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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有些出生就注定了结局

      艳丽出生在改革开放以后,然而在这个落后的小山村里,还是土坯,茅坑的生活条件。母亲身体不好,家里养不起这个迟来的女孩子。
      “找到人家了吗?”老根婶对只跨进一只脚,一半身子还在外的男人问道。老根叔一边迈脚一边答,“知道了,收拾一下,把娃给人背去”。
      “条件咋样?”尽管要送人了,好歹是自己孩子,母亲还是希望找个好人家,起码管个温饱。“你行咧!有人肯要不错咧,这找到啥时候,再等,等人家罚款呢?”老根叔说话的时候听不出什么情绪,只觉得很疲惫,“晚上给人领去,你给拾掇好,莫耽误事”,说完他就转身出去了。夜里,根叔背着刚出生三天不到的小女孩走在铺满了白霜的田埂上。要进腊月门了,绿油油的油菜叶子上晚上生出了洁白的霜花,辉映着皎洁的月光,神秘又轻盈,只有一个稳健的脚步声踩在田埂上,土被冻过,连带着霜的草叶子,踩下去咯吱作响。“来咧?进屋吧”,苍老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煤油灯微弱的光亮下,一个戴着瓜皮帽的老人和一个青年男人在床边等着,木桌子上放着一小罐婴儿奶粉,一床崭新的小被子,颜色明丽,却多有褶皱。“娃放这嘞,二叔”,“这他妈有病,身体不好,生个娃也是不容易,咱这都是自己人,营养费你给点就成”,根叔对着老人的背影这样说,老人没有看他,只是逗着孩子慢慢开口道,“行嘛,也应该”,老人说完,缓缓转过身坐在炉火边,从烟袋里取出一截烟叶子慢慢卷起来,“不过,我家条件也就这样,多了是没有”,他点燃烟又继续说,“给了钱这个娃就跟你们没关系了,再不能认了”,老人看着根叔,一汪池水的眼神里看不出波澜,“那肯定,以后就是你滴娃了。”根叔很快就给了回答,没有迟疑。老人从枕头下的手绢里慢悠悠拿出钱,“15,不行就把娃抱回去”。根叔没有说话,接过钱笑道,“哪有这话,二叔,娃就留下了,我得回去看她妈了”,说着就往外走去,老人指使年轻人去送,寒暄几句后,屋子里就只剩下小婴儿熟睡的呼吸声。
      “爸,哥,咋回事?养人家娃干啥?”老人的女儿们听说后纷纷回娘家来,想要知道父亲和单身的哥哥是不是被骗了,要替别人养孩子。老人在炉火边说道:“你二哥不争气,不听话,你们娃都有了还没找下媳妇儿,养个娃在身边防老嘛,大了找个女婿也顶咱们门户。你们也少操心。这事就这么定了。”老人在这个家里有绝对的发言权,儿女的婚事前程都是他决定,孩子们从来不敢违抗这个严厉甚至狠辣的父亲,无人再有异议。母亲温柔和善,慈爱无边,也是个苦命的女人,她只有顺从丈夫的心意。要说李家老二是个不错的年轻人,长得干净还高,性子直率,又有手艺,杀猪、造席,编竹篾,那是十里八乡都知道的手艺,这样的小伙子娶媳妇按理说还要挑呢。有姑娘愿意跟着他,没名没分住了一年,他不愿意娶人家,姑娘伤了心夜里走了,再没见过。后来就被一些污糟事情耽误了。如今最小的兄弟姐妹都有孩子了,家里只剩下父母和李二自己,养个孩子他倒也是愿意的,家里也热闹些,希望都在这个小婴儿身上,从这天开始她有了名字,艳丽,许是希望她和她的人生都能明媚艳丽。
