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室逢灯》游喜

2、领扣

　　烈日炎炎似火烧，朝恩在心里默念了一声祝好，脚底生风溜走了。
　　她本来就不爱管闲事，烦起来连自己的事都漠然置之，更何况当下心情简直糟糕透了顶。

　　狭隘的街道两旁吃食店鳞次栉比、卷帘门虚掩着，处于半打烊状态。
　　她闷头往前走，绿色公交车已经停靠在站台很久了，忘记是在哪本书上看过，书里说：了解一座城市最好的方式是坐公交，在陌生人中间穿梭擦肩而过的人无数，于城市陌生者而言，细节犹如语句。

　　讲得是挺有道理的，但这辆空无一人的09路公交车显然不符合。

　　太阳暴晒下车厢铁皮散发着窒息的闷热，朝恩擦了把汗水走到车头问司机什么时候走，司机头也没抬地操着一口方言回答：“人不够，再等十分钟。”

　　溪竹方言只有个别词发音不同于普通话，音调也不难听。
　　所以说慢点，吐词清晰一些，朝恩是能听懂的，她哦了声。

　　转身时余光里忽然晃过一道高瘦身影，她自然而然将目光投向窗外。

　　运气真不错啊，居然没被逮。

　　他一边走一边看手机，黑色书包反拎在肩头，姿态带着少年特有的散漫，只是步伐一瘸一拐。

　　联想到那堵像监狱一样的墙，朝恩撇了下嘴角，在他走近前转身回到座位，给刘昭昭打了个电话。

　　“你到了？”刘昭昭问她。
　　朝恩：“刚到不久。”
　　“这么远啊！”刘昭昭惊叹。

　　朝恩不想谈这个话题，话锋一转，“生日快乐，礼物收到没？”
　　“收到了。”刘昭昭感喟不已：“最懂我的人还得是你。”
　　“你不就喜欢美男么。”朝恩送的是她最喜欢的男爱豆抱枕。
　　刘昭昭嘻嘻两声，“说起来四川帅哥挺多的，你有没有见到特别帅的？”

　　“没——”刚吐出一个字，朝恩就看见那抹颀长身影上了车。

　　他微低头刷卡，露出的后脖颈干净白皙，阳光将发梢照得发浅透明。

　　朝恩本来没想多看，但他突然转了身。目光对上，她一惊，眼皮像是被用火石烫了一下瞬间下拉。

　　朝恩掩饰性看向窗外，匆忙回答刘昭昭的问题，“有吧。”

　　话说得断断续续的，电话那头的刘昭昭就纳闷了：“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朝恩往里挪了个位子，换成粤语：“中国人口基数大，哪里都有帅哥。”

　　刘昭昭跟个痴汉一样嘿嘿地笑：“那可不一样，四川帅哥长得白，不像广东帅哥全是黑皮，我喜欢白的，像暮光之城里的爱德华那种。”

　　暮光之城她没看过，爱德华有多白也不得而知。
　　不过刚才那不到四分之一秒的画面清晰印在了朝恩脑海里，他的脸和他的行为一样抢眼，非常符合刘昭昭口中的白皮帅哥。

　　朝恩岔开话题，两人又聊了几句，刘昭昭突然问：“你在成都吗？”

　　朝恩说：“我在溪竹。”
　　她走的时候只说回老家读书。

　　刘昭昭没听说过这个地方，好奇地问：“离成都远吗？”
　　“远，坐车要五个小时。”

　　“我的天这什么鬼地方……你还不如跟着你爸，你爸脾气还好点。”

　　朝恩沉默了片刻，好在这时里传来刘昭昭妈妈的声音，刘昭昭赶紧说：“等会再给你打过来，先挂了，我妈找我。”
　　“行。”

　　挂断电话后朝恩重新抬起眼，前排坐的椅背完全挡住了视线。也不知道是好奇心作祟，还是逆反心理严重，迟疑了几秒后还是歪头看去了。

　　他坐在靠近车门的位置，坐姿惬意，眼睛从始至终没离开过手机。兴许是热得慌，校服纽扣被他解开了第一颗，右手拎着领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扇风。

　　车子终于启动，一位老奶奶在远处着急地挥手。司机踩下刹车，密集地鸣了几声喇叭催促人快点上来。老奶奶背着竹篾做的篓小碎步跑来。

　　司机提醒她刷卡，老奶奶回头说着什么，吐字不清晰口音也重，朝恩没听清。但听见司机说：“你八十五岁也得拿证来证明啊，我只是个开车的，收不到钱我要倒贴的。”

