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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不说(yu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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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醒时分。
晨曦透过雕花窗棂,将细碎的金光洒在温若苍白的脸上。
她猛地从床上坐起,额间沁出细密的汗珠,眼神中还残留着梦境带来的惊惶。抬手抚上心口,喃喃自语:“原来只是一场梦,还好只是一场梦,还好她是温若,不是梦中的那个神女。”
那位神女的身影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从出生便被命运的丝线操控,如同傀儡般,在既定的轨迹上无奈前行,没有丝毫选择的权利。
温若缓缓起身,纤细的手指从宽大的袖口取出那枚刻着波若花的白玉牌。
洁白的玉牌在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波若花的纹路清晰可见,仿佛蕴含着某种神秘的力量。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敲响,传来小竹小心翼翼的声音:“小姐,你醒了吗?”
温若将白玉牌系在腰间,那一抹莹白与她淡青色的衣袂相得益彰。她柔声应道:“小竹进来吧。”
小竹轻轻推开门,看到自家小姐倚在床边,形容憔悴,眼下乌青一片,单薄的身子在宽大的衣衫下更显柔弱。
小竹心疼得眼眶泛红,快步上前:“小姐怎的又没休息好,看着小姐憔悴的模样,小竹心疼死了。”
温若紧绷的神经在看到小竹的瞬间松弛下来,她抬起手,指尖轻点小竹的额头,唇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打趣道:“小丫头你倒会心疼人。”
小竹脸颊微红,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心中却满是欢喜。
她家小姐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是她最喜欢最喜欢的人。她撅了噘嘴,笑容灿烂:“因为是小姐啊,小竹才不会关心小姐以外的人呢。”
话音刚落,小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重要的事,猛地拍了一下脑门。
温若疑惑地看着她,就听小竹焦急地说:“小姐,今日你还要去国学呢,都怪小竹,小姐要是被太傅骂可怎么办!”说着,便急忙推着温若走向梳妆台。
梳妆台前,铜镜映出两人忙碌的身影。小竹手法娴熟地为温若梳妆,将她如瀑的秀发高高挽起,戴上女学常用的玉冠。
那玉冠精致华美,两侧垂下的珠串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小竹又拿起玉簪,小心地插入玉冠左右固定。梳妆完毕,温若起身,身姿挺拔如松,气质清冷出尘,不似寻常女子的清新可人,倒像是从云端走来的神祇,周身萦绕着一种不染尘世的仙气。
小竹望着自家小姐,眼中满是崇拜,忍不住犯起花痴:“小姐生得这般貌美,真是不给人活路啊,如果小姐真的是个男子,这京城中定有不少女子芳心暗许。”
温若神情微微一怔,眼神中闪过一丝失落,轻声说道:“我倒真希望我是个男子,在这世间男子总是要比女子好过得多。女子不能抛头露面,不能谋职当官,未出阁之前,是被养在深闺之中的金丝雀;出阁之后,是遵从三从四德的贤妻良母,或是□□之中争风吃醋的怨妇。可是女子的智谋并不输男子,是这个世间束缚了女子。”
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不甘与无奈。
小竹一脸不解地看着温若,眼中满是困惑:“小姐说的话小竹听不懂,女子不是应该遵循三从四德么?”
温若转过身,双手握住小竹的手,目光认真地凝视着她纯真的眸子:“小竹,以后你会明白的。女子的谋略从来都不输男子。”她的声音坚定而温柔,仿佛在向小竹传递着某种信念。
小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语气坚定地说:“小竹没有小姐聪慧,但是小竹知道,小姐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无论小姐说什么小竹都信。”
温若心中一动,眼神复杂地看着小竹,轻声道:“小竹,这个世界上你能信的只有自己。”
小竹却固执地摇摇头,她坚信自己的小姐是值得信任的。温若不再多说,拿起书案上的木芨,朝门外走去。
路过温老夫人的房间时,她停下脚步,站在门外静静地看了好几眼,才转身离去。
国学堂内,晨光透过窗纸,洒在古朴的桌椅上。温若依旧是第一个来到学堂的学生,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伏案执笔,在宣纸上认真地书写着。
笔墨在纸上流淌,留下工整的字迹。这是上次太傅布置的作业——一篇策论。
“民,天下之本。有民,方有天下,天下归焉……”
温若沉思片刻,继续写道:“有名曰:无归魂兮烟雨乱。”写完最后一笔,她莫名感到一阵紧张,心中仿佛有一只小鹿在乱撞,却说不清到底是因为什么。
她撑着头,目光涣散,思绪飘远。忽然,她想起手腕上的菩提珠,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阿鸳?那位神女似乎也叫阿鸳。”
她喃喃自语,“这是把我当成那位可怜的神女了?”