      村子里平淡安谧的日子很快,在小艳丽的记忆里每个腊月都跟着父亲去杀猪,造席,对小朋友来说这都是美好的,因为热闹还有好吃的拿。从站着看很快就到了能打下手的年纪。上学的记忆对小姑娘来说不太美好,她不喜欢上学,学不进去。我只记得,她拿着扫帚在门口说:“我不读书了,不想念了,我以后一定不后悔,不会的!”赶来劝学的姑姑们被堵得无话可说,只好任由她辍学。
      小姑娘确实人如其名,性格开朗爱笑,笑容灿烂艳丽。初三就没再读了的艳丽,准备去大城市里打工,家里对她不放心,交给了在北京做生意的亲戚。我只知道这家做生意好多年,盖了一个四层的院落,是小山村里出名的有钱老板。
      “二哥,娃年纪小,又是女孩子,我们又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兄弟,知己亲戚,放我家你们放心。”这个扭着肥胖身体,烫着满头紫红色卷毛的中年女人领走了艳丽。这个女人和她丈夫经营着一个小餐馆,在北京这个大城市已经十几年了,小艳丽去之前的幻想很美好,北京的繁华街道,霓虹灯下的神秘,从她到这里的时候开始也从她到这里的时候结束。“还不起,睡死你了”,老板娘大嗓门在楼下喊起来,她抬眼看了一下表,凌晨四点半,该出摊了。她从来到这里就是这样,每天早起出摊卖家乡小吃,早饭、午饭,甚至晚饭都是摊上的小吃,老板娘不会额外给一毛钱,晚间收摊吃点粥或者米饭,还是老板白天剩下的,有啥吃啥,没得可挑。过年回来的时候,老板娘给她买了两身新衣服,大红色的羽绒服,白色的毛领子衬的她皮肤光洁,乌黑的眸子灵动的闪着光。“哥,这是娃打工这一年的工资,都在这,你点点,给你说一下,这一年没预支工资,请假了两天,感冒了。我出的钱给娃看的病,几十块钱小事情,咱们这关系就不说了”,老板娘咂咂嘴,“回来前一天说想去天安门,给了一百块钱……”。“对,这钱娃花了就该给你”,李家老人看了孙女一眼,艳丽点点头,示意老板娘说的是真的,李爷爷随即这样说道。一直沉默的老板突然开口,“对了噻,就一百块钱给啥,给娃当压岁钱了”,他一边说话一边皱起了眉头。老人却不依,说什么也要他收下钱,老板娘一脸横笑的说道“那就这,我们回了”,就把钱揣进了兜里。走时还不忘了催促丈夫跟上。腊月二十九这天,那个寡言的男人端着茶水缸子慢悠悠转来院子里,“叔,在家不?”“谁呀?在呢,屋里来烤火,外面冷。”“都在家呢?!”“小辉子来了,快坐吧。”“爸,你别喊人小辉子,人家现在可是大老板了,还这样叫,又不是小时候了”,端着水壶添水的李二这样对父亲说,“你别听他的,年纪大了就这样”。“二哥,看你说的,我长再大也是我们村的,做啥生意这都是我叔,有啥不能喊的。我娃都结婚了,马上生孙子,日子是混到头嘞,黄土都埋了半截咯。我妈死了好几年了,除了叔没人喊我小名字了。”说道这里,这个男人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隐忍。“娃呢?出去耍了?”“对,说是找沟边上那家同学去了”。听到这里,男人“噢”了一声,顺势拿出一个红包递了过来,“叔,哥也在,这是……”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老人打断了。“不行,小辉子,这不能要”,老人开口说道,“挣你家工资那呢,不要,不要”。“叔,拿着,这不是给你的,是给孩子的压岁钱,我咋说也是长辈。你不收下,我心里过不去这个事。”“对,对,对,那收下,你一会儿别走了,吃完晌午再回,我们爷几个一起喝点。”男人答应道:“行嘛!”
