去买。粲然只好说好吧,你去。感觉自己口吻如交代家里人,而不是一个才见第一面的网友。而粲然在厨房间的麻利也很让何迟吃惊,他想象中粲然应该是那种带一两分倦懒的女子,十指定然不沾阳春水。然而粲然不仅会作饭,而且似乎惯常做这些。短短几分钟,粲然就已经像模象样的做出了两菜一汤。何迟直夸好吃,粲然皱眉,也不知道他是恭维还是真心。只不过就算是味道不好，这样的两个人同桌而食,即使是柴米油盐里,也有着家常的温馨。一种何迟久违的温馨.格外动心。
　　饭后出门,路灯幽暗,空气里有着雨后的清新与凉爽。何迟问你冷不冷?粲然说不冷。何迟说我看看,就牵过了粲然的小手。触手的柔软,何迟再也不舍得放开。粲然也没挣扎,任由他牵着,安心的就如被自己的兄弟牵着一样，连心都没有跳乱半个节拍。何迟的手指也是瘦长的,有着冰凉的触觉.清晰而沉静。
　　夜很静,夜凉如水,不知从哪里飘来的香樟花朵的香味,暗香浮动,却丝丝分明的沁入心肺。粲然开心得像个孩子,深深吸了一口气,连声要何迟也闻闻。何迟侧脸,看黑暗里她的半边脸孔莹白如玉,散发着纯洁欣喜的光芒,深深的吸了口气,直觉得此情此景分明的入了眼,入了心。模糊里生出一种奢望:路不要尽,天不要明,便这样牵手一辈子。
　　那夜是怎么睡过去的粲然也不知道,只知道隔壁何迟的房间灯光一直都亮着,一直都有翻动书页的异响。临睡前,为何迟打开房间的灯,灯光下只觉得他眼神深深,似有万语千言。粲然心中只是一跳,一阵的慌乱。何迟望着粲然走出房间,有心挽留,终是不敢造次。然这一夜长夜漫漫,房间里暗香浮动,细细一缕茉莉香,使人无端生出旖旎幻想。空气中似乎都残留有她的气息,让人心里不安。他几次开门,却看到粲然房门紧闭,轻轻折返回来,悻悻然躺下,随手翻阅床头柜上书籍,不知不觉入了味,困顿上来,一觉好眠至天亮。

　　早上迷糊里醒来,阳台外鸟鸣啾啾,想是一个好天。想起粲然说天气好就一起去田野散步。一个人散步是孤独的,但是可以牵了粲然的手一起,那必定是浪漫温馨的景象。这女子,总无端的让他的心柔软。从第一次网络上初见,她漫不经心的说起自己名字的一个典故,那是有关人间最美丽爱情的一个典故,她叹息说名字是种欠缺,自己从不曾遇到。幽微的惆怅,从字里行间漫上来,无端的让自己心疼,也凭着多年与文字打交道的敏锐,从短短数语间感觉到这女子有着更深的内涵。然而她说要下了，而且以后也难得上网。情急之下,他激动的问了她的电话。她仿佛犹豫了很久,久得让何迟以为就此要错失的时候,屏幕上闪现了一串数字。
　　那夜何迟有着难言的激动与兴奋,辗转反侧,突然想起自己还没问她是否已婚。冲动之下还是拨了她的号码,却在听到一声清越的"你好"之后呐呐不能成言。被自己的大胆吓了一跳,一声不吭的挂了电话。粲然想是十分气恼的,过后不久发了信息过来骂他无聊。还说是看他谈吐有度,才识渊博,不应该是那样一个人。最后说明若对方想找所谓网络情人或者网恋之类刺激的话请不要再来骚扰,因为她有孕在身,谢绝爱情。只欢迎真诚坦荡学识渊博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探讨文字.何迟被她正气所震,分明失望于她有孕的事实,然而也感觉到她的真诚坦率,惭愧之下又拨了个电话过去道歉。粲然本在盛怒之下,听得那端极为悦耳的男中音,误以为是节目主持人,贪恋于那磁性嗓音的魅力,听他道歉得颇为诚恳,想想大抵他上网不久,给陌生网友打电话也确实紧张,气便不觉平了。
