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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万里赴山河 ...

  •   花开宫城锦,年岁人不同。
      放我三千裘马去,半生烟雨付山河。 ——前记

      1
      “圣旨到——”
      秋风瑟瑟,平添三分凄厉。王府门梁上的白幡在风中摇曳,无所依靠。王府的人丁在那声尖锐的呼号声中,急急的聚作一团,齐齐跪于那抹明黄之下。王母拉着尚还年幼的王训,抿着泪跪在前头。

      此前正是吐蕃进犯,国势危急。王父受任为先锋,于武阶与吐蕃交战。临行前,铁衣骏马,飒飒风姿。他回头,朝着王府自幼最得他意的孩子一笑:“训儿,我大唐男儿,自当怀报国之志。披坚执锐,征战沙场,纵马革裹尸,也在所不辞!”

      他走的那天,正是朝霞漫天,彩云流溢。王训仰着头看着父亲,心被霞光烫成一片炽火——那是刻在王训一生的记忆中,最鲜艳的色彩。

      “朕绍膺骏命:朕自即位来,以仁义治天下,公赏罚以定干戈,遐迩赤子,咸知朕心。奈吐蕃屡犯吾边境,朕承天命,治国以仁,夫唯赤子,孤心甚安。因武介之战中王海宾战功卓著,誓死杀敌,为保我大唐安宁英勇抗击来犯之敌,精勇竭诚,护国有功。念其绩在王事,身殆建勋,固追封其为左金吾大将军。有子训年幼,特赐名忠嗣。皇恩浩荡,躬养于禁中。待烈骨忠魂,有以长存。钦此——”来的公公宣完圣旨,双手一并,往前一送:“接旨吧!”

      王母撑着自己瘦弱的身躯,缓慢而沉毅地接过圣旨,回头揽过王训,整了整他的衣衫,又将他的发髻扶正:“记得娘同你说的话吗?”王训点点头:“记得。”水糯的眼盯着母亲。王母摸摸他的头,手下用了几分力,堪堪扶住他的肩膀,又努力说道:“去给你父亲磕头。”

      王训放开母亲,疾步跑到不久前仓皇架起的灵堂前,跪下,一板一眼的磕了下去。

      一磕谢父恩,子有命兮承父绩,志当报国;
      二磕道别情,子有命兮赴皇城,不忘本根;
      三磕长戚戚,子有命兮不背违,万理长悲。

      年幼的王训明白,父亲再也不会回来了。日后再也没有一个人会责他书卷不通,会赞他武有所进,会教他忠义节孝,会训他礼义廉耻。但那天的霞光还燃在他心里,炽而不倦,一如今日天上的朝云,浩荡生辉。

      王训跟着宫人上了马车,晃荡的马车将王训一点一点拉离那个生长他的地方。他探出头,看见母亲还站在府前,冷风撩起她的白衣,与梁上白幡舞作一团,拧出千愁万绪,化进风里。

      从此,世间只惟忠嗣,再无训。

      2
      “这宫中的规矩繁复,待到了地方,自会有人来教导你。”公公顿了顿,不言语,一时便又只有马车外猎猎的风声,杂着马匹低沉的嘶鸣和兵卒的步踏声。

      “忠嗣明白,劳公公费心。”王忠嗣接上他的话,长长的睫羽覆下,掩住万千思绪,只余一抹童稚。

      “甚好。”公公抚了抚掌,笑道:“你这孩子虽小,倒也机灵,日后想必是有造化的。”他顺着归宫之途粗粗地向王忠嗣抖露了些应晓之事。不消多日,那巍伟的、冰冷的宫墙却也不知觉间推到了他们面前。那公公又回头,定定地瞅着王忠嗣:“前头便是那禁宫,这一踏进去……”思索半晌,还是止住话头:“罢了,你可莫负了你父亲的忠义肝肠。”却是掀起车帘出去了。

      长安的风携着坊间的丝竹声,从帘隙淌进车厢,小小的忠嗣趴在窗边,望着车水马龙的长安街,有一阵铃音由远及近,异域的旅人牵着高大的沙驼路过。叫卖身、争执声、大喊着、狂笑着。忠嗣踏入这个斑斓的世界,懵懵懂懂跌跌撞撞,一生就此掀起风云。