      至于艳丽在北京的生活,我只听到过只言片语,只记得她说走路上骑车的时候都在打瞌睡,没人买餐时也能在路边睡一会,但是不能太久会丢餐食,老板娘很精明,午饭想多吃一份都是不能的。这样的日子过了至少有三年吧。
      2008年的冬天,我们见面的时候,她已经在北京工作了几年,她说起首都的繁华和美好,像幼儿园的孩子一样开心。我还在读书,也很希望赶快长大,能考出这里去北京读书,看天安门的日出。又过了一年,冬天我从学校请假去她家的时候才知道她订婚了,她骑着两轮电动车来接我,路上跟我讲“他和我说,我不要彩礼、不嫌他家条件差,就不怕以后他对我不好”,“我说要是你良心过得去也行”。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那时候我的世界里只有上学,考试,我对这些大人的事情不知道也不怎么明白。我只记得我们骑车经过大桥的时候,落日的余晖映红了满天晚霞,远处河堤上连绵的白杨树延伸到小山脚下,大河很宽,水流潺潺,有几只白色的叫不上名字的鸟,高高细细的腿踩在水边的草地上,把头伸进水里觅食,又倏的掠过水面,消失在晚霞里。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许久后的一天,我在图书馆读到徐志摩这首诗的时候,脑海里想起的就是少女那天桥上的笑容。
      寒假来临的时候,她结婚了。冬天很冷,我们三个女孩子挤在一张床上说了很久悄悄话,说了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婚礼的细节,我也不记得了,也许是老了吧,在我印象里那天她戴的那朵白色百合花很衬她,清丽脱俗。正月初四的时候,她和丈夫来我家拜年。那天阳光很好,我们在院子里吃了一整袋大辣片。我妈端来水果的时候问:“感觉怎么样?你少吃点辣子,不然生出来以后容易上火。”我觉得很错愕,这个比我大一点点的姐姐就要做母亲了,当妈妈这件事即便是现在的我依然觉得很难接受,这份责任让我心生恐惧。
      在厨房的时候,我们三个女孩子在一起,她告诉我们感觉一个月的时间像是打碎了时光滤镜一样,眼前的丈夫似乎不是她婚前认识的那个人,他们之间好像也不是她想的那样。我依然不明白,但我记得婚前我妈曾力劝搁置婚期一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在只认识了两个月的情况下结了婚。如何发展到这一步的已经不重要了,也无法去追究了。要紧的是,往后还是得过下去。
      很快到了进城务工的时节,正月十五以后务工人员纷纷离开家乡,远别故土去讨生活。我记得小时候的十五,社火很热闹,街道里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父亲都扛着小朋友坐在肩上让小孩子可以看见表演队伍。人们追着社火表演队伍游街,小时候我爸总一边看,一边逗我说,“明年给你也去装社火好不好?还给小娃发红包,可以拿着买糖吃。”表演社火的队伍既简陋又复杂。这个队伍总计得有五六十人,具体的数字,年代久远,加上那时候太小,很难想起那么详细了。有一个三轮车的乐队开头,走在最前面,车里坐7个年纪五六十的老人,一个缓慢开车,后排中间一位擂鼓,左侧两位均敲锣,右侧记不得了,父辈们都说是“敲家什”,具体有些什么乐器或者也许连乐器都不是,也不得而知,等我弄明白了再补充吧。跟着就是一群踩着高跷的演员,脚上穿着三四尺长的木腿,身穿戏服,颜色鲜艳,多绣有各色花样,长长的水袖做出各种动作,画着大花脸,装扮和传统戏剧有相似之处,男女皆有。游行中他们会跳跃摇摆,走出十字舞步。紧随其后的是一辆有木板加起来的大卡车,打开了周围的围栏,车厢一览无余,上面多支木杠子架起来一个悬台,一个台上有七八个三至六岁的小朋友表演。我的记忆里是有两层共三个悬台在车上表演,车厢底部有一个中年男人举着一根长长的竹竿,上面带钩子,负责将路过低一些的电线顶起来,避免影响游街。车里还有几个工作人员负责小孩子的安全。小孩子们的打扮就有趣了,小小的脸上挂起来长长的胡须,扮皇帝,关二爷,尉迟门神等角色。大人们说腿是被绑起来在杠子上的,这样才能固定,小孩子手里还哪有各个角色搭配的道具武器。年纪小的由于前期化妆耗时长,天不亮就要开始,小朋友在游行中会睡着,甚至会流鼻涕落下来,引得围观人群发笑。走在大货车后面的是彩莲船和猪八戒背媳妇儿等表演形式。
      每年的这一天都是小孩子的节日,热闹非凡,而且过完这天就要开学读书去了。今年也不例外,我们三个女孩子一起挤在热闹的人群里,举着冰糖葫芦怕蹭着人,“你什么时候走啊?今年准备去哪里?”“今年去新疆哦,那边工地上班”,艳丽边吃边含糊的回答。“你去能干啥?”“我去看工地,煮个饭什么的,他去那干活。”两天以后开学了,我忙着读书,考试,日子飞快。
