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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我没有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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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的风裹挟着成团柳絮,如苍白的雪片般扑打在雕花车窗上,簌簌作响。
深紫色的车帘被吹得轻轻鼓起,又无力地垂下,在车厢内投下斑驳的暗影。
十五岁的温若蜷缩在镶着金线的软垫上,月白色襦裙皱成一团,裙摆边缘凝结着街头争执时沾染的暗褐色泥渍,还零星粘着几片枯叶,仿佛无声诉说着方才的混乱。
她鬓边那支白玉兰簪早已失去往日的光泽,花瓣纹路间积着岁月的薄尘,随着马车颠簸轻轻摇晃,在车厢壁投下破碎而寂寥的暗影。
自年幼父亲战死后,这枚承载着童年记忆的簪子,便如同她的心,再也绽放不出鲜活的笑颜。
温夫人紧紧攥着的绞丝银帕已被揉得皱成一团,帕角绣着的并蒂莲被指甲反复勾扯,丝线凌乱地散开,仿佛她此刻破碎又纠结的心情。
她望着少女颈间那圈青紫色的指痕——那是沈歭失控时留下的印记,在温若苍白如纸的肌肤上格外刺目,边缘还泛着淡淡的血丝。
那双原本澄澈的眼睛里,盛满了恐惧与绝望,哭喊声穿透呼啸的风雪,至今仍萦绕在温夫人耳畔,成为她午夜梦回时挥之不去的梦魇。
“舅母,没什么想问我的么?”温若突然开口,声音冷冽如冰棱划过绸缎,打破了车厢内压抑的寂静。
她慢条斯理地抬手,纤细苍白的手指抚过歪斜的玉簪,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腕间的菩提珠相互碰撞,发出清越却又带着寒意的声响。
那些记忆自父亲惨死那日起,便如同诅咒般缠绕在她脑海里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而这些回忆恰似她背负的血海深仇,早已深深刻入骨髓,成为生命中无法剥离的一部分。
温夫人颤抖着伸出手,指尖悬在半空,犹豫片刻,还是收了回去。
此刻,夕阳的余晖透过车窗斜斜洒落,在疤痕上镀了一层血色。
温若被温夫人带回去的路上,温夫人好几次都欲言又止,她很心疼这个孩子,同时也在为她担心。
温若是个听话的孩子,可她身上总是有股不服输的气势,她会为不公平的事去抗争,她生来不平凡,注定要做不平凡的人。
阿若,若有一天没了丞相府的庇佑,谁能护得住你。
阿若,你所见到的和平不过是假象,暗处有太多的危险,它们快要到来。
阿若,不要被仇恨蒙蔽了双眼。
婉卿,你的孩子走在了一条不归路上,你看见了吗?如果可以,请你保佑她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阿若,答应我,别再把自己置于危险中。”她的声音哽咽,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你可知,每次看到你涉险,我这颗心都悬在嗓子眼,生怕你……”
对于温夫人而言,温若不仅是儿时挚友的遗孤,更是自己的半个亲生孩子,从她来到温府的第一天,她就被这个孩子深深吸引了,就像幼时被温婉卿吸引一样,在她被欺负的时候,是温婉卿朝她伸出那双手。
话未说完,已被哽咽声打断,眼前又浮现出那个紧紧握着母亲手掌哭得声嘶力竭的小身影,那时的温若,眼中已经失去了对世界的信任与依赖。
“我有分寸。”温若别过脸,细碎的发丝垂落,遮住她苍白而倔强的脸颊。
车窗外,垂柳依依,嫩绿的枝条在风中摇曳,柳絮纷飞如雪,却拂不去她眼底化不开的寒霜。十五岁的少女身形单薄得如同春日里的柳絮,可脊梁却挺得笔直,仿佛要用这瘦弱的身躯,撑起整个沉重的血海深仇。
她还记得四岁那年,父亲将她高高举起,笑着说要带她去看最壮丽的山河,那时父亲的铠甲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的笑声清脆如铃。可如今,山河未在,人也已阴阳两隔,只留下无尽的伤痛与仇恨在心中蔓延。
温夫人攥紧锦帕,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上面的并蒂莲刺绣被勾出毛边,几处丝线已经断裂。“若有一天温氏护不住你……”她的声音充满担忧与无奈。
“护不住便护不住。”温若琥珀色的瞳孔里翻涌着滔天恨意,宛如即将喷发的火山,又似深不见底的寒潭。
“只要能为父亲报仇,我甘愿坠入十八层地狱,受尽万劫不复之苦!”她的声音尖锐而决绝,也彻底惊碎了温夫人最后的幻想。
车厢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那个曾在父亲怀里咿呀学语、天真烂漫的孩童,在经历了生离死别后,如今只剩下满腔燃烧的仇恨,眼神中再也找不到一丝孩童的纯真。
温夫人恍惚间看见当年的温婉卿——温若的母亲,眼神同样决绝而坚定。
命运的轮回如此相似,让人不寒而栗。泪水不受控制地从温夫人眼中滑落,滴落在温若单薄的肩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这条路的敌人,是整个天下啊……”她喃喃道,声音中满是绝望与悲叹。
“我早已做好与天下为敌的准备。”温若突然笑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充满了苦涩与悲凉。
温夫人仿佛透过少女看见了挚友,当年在学堂她也是这样的眼神和决心。
她说:“我要掌握自己的命运,就算全天下的人都要阻止我,那我就要和全天下作对。”
从前她为温婉卿担心,她为她的孩子担心,她们都是她最重要的人。
温若伸手抚摸藏在袖口里那面方巾,那里还留着年幼时的稚嫩印记——母亲曾握着她的小手,一笔一划地画下歪扭的小兔子。
那时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们身上,温暖而美好。