      3
      “这外头怎生如此热闹?”少女倚在窗边,春色映人。阳光洒在她的发丝上,晕染一片柔和的色调。

      “回公主,是那位王将军的遗子入宫了。”

      “王将军?”万安低下头,细细思忖着。左金吾大将军王海宾,于武界之战中殉国,倒的确是个英雄人物。可想到那其中的盘根错节,万安不禁长叹一声:“走吧,我们去看看那孩子。”

      外头晴方正好,飞鸟掠过枝头,几发春枝微颤,抖落春光二两。有一队人远远的行来,中间簇着一名幼童。他眉眼稚气未脱,却身姿挺正,步履沉稳。万紫千红衬在他的身后,竟也开出一地料峭。

      人声渐行渐远,只余满园空春色。万安细细抚过腰间玉环,只是叹:“将门有后啊!”

      4
      紫宸殿内通碧辉煌,高梁横椽。架九王之尊,盈天地真气。威严的帝王坐在清冷的高殿上,而忠嗣长跪于殿下。“孩子,抬起头来让朕看看你。”

      忠嗣微不可视地震颤着,他不是害怕,而是另一种复杂的情绪在冲透他的身躯。他想起母亲曾对他说的话。她说宫中险峻,训儿要懂得小心经营,她说伴君如伴虎,千万莫要触怒龙颜,她说训儿,莫忘了你的父亲。

      忠嗣抬起头来,直视位上帝王。沉重的情思和一路的风尘揉杂在这一望里,他仿佛用光了所有的力气,再也无法压抑自己,他伏于殿上嚎啕大哭。广阔的华殿上回荡着凄悲的恸哭声。殿下宫人一愣,正欲上前制止忠嗣,却被玄宗挥手叫断。

      他深深地望着那个孩子。
      “忠嗣啊,这相当于是霍去病的遗孤。我收你为义子,授尚辇奉御。待他日年壮,再拜为将!”

      忠嗣的眼泪砸在冰冷的地砖上,寒凉的触感由手心流入,抚顺忠嗣满身的热血,又沉默着流回心脏。

      “谢皇上,臣遵命。”

      那位上君王深深地望着忠嗣,带着似有若无的怜惜。有些事,便长久地掩埋于这份怜惜之中。

      5
      万安公主来时,忠嗣已沐浴洗尘,坐在厅中的软榻上,出神地望着一缕向上飘升的细烟。

      “这香是前些年边国进献的,父皇连我也不曾赐予,却让你点上了。”忠嗣回过神来,忙向万安施礼,“忠嗣见过公主。”

      万安看着眼前的孩童,紧着全身的弦,抵御着陌生的环境,不免心生不忍:“起来吧,说来我也不过长你几岁,既然父皇收你为义子,我便是你义姐,不必再行这些虚礼。”忠嗣应:“是”,却仍然一板一眼的对待万安,他奉上一杯清茶,规矩地坐在万安的下位。

      “听闻你由华州来,我自小未离长安,对外头颇有好奇,不如你同我讲讲那外头的山水,如何?”

      万安捧起茶碗,绽出一个温和的笑来。忠嗣这一路上看过许多人对他笑,可没有人如万安这般干净、纯粹。忠嗣害怕这份突如其来的善意,可这宫墙之内实在太冰冷了,他情不自禁地在一片无依无靠中靠近这难得的温暖。

      于是他仔细思索着,小心的给出答案。万安仔细听着,不时点一下头,始终温和的笑。跳跃的烛火,抚着她柔和的眉眼,点亮了忠嗣如冬一般的世界。

      那烛火此后便常常亮着,从华州山水到长安歌坊,由坊间趣谈到诗词歌赋,它听了许多的故事,把两个孩子的模样深深刻印在壁墙之上。壁墙之外,也有人言靡靡,但座上帝王不语,万安便还是提着裙摆去见忠嗣。