      这一次的会面我们三个变成了五个,还有一个三岁的小男孩,是艳丽的儿子小溪,我的一个小妹妹,与她们不相识。街边的小摊上,小溪要吃烤串,“那拿这四个吧”,艳丽递过去了钱。串握在她手里,小溪慢悠悠的啃着,我们在后面走着。我们停在了另一个摊位前,“给,拿这几个串,”我刚说完。“要辣椒”,小妹妹在旁边补充道。小妹妹正在选着,艳丽走过来随手拿起几根放在了一起,妹妹抬头看了看我,我没作声付了钱。艳丽大口的吃了起来,我把剩下的串都给了小妹妹,一行人慢慢走回去。“她和从前不一样了,”我们三个中的另一个女孩子小仙说,“前年我们去吃肯德基,她说我们两个都读书,她上班了,她给”。“没事,串也不贵”,我这样回答。“我们两个就算了,你妹妹还小,起码得给她一个,两个小孩子一起,只给一个,这可不合适”,小仙继续说道。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静静听着。也许是成家的早吧,生活的沉重早早的接到了她肩上,为人父母的辛苦是我现在还没体会到的。生活总会在悄无声息中改变着我们,有时候连我们自己也很难发觉。
      我大二回家观念的时候没有遇见艳丽,“她从新疆跑了(没留下音讯的消失),说是去青岛了,打电话只说要离婚,不回来过年”,李二这样解释道。“这女娃咋回事情,好好的日子不过要干啥,”艳丽丈夫靠着门口柱子上一直沉默的抽烟,没有说话也没有抬头。大人们说了些什么我不关心,我只想知道她到底遇见了什么事。八个月以后,暑假收尾的时候她回家来了,“我不想过了,我准备离婚”,她开诚布公的对大人说。
      “那小溪呢?孩子还小呢。”
      “过不下去了,娃我们养,不给他”。
      大家没有再说什么,她决心已定。至于其他的她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这次见面她很憔悴 ,因为太瘦面颊都有些凹陷,显得颧骨高了很多。话也少了,我们没有任何交流,她径直进了结婚的新房里休息。“爸爸,”声音从门外传来,艳丽丈夫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她回家的消息,两人见面,相顾无言。“爸,这给买的肉,放厨房了,艳丽回来了?”艳丽没有回答,只是进屋去了。大人们是希望能好好过日子的,虽然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定是劝和不劝离,毕竟我认为还是要尊重双方的意愿,这是不可勉强的事。“赶紧进去哄哄你媳妇儿,还不快去”,众人推他进去新房。吃饭的时候,艳丽面对他异常殷勤的夹菜依然很冷淡,但后来听说还是和好了,一起回去了新疆。其中的缘由也就不得而知了。“艳丽回来了,说这次回来就是离婚的,两个人说好了的,去法院的日子都定了”,我只是听,没有做声,意料之中。
      “你知道什么?我不好好过?是我不好好过日子吗?我不想过吗?我怀孕八个月的时候,在新疆他把我打了一顿,差一点我就死在新疆了,你们谁知道,谁在乎我?”“到处给人家说我给工地上的男人洗了内裤,不要脸,到处污蔑我,洗衣服是真的,人家把汗衫放我水盆里说帮忙给洗一下,就这一件,我抹不开面子,帮个忙而已”,“天底下哪有这样冤枉人的”艳丽在屋子里哭吼到,她突然的情绪失控,坐在地上抱紧了自己的腿大哭起来。
      屋子里的是两家的长辈亲眷,他们要对离婚的事情做个了解,当然,我也不明白的,他们为什么要知道这些关于年轻人的隐私。自然,我只是个透明的看客,只有听的资格。屋子里有了很长的沉默,
      “你媳妇儿说的是真的吗?”
      “是”
      “你打人了?我们都不知道这个事情,知道今天就不来了。”
      双方说了很久,最后也不了了之。第二天,我干赶到医院的时候,艳丽在病床上睡着了,眼角的淤青还在,乡镇医院的病房很空,三张病床都空着,墙面有些泛黄,很阴冷,我不由打了个哆嗦。“昨下午他说有事跟我说,我出去他就和那几个城边头(郊区)的打了我,那几个都是□□,他给人家家里卖拉面呢,”她很平静的说着,仿佛这是她的见闻而不是遭遇。这样的事情也许不止一次的发生过,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她能早点离婚,离开这个带给她悲惨的男人。
      很快法院的判决下来了,分割了6万块钱共同财产后,这个男人终于彻底的离开了她的生活,这段婚姻苟延残喘了二年,终于彻底结束了。离婚以后的她好了很多,脸色好起来了,也不再那样憔悴,笑容也逐渐多了,小仙还说,“感觉又回到了没嫁人以前的样子”,“艳丽终于摆脱了那个蠢货”。但我总觉得经历是很难抹去的,心灵比身体更难恢复。
      “听说李二加那个姑娘,人家认回亲妈了”
      “你可别瞎说,咋会的?当时抱走的时候说的不认,还给了钱的”
      “真事嘞,我儿子和老根家儿子一起上班呢,看见人家两兄妹一起的,就在青岛呢,都呆好几年了”
      “我也听说了,老根家媳妇儿有病,看病的钱说是那个女儿给的”
      “不知道李家知道不,李二知道了得气死了,白养活娃”
      “可不咋地,养姑娘了还要养孙子,要是不认他了,白给人干了一辈子”
      “不能吧,要真的把姑娘领回去了,老根家太没良心,简直昧良心,又不得好过嘛”
      李家的姑娘嫁的不远,很快就听说了这样的风言风语。“哥,我听人家说的艳丽认她亲妈了?还给看病钱了?都是真的?”