　　老奶奶急了，咕哝地说了一通。

　　天气热，司机语气暴躁：“拿证来——免费坐公交的证！”

　　老奶奶这次说的话朝恩依旧没听清，不过大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她低头从裤兜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一块钱，还没站起来，坐在门口的人抢先一步伸长胳膊。

　　卡盖上去，根本不用他起身就刷卡成功地“滴”了一声。

　　老奶奶仍在咕哝，司机手一挥，不厌烦道：“行了行了，有人帮你刷卡了，去后面坐好。”

　　老奶奶反应过来，对着人鞠了个躬，少年攥手机的胳膊轻轻摇晃，淡笑了下，而后坐回去继续看手机。

　　没想到这人还残存有善心，朝恩想着很自然地再次把视线投去。

　　被打量了许久的人似乎发现了什么，没有任何征兆地抬眼，视线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又撞上了。

　　是的，又。

　　比起刚刚那短暂的，看不出对方的情绪的对视。这次，朝恩清清楚楚感受到了他的不满。

　　他先是抬手指了她一下，接着两根手指弯曲成虾钳状。手腕一翻，嘴角似扯未扯，对着自己眼睛轻戳两下以示警告。

　　整个过程像是无聊到极点恐吓一下看不顺眼的熊小孩。
　　然而下一个动作更加离谱。

　　他慢条斯理地系上锁骨前第一颗纽扣，扣完拎着领子往上扯了扯，在这时才再次抬起眼来——

　　看她的眼神里充满了警告。

　　朝恩被钉坐在椅子上，脑子嗡嗡炸响一片白光。

　　-

　　喻淮桉下车去了新天地一楼的KFC，选了一个靠门口最近的位置，十几分钟后袁彬礼拎着个塑料口袋姗姗来迟。

　　“只买了喷雾和雪糕。”袁彬礼把东西往桌上一扔。
　　喻淮桉长腿大剌剌伸展着，右腿的裤脚往上挽了两圈，露出紧绷的小腿肌肉。
　　对座的袁彬礼盯着他肿得老高的脚踝，胆战心惊地伸手去碰：“疼么？”

　　喻淮桉眼疾手快拍开他手，拿出袋子里的云南白药喷雾，反问他：“你说我疼不疼？”

　　袁彬礼啧了声心说你还挺会押韵，拿了只缤纷桶里的烤翅，边啃边感叹：“不愧是你喻淮桉，翻那么高的墙出来就为吃这个。”
　　他说着又伸手去拿。

　　喻淮桉指尖扣住缤纷桶边沿，毫不留情地将其扯至胸前。袁彬礼不松手，两人就这么来回拉扯。

　　路过的小女孩一直盯着他们看，袁彬礼觉得丢脸瞬间放了手，没好气地质问：“我冒着生命危险出来给你送药，你就这么对我？”

　　喻淮桉啃着鸡翅根连嗯都没嗯一声，懒得和他扯。

　　袁彬礼气急败坏骂道：“狗东西。”
　　他生气地站起来，收起桌上的药撒气似地扔进袋子里。扔完发现喻淮桉根本没看他，还是那个慢条斯理样儿，啃鸡翅都能啃出优雅大少爷气派。

　　他“唰”地一下拎起袋子，动静弄得惊天动地，“我走了！”
　　喻淮桉下巴往外努了努。

　　袁彬礼：“……”
　　他越想越生气，气到极点一屁股坐回去，抱起胳膊，用两个鼻孔出气：“我就不走，气死你。”

　　喻淮桉目空一切专心致志吃炸鸡。袁彬礼看他吃得有滋有味，气不打一处伸手去抢。

　　喻淮桉手里一空，眼皮掀得飞快，淡漠脸庞上总算是有了点愤愤的烟火气儿。

　　袁彬礼心说你真他妈小气，一天零花钱都够顶我一个月了，兄弟从你手中薅块炸鸡是要你命。

　　外面烈日当空，暑气难消，好在店内冷空气十足。

　　袁彬礼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像道观里穿的袍子，胸口用白线绣着“袁曲平围棋道场”几个字，喻淮桉只瞥了一眼，但袁彬礼火眼金睛注意到了。

　　他放下手里抢来的鸡翅，挑了挑眉：“下个月市里的比赛去不去？我爸问你。”