      或许是他念及忠嗣洒在殿上的泪,又或者是顾惜两个孩子,才迟迟不语。但万安一直知道她的奔赴是要付出代价的。她像一只飞蛾,忠嗣的忠义与悲凄是吸引她的火,她不忍英雄寒骨。起于崇敬与怜惜,却终于不知何起的深情。

      这是值得的,万安想着。她穿着繁复的宫裙同忠嗣一起走过这深宫的春夏秋冬。其实她所给予的是极少的暖意,却成了忠嗣生命中难得的亮色。

      很久以后,忠嗣在血染的沙场中成为一名骁勇的将军。却也在夜深人静的帐中,忆起长安绵柔的乐音,满庭的春色,与袅袅香烟中,灼灼烛火下,那名如玉的女子。

      开元四年五月二十日,睿宗崩于百福殿,二十五日,以万安为女道士,为睿宗追福。以其年幼,仍允居于宫中,行公主之制。

      正是春色如许,怎知日后朔风过境,枯了脆黄,盛了梅梢。

      6
      忠嗣长成了一名雄毅寡言的少年。

      当万安在树下看见忠嗣舞剑时,她才恍然时光飞逝,当年那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已是初露锋芒。

      他真真是少年英才。

      不久前玄宗曾召忠嗣上殿,与他论兵。忠嗣颇有武略,应对纵横,皆出意表。万安听闻玄宗于堂上大叹:“尔后必为良将!”得帝王青睐,忠嗣日后必有所为,可万安心中不安,便来寻他。

      “忠嗣。”

      “见过公主。”忠嗣挽下一个剑花,回首同万安略施一礼。

      “我听闻,父皇召你入殿”

      “无事,不必多虑。”

      万安深深地看着忠嗣,好像又看见了当年的稚童。有一片叶从枝头落下,打着旋儿飘在二人之间。

      万安叹了口气,“忠嗣,你知道我的意思。”忠嗣抿着唇,不言语。他一直知道她的意思。当年他根基不稳,是她扶他在这深宫之中站起来,后来他渐生枝叶,当年的事也探出一些眉目——

      他的父亲王海宾,本不该死在那场战争中。

      开元二年,吐蕃进犯,唐玄宗下诏命陇右防御使薛讷率众将抵御。薛讷派王海宾先锋,到武阶与吐蕃交战,王海宾取胜,大杀吐蕃军。众将嫉妒他的战功,待王海宾所部力竭,寡不敌众之时仍按兵不动,观望战情,直至王海宾无力抵抗,战死沙场,唐朝大军才乘机进攻,大获全胜。于是他们军功硕硕,衣锦还乡,而王海宾却埋骨沙场,再无归期。

      忠嗣紧了紧拳头。玄宗又怎么会不知道?正是因为知道,他才追赠王海宾左舍吾将军,又下旨将忠嗣养于禁中。明面上玄宗大赞他的将领之才,可信安王李瑞在河东,萧嵩出河西,多次引忠嗣为部下,玄宗始终因他年轻,顾虑他心怀为父复仇意愿,下召不可任为重将。

      万安一直害怕,怕他莽撞寻仇,以卵击石。可即便是痛恨,忠嗣也不会、更不能将剑指向这大唐王朝啊!那漫天的红霞仍燃在忠嗣的心里,父亲离去的身影从未在记忆中褪去。

      他生来为将,生来便当披坚执锐。他的剑尖永远只能指向戎夷。那无处释放的哀恨,唯有掩埋于岁月之中。

      7
      忠嗣终究不是池中之物。

      “皇上放心,臣必生当陨首,死当结草,不负忠嗣之名。”忠嗣跪在殿下领命,玄宗终于选择信他。

      “去吧。”玄宗还是高高的坐着,面上不露喜怒。“朕愿卿,为我大唐利剑,助盛世太平!”