      “别听人瞎说,该不会”
      “你给她打电话问问,叫她回来”
      “你别闹了,娃长大了,有些事情我们拦不住,这撕破脸了以后哥咋办?”
      兄妹几人一时之间陷入了沉默,“等过年回来聊聊这个事情。”李二这样安抚妹妹们。
      凡发生必有痕迹,非亲生这件事情,小艳丽早就知道了,不知道是在哪个不严谨的大人嘴里,小孩子逐渐明白是怎么回事。至于他们兄妹是如何相认的不得而知,但我想哪个时候的艳丽,一定把哥哥当做了自己的避风港,才会离家出走孤身去青岛。哥哥对她应该也很好,才会让她愿意在青岛这座城市停留几年。我很难评价这样到底对不对,骨肉至亲应该很难割舍吧。
      “我们坐下说点事”,李二叫艳丽坐下。艳丽没有回答,只是坐下来,她应该知道李二想要说什么,她的脸色不太平静,有一些抗拒,眉头微微皱起,又有些凛然,似乎做好了什么准备。
      “你也大了,我也不瞒你,把你的身世都告诉你吧”,李二开始从头讲起,讲起来给她卖油菜买奶粉;姑姑给她买衣服,学步车;爷爷给她烧元宵,砍柴给她换新凉鞋……20多年的付出历历在目,艳丽的心里是不是平静我不知道,我的心里很难受,莫名生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艳丽说她已经都知道了,就这一句简单的回答结束了这场谈话。她的亲生父母最终还是迫于熟人社会的压力,没有认她回家,毕竟这些年李家两代人含辛茹苦的养育所有人有目共睹。李二也很难开口要求女儿些什么,他真的把自己视为父亲,不求回报的付出。日子就这样过着,艳丽每年就过年回来几天,很快就会离开,小溪像是个没人要的孩子,就这样和爷爷相依为命的生活。
      清晨阳光照在上世纪70年代修的土坯房子的屋檐上,4岁的小溪在床边喊爷爷起来冲奶粉,今天的爷爷很贪睡,毫无反应。小溪很害怕,他听说过有人就这样死掉,他害怕爷爷也会这样死掉。小溪飞快地跑去一百米外的邻居家,请他来看看李二。邻居是李二的长辈,论辈分应该叫三爷,年纪不大,辈分很高。三爷来的时候,稻草平铺在铺板上,有几根翘起来扫在李二的头顶上。李二面色很白,吓坏了三爷,立马打电话给儿子开车送医院。小溪就被寄样在三爷家一个礼拜,每天去医院看爷爷,“爷爷,你要快点好起来,爷爷要是死了,娃娃就是孤儿了。”因为这个小孙子,李二活下来了。七岁的时候,他已经可以走两公里路去请乡村医生来家里给爷爷打针。李二的年纪大了,身体也每况愈下,小溪很懂事,已经学会了做饭,洗衣服这样的家务。可以自己骑自行车去上学,虽然他年纪还小,可家里据学校还是很远的,这也是无奈之举。这个孩子只希望爷爷多活几年,陪伴他久一点,至少他回家的时候还有一个大人在,哪怕风烛残年,总好过他一个人孤儿一样的活着。对于母亲的记忆,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妈妈,妈,妈妈,不要走,别走……”
      离婚的那年,小溪不愿意让艳丽离开,抓着大衣的衣角,往死了哭,围观的婶娘们都不忍心,劝慰艳丽多呆几天,“迟几天去上班也行嘛,钱挣多少是个够啊?”艳丽没有回答,只是狠狠掰开了孩子的手。也许从那天开始,小溪就明白了爷爷对他来说是最后唯一可以抓住的光和温暖。他的父亲一次也没来看望过他这个儿子,好似从未出现过那般又消失不见了。大人们总是很奇怪,不知道他们是有意的精明还是无意的刻薄,喜欢问一些小孩子很难回答且很难面对的问题。
      “你爸爸回来看你了,你跟他走吗?”
