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脱离安全区》卫游

8、“鸿门宴”

　　那人穿着白衬衫西装裤，金丝眼镜显得温文尔雅，一丝不乱的背头又显出十足的精明干练。他彬彬有礼地朝黑岳白意微笑，又分别和二人都握了手，和白意握手的时间稍微久了点。

　　白意看着林琛，心想这人比那个097正常多了，至少和十年前相比，他身上明显带着光阴刻下的痕迹，比起照片里那个青涩腼腆的少年，更加成熟自信，从容不迫。

　　这一瞬间，白意竟然有种很奇怪的怅惘，时间就像潮水，一涨一落间，送来了一切新生，也带走了所有过往，而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默默观望，静静等待。

　　在打量林琛的同时，白意注意到对方也在打量自己。那眼神直白到有点露骨，像是要敲开白意的脑壳，直抵他脑髓深处。连站在一旁的沃伦都有点看不下去了，咳了一声做提醒。

　　林琛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忙收回手，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白意走进林琛的办公室，倍感意外，这办公室的布置和他印象里“社会精英，高级白领”的形象大相径庭。复古的原木书柜，铺满整面墙的世界地图，角落里碧油油的大叶绿萝，以及桌子上成套的青花瓷茶具，俨然一副即将退休的老干部风格。

　　“乖乖。”黑岳忍不住说，“您这真是修身养性，清心寡欲啊。今晚您不会是打算请我们吃全素宴吧？”

　　林琛笑了：“你可别说，蒜蓉蒸茄子、豆豉虎皮青椒还真是花园餐厅最好吃的菜之一，我已经让厨房做了。”

　　“那敢情好啊，素的荤的都来点！今晚这一通瞎折腾，我肚子早就饿扁了。”

　　“两位先坐，花园餐厅的菜上的比较慢，等那边菜上全了，我们再过去。”林琛体贴地把桌上的果盘推到黑岳面前，又吩咐沃伦去拿点心过来。

　　他在两人对面坐下，歉意十足地说：“今晚是我安排不周，让两位受到了惊吓，实在不好意思。”

　　白意刚伸出去拿橘子的手顿在半空，黑岳嚼着香蕉的嘴巴也停了。

　　白意：“我……”

　　“哎，都怪我！”黑岳倏地打断白意，因为过于着急甚至有点破音，“其实都是我不好。我俩不是在休息厅等你嘛，我咖啡喝多了就想上厕所，人生地不熟非要把这家伙也拽上，结果吧，我这脑子不好使，没记住出来的路，走着走着就迷路了，就走到地下二层，然后……”

　　他把两人在地下的遭遇描述了一遍，生动活泼得仿佛他们不是经历了一场劫难，而只是玩了场刺激迷人的密室逃脱，此外，他还尽可能把两人的智商贬到最低，试图让林琛觉得他俩就是纯傻逼，哪怕窥视到了EDTC不能为外人道的隐秘，也绝不会对EDTC造成任何不良影响。吃个饭，睡一觉，明天就会把今晚的事全忘了，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林琛是个极好的倾听者，边听边点头，几乎不会打断黑岳，只会偶尔问一两个困惑的点，然后给与黑岳恰当好处的情绪反馈和共鸣。

　　黑岳讲完了，白意的橘子皮也剥成了睡莲。

　　林琛长长叹了口气，手指轻叩桌面，发出清脆的嗒嗒声，他看起来有些为难，似乎不知道如何开口，最后，轻轻地问：“你们对于拍卖会是怎么看的？”

　　这穿堂风似的一句问话，却一瓢冷水将白黑二人浇了个透心凉。

　　拍卖会能有什么要紧，要紧的是拍卖的东西——EDTC研制出来的那些人造人。林琛问他们对拍卖会的看法，其实就是问他们对EDTC量产人造人的看法。回答时一个不谨慎，都会将自己置于险境，别说今晚能不能吃上饭了，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吃到饭，都是个问题。

　　黑岳的大脑飞速运转，在快要脱轨的瞬间擦着安全线停下，伸出大拇指大喊一声：“了不起！”

　　林琛愣了一下，随即眯眼笑起来。

　　黑岳见他这反应，不像是会把他们“就地处决”的样子，提到嗓子眼的心稍微落回去了点。

　　林琛又把视线移到白意身上。他虽然面带笑容，也没说任何狠话，但就是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这种压迫感不是有人拿枪抵住你的头，在你耳边威胁“再不说一枪崩了你”，而是老师亲切地摸摸你的脑袋，鼓励你大胆说出题目的答案。前者是不得不说，后者是没法拒绝。

　　“了不起！”白意也学黑岳说同样的话，但他学不来黑岳伸大拇指的傻缺动作。

　　林琛像是没听清：“了不起？”