　　喻淮桉顿了顿，拿出托盘里的纸擦干净手指，又捞起搁在一旁的手机，虎口卡主，大拇指上下划拉起来。
　　袁彬礼看着他没有意义的动作，百爪挠心：“给个话。”
　　“不去。”喻淮桉眼睛都没抬一下。
　　袁彬礼仰天长叹：“道场已经几年没人定上段了，我爸每天在家怄气，连带着看我也不爽。”

　　喻淮桉还是没抬眼，显得格外冷酷无情，“关我什么事。”

　　“我说兄弟。”袁彬礼坐直了身体，难得这么郑重其事，“你不一样啊，你四岁就开始下围棋，六岁第一次参加比赛对战十六岁业余八段选手，把人下哭找妈妈。十一岁拿了第一个全国冠军，十三岁——”

　　喻淮桉做了个休止手势，一脸服了他的表情：“要不我请你给我出本自传？”

　　“不是……”袁彬礼郁闷地挠着后脑勺，大为不解，“干嘛不参加比赛了啊！”

　　打认识他起，喻怀桉脑门上就已经顶着“围棋神童”的title了，不继续走职业简直是暴殄天物。

　　喻淮桉：“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袁彬礼：“那还用说当然是真话。”
　　喻淮按：“不想去。”

　　袁彬礼愣了愣，突然萎靡不振：“那我也不想去。”
　　这话要是敢当着袁曲平，腿非得给他打断两条。
　　可围棋职业选手的定段年龄平均在十五岁，他已经十六岁了。这么一思考，袁彬礼顿感迷茫，背脊泄气似地坍塌，连带着手里的炸翅都不香了。

　　两人在各自的世界里沉默着，浓阴里嘶叫的蝉鸣很是聒噪。

　　喻淮桉偏头看向窗外，袁彬礼也循着他的视线看去，很快阴阳怪气笑起来：“你什么时候也有这种低级趣味了？”
　　“什么低级趣味？”喻淮桉回过头，不明所以。
　　袁彬礼视线没挪，乐呵呵道：“一看就是美女。”

　　喻淮桉再次侧头，视线尽头落在街边的公交站台前。兴许是阳光太盛，也有可能是离得太近，那抹背影连头发丝都看得一清二楚。
　　她正垫着脚，手从上往下在时刻表上缓慢划过。

　　“绝对是个美女。”袁彬礼再次肯定。
　　喻淮桉收回视线，有点好笑：“你是近视眼不是透视眼。”

　　“赌不赌？我输了承包你这个月的疯狂星期四，你输了帮我做棋题。”
　　喻淮桉无动于衷。
　　袁彬礼对他的沉默熟视无睹，自以为很帅地甩了下锅盖刘海，“我赢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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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边落日熔金，火烧云翻卷奔涌。路线表上写着7路车会经过华新街，朝恩躲在站台下的阴影里耐心等候。

　　“美女。”
　　朝恩不知道是在叫她，直到喊了第二声，周围也没有别的人，她才转过头去。

　　袁彬礼手藏在背后在荷包上搓了两下，紧张地咽了口唾沫，“美——”

　　“同学。”
　　他换了个措词。

　　又来一个叫同学的。
　　朝恩面对陌生人一如既往的没有情绪：“有事？”

　　美女语气冷冰冰，袁彬礼被冻得慌了神，磕磕绊绊地说：“是、是这样的，我有个暑期实践活动，需要采、采访同龄人，所以……”
　　他憋了半天，狭隘的脑容量实在编不出东西了，深吸口气后一吐为快：“反正就是能给个微信吗？”

　　朝恩被搭讪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第一次还会发怔，现在只会木着张臭脸说没有。

　　袁彬礼看向她握着手机的手，怎么可能没有微信！就算他这张脸做不到像KFC的狗东西一样男女老少通吃，但也不至于被拒绝得这么难看吧！

　　他没有了底气，声音逐渐弱化，“给个电话也——”
　　直接被朝恩打断，“没有。”

　　“……”袁彬礼被噎得不知所措，黯然神伤间觉得丢人不能只丢他一个，何况活十几年最有信心的就是他兄弟的色相了。
　　于是身体一转，抬手往KFC全透明玻璃墙指去。

　　靠近街边座位上有人的只有一桌，窗明几净的玻璃映出少年锐利冷淡的侧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