      “不要,我长大了要买把刀,杀了他。”
      “你这样和孩子说的?”小溪的姑婆问李二道,“不要让小孩子讲这样的话,别人会以为是大人教的,我们可没有和他说过这样的话”。“我没教过他”,李二对妹妹回答却看着小溪,“谁教你说这样的话,以后不许这样讲了”。我不知道小溪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相信李二没有这样教过他,李二一向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布满皱纹的脸上很难看清楚表情和悲喜。也许是敏感的孩子知道父母的离婚是因为父亲家暴,也许是父亲带给他的记忆并不美好,总之大抵是恨的吧,不知道该恨谁,不露面、又总被周围人批评的父亲似乎是个最好的选择。
      而小溪的父亲呢?也是个很难求全责备的可怜人。他的家据说在距离这里2小时车程的谷壑纵横的山岭上,是一个和邻居隔着土梁子喊话的地方。父亲早故,母亲是个生活都不能自理的精神病人。父母的结合本就是这世间的无奈,这个家庭就留下了他这样一个孩子,教育自不必说了,肯定是顾及不了的,能活着娶到老婆,有个儿子应当也是万分幸运了。我不知道他的家庭究竟如何,只听人说起,他的母亲是个疯子,他长大一些后都是他在照顾,有时候母亲很不“听话”,他会“教训”她一下,让她不会四处乱跑,惹麻烦。也许在这个男人潜意识里以为,这样从他少年开始的“教训”并没有什么不对,毕竟没人指责他,只希望他管好这个疯女人,避免其他人的无妄之灾。他个子很高,向冬瓜一样的脑袋椭圆,眼睛不大,没什么光彩,嘴唇很厚,因为常年日照肤色呈现出健康的小麦色,手指圆圆粗粗的,关节处有很深的颜色,沟壑明晰。只读过小学四年级的他,看起来不太聪明,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他的样子。他一只脚蹬在木头门槛上,一只脚在门槛内,对着院子里的我打招呼,嘴里还在叼着颗桃子在啃,抖着门槛上的腿问道:“这个叫妹妹吧?”声音是厚重的男低音,音调却透着股孩子气,不像大人那样的平稳。我与他见过不过两面,这是第一次,印象深刻些,第二次是后来离婚时临别,匆匆一瞥。再往后,连他的消息都再未有过啦。
      我读书的这些年里,时常会在社交平台看到艳丽的动向。只是我们已经再不能向从前那样亲昵,至于为什么,其实我也不明白,也许是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我们都变了,她经历失败的婚姻,而我长大了。又或许是我们都在疲于奔波生计,无心也无力继续当个天真烂漫无忧少女,也或许是岁月改变了我们,我们自己未曾意识到,说不清楚。总之,不一样了。我们很少联系,准确的说,几乎不怎么往来。就这样过了几年,我毕业前夕得知她要再婚的消息,我还是很高兴的,我想她的生活也许会因为另一半的出现而得到圆满,她受伤的心也会因为这个人的出现而温暖起来。
      亲戚朋友也很关心,忍不住的打听,艳丽现任的丈夫是个怎样的人,小溪的存在对方是否介意。然而艳丽似乎很抵触这样的关心,“有什么接受不接受的?我们结婚,这和他有什么关系……”李二很快接过电话,“其他的事情等回来再说吧,先就这样了。”电话匆匆挂断,作为外人的我们是无权干涉,婚姻自由是宪法赋予公民的权力,但作为亲人的我们处境还是有些尴尬。我想大人们的询问是没有恶意的,他们担心的并不总是多余的,他们只是出于关心想多了解一点,规避一点风险,尽管人生是很难预见的。他们不会对这个保养来的孩子有恶意,因为这个孩子是大人们全体帮衬一起照顾大的,尽管血缘姓氏是假的,这份养育之情却是真的。我不知道艳丽为什么会这样的反感甚至抵触,也许是担心这段新感情会因此而作罢,无从得知。