　　白意点点头，违心的话一套接一套：“当然了不起，EDTC果然是高科技领域的翘楚，对人工智能的研究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水准。拍卖会上那些人，老实说，一开始我根本没看出来他们是人造人。他们会说话，会笑，会打趣，简直太逼真了……是有人在控制他们吗？”

　　“没有人在控制他们。”林琛说，他仍注视着白意，眼里似乎有一闪而过的失望，“每个人工智能都是独立的个体，他们会说自己想说的话，做自己想做的事。”

　　黑岳插嘴问：“那万一有人不愿意参与拍卖怎么办？”

　　林琛：“在人工智能制造初期，我们会在程序设定里加入一条起始命令，让他们心甘情愿参与到拍卖会中，并且对自己的买主忠心不二。当然，万事没有绝对，就算我们精心把控每一个环节步骤，还是会有超过百分之一的故障率。如果在拍卖会之前发现异常，我们会把人造人进行回收，如果拍卖会上有买家已经选中，我们会用一种特殊的仪器控制住他们的中枢系统，限制他们的自主行为，让他们变成最普通低级的机器人，然后低价售出。”

　　白意立刻想起来那个被安在他脖子上，导致他不能说话也不能动的冷冰冰的仪器。

　　“可那些人为什么还会有性格、职业，甚至有的还没毕业，是某某大学某某专业的学生……”黑岳决定打破砂锅问到底。

　　“假的。”林琛言简意赅，“那些只是他们的人设。”

　　看到黑岳困惑的表情，他继续解释：“人设是为金主们服务的，会让他们觉得更加真实。不管是包装人设还是举行拍卖会，都是为了刺激金主们的购买欲。你想一想，一个长发大眼的机器人，和一个爱打扮、爱健身的女大学生，你更喜欢哪一种说法。”

　　黑岳非常给面子：“那必然是后者。但是吧……”他摸了摸下巴，“这人工智能再智能，也是人工的，和真人肯定有差距，我何必花个几千万买个假人回去？”

　　“这些人造人买回去了，就独属于你一人，你们俩的关系不受任何法律和道德的约束，公司也不会管。也就是说，你可以尽情享用，把他们当成人揍得鼻青脸肿也没关系。如果有一天，你腻烦了，心情不好了，下手重了把人打死了也没事，你根本不用担心要负法律责任。一堆破铜烂铁而已，大可直接扔进垃圾箱，万一有人捡出来，还能卖点钱。”

　　轻轻松松几句话，却如阴风过境，吹得白意和黑岳后背凉飕飕的。

　　白意觉得难以置信：“对你们而言，人工智能就是这样的存在？生前是可利用的赚钱工具，死后是可有可无的破铜烂铁？”

　　林琛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这只是万千生物链里的一条生存法则而已，如果人工智能也算生物的话。”

　　这时，沃伦端着点心盘从外面进来了，非常巧地化解了白意和林琛之间隐约起头的针锋相对。

　　黑岳紧张地望着白意的侧脸，心想林琛的话一定是触到了他的逆鳞，不然像白意这种世故圆滑的个性，绝不会说出这种明显带着挑衅意味的话来。

　　“这都是小事！”黑岳拔高音量，不让白意和林琛就人工智能的话题再吵下去，顺手从盘子里摸了块龙须酥，“真正糟心的是那个怪物！不是我说啊，林总，你们这科学研究也忒惊世骇俗了，怎么搞了那么一个奇怪的物种出来？动静闹这么大，大厦外面的人肯定都有所察觉了。”

　　“这可真是冤枉我们了。”林琛无辜地摊手，“据我得到的最新消息，那怪物本来只是实验室一条很小的斑马鱼，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之间就变异了。”

　　沃伦对林琛说：“老钱他们现在怀疑，是有人故意做的手脚。”

　　林琛一挑眉：“是吗？找到线索了？”

　　“老钱他们在实验室排查，发现关着斑马鱼的水箱里有多处开关被人动了手脚，他们怀疑是内部人员所为，现在已经锁定了实验室所有工作人员。”

　　“好，那就先等他的调查结果。”

　　两人一唱一和，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装模作样。

　　黑岳吃了香蕉和龙须酥，只觉得塞牙缝似的完全不顶用，又毫不客气地拿了块绿豆糕。林琛笑得春和景明，嘱咐沃伦：“你去打个电话问下餐厅，什么时候能过去。”

　　沃伦：“那我还是过去一趟吧，打电话对方总说快了快了。”

　　黑岳立刻附和：“对！你就搁那厨房门口站着，菜不上齐你就别走！”

　　沃伦抿嘴苦笑，躬身离开了办公室。

　　办公室一下又安静下来，林琛坐直身体，双手交叠放在桌上：“其实这次我请白先生过来一聚，除了替我未婚妻聊表谢意之外，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

　　白意和黑岳对视一眼，都不由胸口发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