她嗤笑一声,眼神坚定,“我温若不会是任何人的替身,我温若只会是我自己,我不会是另一个人。”
“你在笑什么?”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
温若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她偏过头,就看到一个若隐若现的身影出现在身旁。“兆……”
“兆宿,我的名字。”那个虚影开口说道,声音带着一丝空灵。
温若轻轻应了一声:“我知道。”她顿了顿,问道:“你……”况且是以这种方式出现。
兆宿眯了眯眼,伸出手想要触摸温若的脸,可手却径直穿过她的身体。他的眸子暗了暗,心中涌起一阵心疼。
“我感觉到你情绪的波动了,所以我出现了。”兆宿没有隐瞒。
温若明显一愣,抬眸冷冷地看着兆宿:“我只是在想你为何非要把这珠串给我,我取不下来。”她顿了顿,又问:“是因为那个叫阿鸳的姑娘吗?”
兆宿没有回答是与不是,只是出神地看着温若。在他眼中,温若和他的阿鸳是那么相似,却又截然不同。
阿鸳温柔善良,心怀天下,而眼前的温若浑身带刺,不信任任何人,却同样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要去探究。
“我和她很像?”温若见他没有回答,凑近他,那张脸在兆宿面前突然放大。
兆宿没有推开她,只是苦笑着,手再次穿过温若的身体:“不像,你们一点都不像,你和她一点都不像。”他的思绪回到了过去,那个温柔却又狠心的阿鸳,总是会给他独一无二的爱。在她去魔界之前,那份爱只属于他一人,尽管那只是亲情。
“兆宿,就算有一日我死在你面前你也不能露出一丝情绪,你是我的软肋,阿姐不希望你因为我受伤,反之阿姐也不会,但是你要记住,阿姐会保护你的。”
“兆宿,别怕,阿姐只是睡一觉,百年过去了,阿姐在魔界呆了百年之久,兆宿长这么大了啊,这眉眼真像父亲,兆宿你可以保护好自己吗?”
“阿姐许久没有见你,可是在阿姐眼里兆宿你一直是一个懂事的孩子,兆宿别哭啊,别为阿姐流泪,阿姐早就该死了,是阿姐苟活于世太久了,可是,阿姐放心不下你。”
记忆中阿鸳的话语在兆宿耳边回响,那个女子无论何时何地都是那么温柔,她能拯救天下苦难人,却唯独救不了自己,最终自剜双眼,与那个人同归于尽。
温若并不在意他说的话,她只在意如何取下这菩提串。她耐着性子再次问道:“既然不像,你就应该把这珠串给你的阿鸳,而不是我,所以,到底怎么取下来?”在这件事上,温若十分固执。
“你明明一点都不像阿鸳,可是阿鸳为什么会选择你呢?为什么会选择你这样的人生呢?”兆宿喃喃自语。
温若眼神瞬间变得阴鸷,冷笑道:“我永远都不可能是她,我这样的人生?我什么样的人生?一辈子活在仇恨之中,被那些记忆压得喘不过气?我就愿意活在仇恨之中吗?这么多年我夜夜辗转反侧,都会梦见我父亲的头颅被挂在城楼之上被鸟兽啃食,我的母亲在我面前自缢,伴随着我那出生尚未足月的弟弟的啼哭声,祖母推门而入那一刻的尖叫声,夜夜在我梦中出现,我能怎么办?你说得没错,你的阿鸳怎么可能选择我这样的人生,我自己都厌恶我这样的人生,我怎么可能是你的阿鸳呢?取下来吧,兆宿。”
她不想和这个不属于人间的“怪人”有任何牵扯。
兆宿摇摇头,无论他多么不想承认,那菩提串不会骗人,面前这个女子就是他的阿姐沈之鸳。“温若,取不下来的,它已经认你为主了。”
“这菩提珠是你送给阿鸳的还是我的呢?”温若追问道。
话音刚落,兆宿的身影便消失不见。温若无奈地笑了笑,心中暗想:她是那个可怜至极的神女的替身么?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永远都只会是她自己而已,她不会是任何人,她自己知道就好了。
就这样,温若在座位上又坐了半个时辰,学堂才陆陆续续来了其他学生。
温若低头翻阅着手中的书籍,突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回过头,就看到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正好奇地看着她。
“殿下。”温若轻声说道。
沈绫自然而然地挽住温若的胳膊,整个人靠在她身上,抬头对着温若露出一排还没长全的牙齿,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阿若姐姐,阿绫可听话了,可以奖励阿绫吗?”