　　就这样一路交往下来,无论是最初的文字还是后来的声音,都让双方感觉磁场相近,十分美好。且无论交流什么,都很容易找到默契与共鸣。这种感受是何迟三十几年来一直苦苦寻觅而不得的。他想无论怎样,自己要去看看这女子。其实见了又如何呢?何迟也是有些茫然的。
　　直到这个早上见到粲然身影,心意才如此强烈而明晰!听得粲然的脚步走向盥洗室,他竟鬼使神差的跟了上去,看她一丝一缕的编织着发辫,动作轻柔而美丽。手撑在门框上,安静的望着,不自禁的想要是这女子是我的女人,怀着的是我的孩子,那么我该是多么幸福啊!琴瑟在侧,岁月静好!何迟走上前去,温柔的然而坚定的从背后抱住了这梦中的女子。粲然有些无措而怔忪,先前看他一言不发的望着自己,眼睛亮得异常,早不复昨日的明澈纯净,便有些心慌。此时他这样竟然这样大胆!这样大胆呢!匍然心惊,周围的空气似乎一下子被全数抽离,只剩了脑海中一片空白.他们就是同类，磁场相近,惺惺相惜。然而事情的发展不在粲然的预计之中。她垂下眼帘,空茫的盯着某处,似乎又没有焦点。她想我是不讨厌他的吧。然而,又能怎样呢?又能怎样呢?!
　　时间仿佛静止,空间也似停顿。只剩了这渐渐浓稠的暧昧情愫在两人间无声的传递。耳旁是他轻声的呢喃:"我一直在想,如果哪天我再次拥抱一个女子,一定得是我深爱的。值得我爱的。"气息灼热,烧得人耳根都发烫。那呼吸触动耳后毛发,一丝颤栗便传往心底。背后的胸膛密密贴合着,怀抱温暖而令人心悸。她完全不知道该作何反应,镜子里清晰的映出两人相拥的影子,亲密得让人面热心跳。她不敢看,肌肤却敏感的感知到那贴紧的胸腔里的心跳又快有急。这一刹,时间凝固静止,仿佛千年。
　　终于，粲然清醒过来，轻轻挣脱了何迟的怀抱。低声说：＂对不起，我们相遇的时间错了！＂何迟失落的低眉说：＂已经定了乾坤，不能扭转么？你们分明不够相爱！＂粲然凄然一笑，摸着自己的小腹说：＂孩子在踢我了，孩子是有感觉的。我不可能舍弃他。＂＂带着孩子跟我一起走吧！＂＂你知道答案的。＂粲然艰涩的说。转过身来，逃避的说：＂我去作饭了，你一定饿了。＂＂不必了，我没有吃早餐的习惯。我呆会就走，九点的飞机。＂粲然迅速的抬头望了一眼何迟，又飞快的把目光调开，无意识的注目着角落里的花瓶。
　　一路上无话，何迟想着快点离开。一种悲哀压得他仿佛窒息，想要迅速的逃离。粲然犹豫着，什么话也没讲。终于到达车站，何迟上了车，回头看了一眼粲然，很想把她抱在怀里，不，最好是把她扯上车子一起带走。然而他终究什么也没做。粲然平静的挥手说保重。看那车影一点一点的消失于视角，开始无目的的在车站四逛。
　　她给自己买了支冰激凌，慢慢的舔着。孕妇是不能吃冰激凌的，孩子恰好在这时候踢了一脚，似乎是抗议。然而粲然不再理会，只任那冰凉的气息一点一点的在舌尖上化开，钻往心里．车站空落落的，只有一大蓬一大蓬的七里香散发着幽微的香气．而这香气也是使人迷茫的．她就这样慢慢的走回去。她想总是有人这样猝不及防的坠落入生命里来，匆匆如流星，激荡起无尽的岁月。可是滚滚红尘，俗事三千，终究要将我们淹没的。我们，终将彼此淡忘。
　　后来何迟发信息来说，我总是等着你的，无论多久。请不要丢下我！在这匆匆人海中，我只要你的手一起紧握！
　　粲然叹了口气，轻轻按下删除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