      我接到了邀请的电话就匆匆回家赶赴婚礼。距离小时候来参加她的婚礼过去了有不止十年。这是一户农家自建的院落,没有围墙,没有水泥的地板,桌子在凹凸不平的土地上靠垫着大木屑得以平稳。背后是一层的砖房,低矮的阁楼上堆满了长长短短的木头,土坡像枕头一样和房子完美契合,几株黄花长在斜坡上,干枯的叶子蜷缩在一起。我们在坐北朝南的院子里晒晒太阳,花狸猫在脚边打转,奔去了屋顶。
      她走来的时候,我好像忘记了这个女人过去不幸的遭遇,她笑得那样艳丽明媚,我有些晃了神。我好像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仔细认真的看过她这张脸,也许从小一起长大的熟悉度让我的大脑自动忽略掉了相貌的细微改变。今天仔细看她时,好像是和从前不同了。细长的柳叶眉,一双浅褐色的眼眸,鹅蛋脸白皙干净,美人鱼一样美丽的深褐色长发绾起,细碎的卷发在白纱间随着步子浮动。今天的她很美,和小时候一样,我总觉得岁月很偏爱这个女孩子,她还是一如既往的艳丽,白色的鱼尾婚纱,凸显出玲珑的身材,与少女时期的娇俏羞涩不同,今天的她更添成熟女人的韵味,妩媚动人。
      “来,来,来,我敬大家一杯,听我讲啊…”穿着枣红色大衣,端着一次性塑料杯的短发女人突然出现在舞台上,她操着浓重的口音大声叫嚷,人群安静了下来。“今天,感谢大家来我家,我儿子结婚。不过呢,也不瞒大家,二婚嘛,没得什么可大操大办的。大家来就是给我们面子,吃好喝好,热闹一下。我也不会说啥,就这。厨房,开席嘞!”舞台上的新娘脸色变得沉重起来,她转身和新郎说了些什么,两人似乎并不愉快,艳丽转身快步进了屋里,带倒了脚边的假花盆。
      娘家的客人只有两桌,被安排在院子最南边,我听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多年不亲近让我不知道该如何关心。很快艳丽换上了红色的礼服,还是笑容可掬的向众人敬酒,新郎不远不近的跟在身后拿着酒瓶,只简单的和她介绍宾客称呼。两个人的别扭肉眼可见,但好像没人关心,只关心桌上的菜色好不好,聊起了闲话。我时不时的回应着亲戚的寒暄,突然没什么兴致,随便吃了点。
      饭后,我们还要赶着回镇上的旅馆休息,并未做过多停留,这里的氛围似乎也并不欢迎我们。艳丽没有出来,我们自己开车回到了镇上,长辈们因为四小时的山路颠簸,很不适应都睡下了,我睡不着就出来走走。这边的镇上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街道黑乎乎的,路灯都没有,也没有什么超市,商家,只有镇上的学校还亮着灯,可能高年级的孩子还在读书吧。黑夜里发了会呆只好回去睡下,旅馆1.5米的小床又硬又冷,我只脱了鞋子,一夜不好过。驱车返回已经下午1点,没睡好晕车,吐得难受,我径直回家去了。
      我到达医院的时候是下午7点,赶回家一趟是不易的,高铁转公交转小巴,一身疲惫。“爷爷喝水。”小溪在照顾李二,病房里亲友还在,除了小溪没有大人陪护。
      “艳丽两口子在家吗?”
      “在呢,回来一月了,怀娃娃了,养着呢”,李二平静的陈述,仿佛这是邻居的事情。
      “唉”,“小溪你咋下来的?叔叔送你来的?”
      “爸爸没空,我自己来的。”
      “…….”