沈绫是帝女,身份尊贵,没有人敢说她的不是。而温若的身份只是温氏的私生女,若不是温家有权有势,她们或许根本不会在同一个学堂。
温若轻轻推开沈绫,语气平静地问道:“公主,想要什么奖励呢?”
沈绫本来还有些不满温若推开她,可一听到有奖励,便立刻把不满抛到了脑后,兴奋地说:“阿绫想要阿若姐姐亲手做的桃花羹。”
温若闻言,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自从那天之后,她再也没有做过吃食,而桃花羹更是她最憎恶的食物,那承载着她最痛苦的回忆。
沈绫满脑子都是桃花羹的美味,活像一只小馋猫。温若不知道她从哪儿知道自己会做桃花羹的,即便知道又如何,她是不会做的。
“公主,换一个吧。”温若冷声说道,语气中听不出任何情绪。
沈绫愣了一下,倒也没有多想,很快便换了一个:“阿若姐姐可以给阿绫刻一个木雕娃娃吗?”
温若点点头答应了,这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她又问:“公主想要什么样的木雕娃娃?”
“阿绫想要和阿若姐姐模样一样的木雕娃娃。”沈绫眼神亮晶晶地说道。
温若微微一愣,要刻一个和自己模样一样的木雕娃娃?但她很快恢复正常,再次点头答应。此时的沈绫还在乐滋滋地笑着,却不知这个木雕娃娃将会陪伴她一生,也保护了她一生。
辰时,太傅手持戒尺,缓缓走进学堂。他目光如炬,在学堂中巡视一番,见除了家中有事没来的学生,其他人都已到齐,这才捋了捋长长的胡子,俯身坐在蒲团上。
太傅虽是一脸慈祥的模样,但那双眼睛历经岁月沧桑,仿佛能看透一切。
“策论。”太傅的声音沉稳有力。
学堂中顿时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学生们纷纷将自己写好的策论交上去。太傅接过策论,仔细翻阅了一番,随后放下纸张,目光看向众人,问道:“策论,策天下,策民生,论,何为论?”
有学生率先起身,对着太傅俯身抱拳作揖,回答道:“策天下,策民生,论也是论天下论民生。”
太傅微微点头:“好,先坐吧。”
“老师,学生认为策非策,论也非论。”温若站起身,声音清脆而坚定。
太傅看向温若,眼中带着一丝疑惑:“为何?”
温若不慌不忙地说道:“学生认为策可视作为鞭笞,论可视作为争论。没有鞭笞的策何来的论,没有争论的论又何来的鞭笞,策论既相辅相成又相克。”
太傅闻言,愣了片刻,他已经多久没有听到这样新颖的见解了。看着眼前这位学子,眉眼间竟和当初学堂那位温师姐有些相似,而她又姓温……原来是温家小姐。
温师姐的策论至今仍在流传,当今各大世家还将她的策论拓印学习。
“老师,学生认为天下不仅是一家,天下是由大家组成,那样的天下才是真正的天下。”温若继续说道。
“嗯,请坐吧。”太傅满意地点点头,随后拿出当初手抄的温婉卿的策论,开始讲解起来:“论天下,论民生,论百姓,论臣民,论皇权。位高权重者,顾民生,应国泰安民,乃民者丰衣足食。平民之上者,妄杀无辜者,应极刑,乃世之奇辱。民乃天下之本,辱民伤民且失民心。失民心者失天下,天下无权……”
温若起身作揖,问道:“这策论老师从何而来?”