      “臣,遵旨。”

      于是他奔赴战场,大破吐蕃,降服契丹三十六部,更向皇帝谏书《平戎十八策》 。他的确是一把利剑,剖开所有动荡大唐的蛮力。这盛世太平,海晏河清,由他用血肉之躯拼死相护。丹心报国,持重安边。他没有辜负他的父亲,更不负这天下。

      万安深居宫中,听闻边方传回消息,说吐蕃进犯,战势衰竭,是忠嗣率所部策马而前,左右突驰,深入敌营,大斩敌兵,浑身浴血,使贼众大乱,战势得以迎来转机。

      万安从未见过茹血战场,于是她只能想象他穿着那身御赐的铁甲,红缨长.枪,血染刀头。辽远的角声由一片尘土中卷起豪壮士气,猎猎旌旗鼓吹边方的寒风。刀剑相击之声冷冽决绝,人喧马嘶,一片腥风血雨。

      粗蛮的敌人被他践踏、枭首、溃不成军。是他硬生生撕出一条血路,火光和鲜血倒映在他深沉的眼眸中,燃烧一片坚毅之志。

      他实现了他的誓言,他用身躯护卫着这天下。至此,他的丰功伟绩,被史官尽数载入唐书 虽不过寥寥几笔,却得以流至千古,传颂不息。

      万安回过神来,她早已泪流满面。

      他一直是大唐的骄傲。

      8
      自古帝王多疑心,更惶论有佞臣如李林甫谄媚君王,阿谀逢迎。

      玄宗被盛世的暖风熏得飘飘欲仙,却忘了这是多少将士的鲜血铸就的河山。他偏信奸佞,亲近奉迎之辈,而李林甫又尤忌忠嗣,日求其过。

      不久,因受李林甫等辈的诬告,忠嗣被大怒的玄宗征召回朝,付三司推讯,几陷极刑。

      那曾经是为这江山抛头颅洒热血的忠志之士啊!那曾经是孤马入敌营以身博生机的义勇之军啊!那些出生入死的功名此刻仿若灰飞烟灭,只有史书上仓皇的几笔还在颤颤巍巍地提醒着忠嗣曾经的卓尔功绩、封爵留名。

      原来,帝王真的寡恩薄情。

      后来,是正得皇心的哥舒翰以官位相抵,力保忠嗣无虞,他才终于重归天日。

      可哪能“无虞”呢?君臣罅隙已生,再难弥合。任由忠嗣以血泪表忠心,玄宗又如何能放心信他?

      他被贬为太守,七载沉浮后,戎马半生的辉煌,在一片狼藉中落幕。

      至天宝十二年,忠嗣暴卒。或许帝王后来终究清醒,宝应元年,追赠其为兵部尚书。可埋骨泉下的他,却是再也无从知晓。只有活着的人,抹一把辛酸泪。

      当时春色如许,怎知今日朔风过境,枯了脆黄,盛了梅梢。

      多年以后,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安禄山的铁蹄踏碎了大唐的歌舞升平。万安历经岁月蹉跎,看尽山河动荡。她常想玄宗是否会后悔,怀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少年郎。

      若是他还在,这山河,又如何会破碎至此?

      只可惜,世间再无他。

      9
      囹圄阴冷,镣铐累身。

      忠嗣把头靠在凹凸不平的石墙上,甫一牵扯,便是浑身的伤疼。

      却比不过忠嗣的心疼。

      忠嗣一直是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的。先前在河东、朔方日久,备谙边事,得士卒心。他唯恐功高震主,帝王多疑,于是至河陇时,便有意以功名富贵身处,敛财自秽,使威望减于往日。可终究敌不过人言可畏帝心难测,又或许是石城堡一事,触了玄宗的逆鳞,他竟还是落得如此境地。

      只可惜江山倾颓,他已无力挽回,只可悲一怀忠心,全被付于流水。

      忠嗣又隐约想起长安的软榻和榻边袅袅的烟,想起苦寒的朔方与数万万铁骑闪着血光的刀锋。

      如何能不悔恨啊!可即便再来一次,面对玄宗与这天下苍生,忠嗣想,他还是会义无反顾地披甲上阵,奋力厮杀,成为大唐的利剑。

      这是忠嗣的将魂啊!

      忠嗣长呼一口浊气。回念此生四十载,不过徒劳飘零。

      只盼来生,春光正艳,打马楼头,鲜衣怒马少年郎,不负晴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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