温夫人以为自己很了解这个女孩,其实她一点都不了解,作为她的亲人的她们没有一个人了解她,她错了。
两人坐在马车上紧紧相拥,而温若则是拍了拍妇人的脊背,她柔声语气中却带着坚毅:“舅母,早在我亲眼看见母亲自缢,刚出生的弟弟就不见的那天起我就把自己交给了仇恨,也许仇恨会让我迷失,但仇恨也会时刻警示着我我这一生的命运。”
她停了一下,继续说道:“舅母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执着,那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的至亲为什么非死不可,我明白父亲是敌国将军,大翌和渊国终有一战,可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将我父亲的尸首那样对待,城门悬尸,任禽啄食,至今家父的尸首都不知何处,父母生我育我,父亲被如此对待,母亲因愧疚而死,虽然对于幼时的记忆我很模糊,可我还是记得我也是被父母宠着长大的,父亲母亲都是我最重要的人,若是没有他们就没有如今的温择轶,若我只安于享乐,不管父母的血海深仇,那么温择轶就不配为人,不配为父亲母亲的孩子。”
少女的泪浸湿了妇人的肩膀,明明难过的要死,却还是故作坚强。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用力咬住下唇,鲜血顺着嘴角缓缓流下,血腥味在口中蔓延,如同她心中挥之不去的仇恨。往事如潮水般涌来,那个雪夜的恐惧、母亲的绝望、自己的无助,都化作了此刻眼中燃烧的复仇之火。
温夫人再也忍不住,将少女紧紧搂入怀中。她嗅到温若发间淡淡的苦艾香——那是常年服用安神汤留下的味道,昭示着少女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晚。
怀中的身躯如此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可温夫人知道,这小小的身躯里,藏着比钢铁还坚硬的意志。
“择轶,”这是多年来她第一次唤这个名字,声音里满是心疼与无奈,“你应该知道这是一条怎样的路,这条复仇路注定坎坷,它会让你失去很多,也会让你迷失自我,你母亲一定不希望你走上这条不归路。”这是温夫人第一次叫了她父母为她取的小字,她对这个孩子终究是心软的,她没有办法看着这孩子就在这条路上把自己推向深渊。”话未说完,泪水已打湿温若的肩头。
“母亲会理解我的。”温若将脸埋进舅母肩头,声音闷闷的,带着几分脆弱。
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洇湿了温夫人的衣襟,晕开一片深色的云。
她自然是记的,她们将这个少女的所有的一切连同那段记忆都埋藏起来了。
“阿若,是我没有做好一个舅母,是我没有关心你,是我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是我把你当小孩子看待了。”
“阿若,舅母问你一句,复仇开心吗。”
温若点头,能为父母报仇,自己多年的心结解开,肯定开心,自然是开心的,自己活下来的唯一意义就是为父母报仇。
只是这一路上会有许多的坎坷,可是一想到父亲母亲,所有的顾虑都无所谓了,她愿意一条路走到黑。
温夫人当初劝谏过温婉卿不要嫁给温随,可最后她还是嫁给了温随。
现在她看着温若就想着要不要劝着些,其实都无所谓了,温若是她看着长大的,她的秉性她知道,温若有着挚友的聪慧才智和不服输的脾气。
她当年劝不了挚友,如今也自然劝不了温若。
温夫人什么都没有说,而是抱住了温温若,少女瘦弱的身躯被她紧紧抱住,此刻,她的心中只剩下心疼和无奈。
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小女孩要为已经死去的人报仇,死去的人一定希望活着的人能够平安顺遂。
泪湿绸络肩,谁言从前事。不知天涯路,恩怨从此了。
十五岁的少女,在舅母温暖的怀抱里,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失去父亲、在异乡瑟瑟发抖的孩子,渴望着一丝安慰与庇护,可她知道,自己早已没有退路。
车帘外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已是戌时三刻。夜色渐浓,月光如水般洒在大地上,为万物披上一层银纱。
温夫人松开手,指尖轻轻抚过少女泛红的眼角,动作温柔而怜惜:“今天的事对任何人都不要说起,我也会当做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你可以继续你的复仇,但是不要牵连丞相府,如今天下看似安乐实则动荡不堪。丞相府不想蹚浑水了,你要报复的人不仅仅是皇室而是全天下吧?”
她的眼神中满是担忧,生怕温若一个不慎,便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舅母,丞相府早已身在局中。”温若突然抬起头,眸中闪过寒芒,宛如寒夜中的狼眼,锐利而警惕。
“我保证不会主动牵连温氏。”她的声音低沉而坚定,眼神平静却透着不属于十五岁的狠厉与成熟。
自五岁被母亲送来这里的那一刻起,她的命运便被仇恨的锁链紧紧束缚,只剩下复仇这一条路,哪怕前路荆棘丛生,哪怕要与全世界为敌,她也绝不回头。
在她心中,早已将每一步都谋划清楚,只是这份沉重,无人能懂。
马车缓缓驶入丞相府角门,月光为两人的身影镀上一层银边,却照不亮她们眼底各自的心事。温若望着熟悉又陌生的府邸,红墙绿瓦在夜色中显得阴森而冰冷。
想起五岁,母亲紧紧抓着她的小手温柔地说“这以后就是你的家”,那时的她还不懂得,命运早已埋下残酷的伏笔。如今家破人亡,这里不过是她蛰伏的牢笼,是她等待复仇时机的栖身之所。她握紧拳头,指甲几乎掐进掌心,终有一日,她会让所有仇人付出代价,哪怕与这世界同归于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