太傅捋了捋胡子,语气中带着一丝感慨:“故人的遗迹。说起来她还与你出身同族,她是温家大小姐,温婉卿小姐,可惜一代才女远嫁他国,真是可惜了。”
温若听完,双手紧握,心中虽有怒气翻涌,却强压下来,面带微笑问道:“为何?”
太傅不假思索地说道:“门不当户不对,温小姐最后惨死他国,温家老夫人也得了癔症,这不就是孽缘嘛。”
沈绫见温若神色不对,立马拍案而起,怒道:“放肆,金阳你是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么?”
太傅却没有被沈绫吓到,反而笑了笑:“公主是觉得老夫说错了吗?温大小姐和那个莽夫本身就不登对。倒不如说这是一场买卖,一场赌注十分大的买卖。”
沈绫还想再说些什么,温若转身行礼,对她说道:“殿下这是做什么?怎能直言夫子的名讳,夫子是老师,你这是学生该对老师的态度吗?”
看着温若严厉的眼神,沈绫只觉得心口抽抽地疼,委屈得眼眶泛红:“阿若姐姐,你凶我?小姨喜欢谁就嫁给谁,这是尚未出生的你和我能决定的吗?母妃说小姨是自愿嫁给小姨父的,虽然阿绫没有见过小姨,可是阿绫有脑子,阿绫会明辨是非,小姨是一位有自己主意,足智多谋的奇女子,小姨又怎么可能委屈自己呢,夫子说小姨和小姨父门不当户不对,可是小姨嫁给了自己喜欢的人,至少她幸福了。”
“阿绫,够了,就算你是公主也不是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就算是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天子也会谨言慎行,你再这样口无遮拦下去,你会失去一切,甚至是命。”温若眼神冰冷地看着沈绫,语气严肃。她深知,在这深宫中,一句话说错就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沈绫撅了噘嘴,极不情愿地对着太傅致歉,随后坐下,一路上都闷闷不乐。
温若坐下来,整理着自己的衣角,可眼神却渐渐变得涣散,手紧紧抓着衣角,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她的思绪早已飘远,回到了那个痛苦的回忆中。
母亲,当初的你是以什么样的心绪写下这策论的?母亲只教过我前面的一段,可是为什么没有教我后面的,母亲你是因为爱温氏吗?
你在害怕什么,母亲。
无大家怎有小家,无小家何来大家。母亲,你当初嫁与父亲真的是因为心悦父亲吗?
母亲,如今我为了复仇,变成了一个疯子。可是疯子再怎么疯,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也会伤心的,她不想伤害爱自己的人。
我不想伤害沅姐姐,不想伤害祖母,不想伤害爱我的人。
可是为什么你们都是我的仇人的亲人,为什么?我的仇人为什么都是我的亲人。
母亲,你会怪我一次次心软吗?
从她看见母亲死亡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是一个疯子了。
“雒儿,收起眼泪,别让人看不起你,雒儿,母亲想陪着你长大。”
“母亲真的很想陪着你长大,我的雒儿这么乖巧,母亲放心不下你啊。”“雒儿,母亲想吃桃花羮了,做来给母亲尝尝可好?”
那日,她端着桃花羹来到母亲房前,满心欢喜地推开门:“母亲,今日的……母亲!”
眼前的景象让她如遭雷击,母亲自缢在房中,刚出生的弟弟还在一旁哇哇大哭。她站在原地,泪水决堤,不停地哭着,直到祖母听见哭声赶来。
老妇人看到悬梁上的女儿,一声尖叫后便晕了过去。一时间,屋内乱作一团,甚至有人悄悄把襁褓中的孩童偷走,都无人察觉。
那日,温若失去了疼爱她的母亲,和刚出生的弟弟,也失去了曾经那个天真快乐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