      这段短暂的沉默里有着很多复杂的情绪,小溪从家里到住院的地方,要从村子里走到镇上,至少有4公里的路程,成年人也要步行40多分钟,镇上车站小巴到医院需要10公里。这个小学三年级的孩子一个人来,一个人回去。我把水果一一摆放到柜子上的时候,小溪已经倒好了茶水给我。他的肤色像腊肉一样,小鹿一样的眼睛里总有一层灰蒙蒙的颜色,看不出悲喜,这倒是很像李二。棉袄的袖口和胸前脏的发亮,膝盖的裤子已经起了球,像洗锅用的钢丝球,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冷,是不是吸一吸鼻子。
      “输液要完了,今天还有针吗?”我打破了沉默,“有,还有一瓶”,我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小溪便走向了门外,很快护士就走了进来。小溪的懂事像是一根刺,细软的小东西扎进皮肤里,却让人痛到无法呼吸,可以被感知却很难区根除的无力。他们聊着我插不上嘴的事情,我默默打开水果给大家削着果盘,我喜欢吃红心的火龙果,把他们切成了月牙状,小溪只是安静在我旁边端着垃圾桶,目不转睛的盯着火龙果看。他很乖巧的把果盘端起来放在了饭桌上,方便大家都能够到,又回到了我身边坐下。我不知道能为他做什么,只是默默剥开了一整个火龙果,连勺子递给他。
      留下300块人民币以后,我准备回家去了。天色渐沉,小溪在医院门口的行色匆匆的大人堆里分外扎眼。“上车吧,我送你。”小溪很安静在车里坐着,有着不同于这个年龄的成熟和分寸,熊孩子和他完全没有联系,他很懂事,手放在腿上,坐的很端正,好像生怕在车上留下了自己的印迹。我不知道该和小溪说什么,看见他小小的身躯觉得说什么都没有意义。过自己想过的生活,成为想要成为的人。听起来似乎理所当然,实在可笑,奔波生计,无数的普通人能好好活着已是不易。何谈想要怎样活着,活着就是活着而已。到路口的时候我突然决定送他到家里,哪怕只是能给这个孩子一点点的关爱,也是好的。院子里很黑,没有开灯,艳丽以前的新房子开着灯,她头次结婚的前一天我们还睡在这个房间。“这边走吧,我和爷爷住在后面。”小溪对我说道,我收回了踩上台阶的脚,跟在他身后绕到了背后。这是政府脱贫攻坚政策下盖起来的三件砖房。小溪和爷爷住在一起,占了西边的卧室,中间是堂屋,东边是厨房,陈列简单。薄薄的褥子下面木头床板露出来一截黄白色,床上有小溪的书包,作业本,很整齐的放着,看得出主人的爱惜。“你饿吗”我突然提问,他有些诧异,“有一点。”
      “想吃什么呀?自己做太晚了,这跟前有什么能买到的?”
      “吃方便面行吗?”
      “走吧。”我领着他,不,应该是小溪领着我到了小卖部。“我可以要一根火腿肠吗?”
      “可以。”我买了一整包,小溪对我露出了第一个笑容。小孩子很容易满足,也许觉得我对他好吧。他开始话多了起来,说起了学校的事情,他成绩很好,也很乖,还是班长。回来的时候,艳丽夫妻终于知道家里有人了。“进来坐吧,”艳丽的肚子微微隆起,站在门里对我招呼。屋子里吃完饭的碗还没有收拾,垃圾桶溢出一部分落在地上,无处可坐,我简单的问她最近如何。“这两天孕吐,难受的很,啥都干不了,”听艳丽这样说起,她丈夫一口浓郁方言又补充道:“我天天陪着呢,没办法嘛,希望这一胎能生个男娃娃。”我还没有想好如何回答他,一声清脆的童音从后面传出来。“爸爸…”,小姑娘和小溪大约一样的年纪吧,可能更大些,个头高一些,粉色的小裙子很漂亮,发卡是小魔仙的样子,“我想要吃鸡蛋糕,我饿了,爸爸。”她在艳丽丈夫的怀里撒娇。我一时间惊讶胜过了一切情绪,“这是他前妻生的,她亲妈走了。”艳丽低声的说。“哦。”我不知道说什么,索性就不要讲了。“好吃吗?”艳丽调笑着看着父女两个,看起来真像是圆满的一家四口。
      我本打算就此离开的,却看见小溪在院子里低头踢着石子。“干什么呢?不进屋去”。小溪回头看我笑了,“快走”,我不知道干什么却还是跟他去了。厨房里面饼撕开了口,料包整齐的放在一边,锅里水开了,已经不翻滚,但还是冒着大热气。“你要几个面?几根肠啊?”小溪一边加火一边问我。“我来煮吧”,特意加了两根火腿。“我不饿,给你煮的,快吃吧。”小溪看着我,灰蒙蒙的眼睛又马上低下了。我离开的时候嘱咐他早点睡觉,记得锁门。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艳丽的屋里灯还亮着,莫名的想起了刚才那个小姑娘。
      李二的身体越来越差,医院已经占据了生活的一半,吃药和吃饭一样重要。算起来艳丽的孩子就要出生了吧,不知道以后小溪会怎么样,我是盼望他快点长大,可以照顾自己,也盼望爷爷可以健康一点,我想这也是小溪的愿望。我和艳丽大约永远都回不到小时候了,未来会是什么样子好像也不重要。但在我的记忆里最深刻的就是她20岁那年的笑容。乌黑柔顺的长发上别着不很精致的发卡,蓝绿色的羽绒服,白色的毛领映衬着少女的笑容艳丽明媚,像冬天里的太阳,望一眼就觉得温暖平静。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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