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故事【短篇】》Herbs花墨

1、《他的念想》

　　唐随毕业有一段时间了，最近一直在跟着导师做研究。他抱着记录板站在玻璃墙前，玻璃那面是一间白色房间，屋内摆件大都是白色，除了挂在墙上的钟。

　　屋子中间摆着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个蜷缩着身子的男人，那男人身形瘦削，背对着玻璃，身旁还挂着吊瓶，药液顺着输液管流入他手中。

　　唐随认识他，是比他大一届的学长，学校论坛有他的照片，样貌俊郎帅气，他曾多次在学校论坛掀起一股讨论浪潮，被他魅力折服的人可不少，但这般人物如今却成了关在这实验室的研究对象，且健康情况也不容乐观。

　　“004号实验体，”唐随接通连着屋内的通话设备，“十五分钟后准备进行第32次实验。”

　　听见这话，原本病恹恹的男人立马从床上坐起来，看向窗外。

　　他的脸已经瘦到脱相，完全看不出曾经儒雅的样子，一双凸出布满血丝的眼球中闪过几分疯狂。他似乎等不及了，马上就想要冲出来。

　　唐随看着他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看上去恨不得立马拔了自己手上的吊针，“004号实验体，请稳定你的情绪，否则将取消此次实验并不定时延期。”

　　这番话如同冷水，浇在陈刻身上，他张开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只是抖动了几下唇瓣，他最终还是妥协了。

　　唐随坐到一旁的凳子上，等待着十五分钟过去，十五分钟刚好陈刻也输完液，他仔仔细细地在记录板上写下刚才陈刻的行为和自己的推测。

　　—— 情绪不稳定，表现为迫不及待，但并不存在抗拒行为，能听懂命令，健康状态较前日有所下降，建议取消有关该实验对象的实验测试。

　　导师走过来，看着陈刻在观察室中焦躁不安的样子，叹了口气，对唐随说：“算了，放他出来吧。”

　　唐随不解，但他只是个助手，导师才是真正的实验项目负责人，于是他按照导师的要求将陈刻放了出来，陈刻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没有了先前那股疯狂劲儿。

　　中途导师向右边朝管控室走，只剩下唐随带着陈刻直行往实验区。一路上空无一人，这让唐随愈发觉得奇怪。

　　“这次是几号实验室？”陈刻沙哑的声音从唐随背后响起。

　　“……四号。”这是他接手陈刻之后第一次亲自带着陈刻去实验，之前一直是郑玉娄本人负责陈刻。实验室跟陈刻的实验编码一样，他想。

　　陈刻不再说话了，只是默默跟着他走。

　　“实验记录员：唐随，已准许进入四号实验室，”

　　“实验对象：004号实验体，已准许进行实验。”

　　他们顺利通过，唐随不喜欢系统的声音，死气沉沉，冷酷无情，但他已经习惯了。唐随使用权限打开实验舱门，将陈刻带到机器面前。

　　这是一颗巨大的白色蛋壳状机器，里面就是躺椅和许多连接线，比起实验设备，它更像是VR游戏设备。

　　“他们说四号实验室是我最后一次进行实验的地方，”陈刻盯着正为他绑定设备的唐随，眼神是那样地炽热，“我可以再见到你吗？”

　　唐随直起身，直接对上他的双眼，“如果您的身体状况良好的话，我很乐意见到能够跟我平等对话的您。”

　　“可是我想见你，真的很想。”陈刻把手放在自己的胸口，“很痛，见不到你很痛。”

　　“004号实验体出现精神紊乱症状，请求终止实验。”唐随掏出对讲机。

　　“滋啦——拒绝，实验继续。”

　　听着对讲机嘈杂的声音，陈刻眼神逐渐平静下来，“抱歉，冒犯了。”

　　“学长，实验后见，”唐随深深看了他一眼，随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实验舱。

　　实验室隔音性很好，路上他没有听见任何声音，就好像清场了，诺大的实验室除了他再无旁人。

　　“唐随，”导师呼唤他的名字，“继续记录实验体的举动。”

　　唐随点头，从桌面抽出一个记录板，准备继续通过监控观察记录陈刻的状况。

　　“不问我为什么不停止实验？”导师突然冒出来一句。

　　唐随摇头，“我只是您的助手。”

　　导师又叹了口气，“算了，继续记录。”

　　唐随扭过头去，老老实实观察着陈刻的举动，设备能够记录实验者的身体状况，陈刻的心率比正常人要高。

　　“导师，”唐随忽然转头看向郑玉娄，“我知道您很重视我。”

　　他是郑玉娄收的第二个关门弟子，他隐约记得，陈刻是郑玉娄的第一个徒弟，他和陈刻相处得并不久，最大的联系也就是同为郑玉娄的学生。

　　【精神救赎】，这是他们实验室的主要研究项目，基本原理是将接受者的精神投入到虚拟空间，通过对其分析为其分配一个虚拟恋人。

　　研究的初衷是为了辅助治疗精神心理疾病，为心中存有自杀念头的病人提供一个精神寄托，让其慢慢失去轻生念头。

　　因为涉及人的精神领域，实验具有一定危险性，于是唐随在征集志愿者之前决定自己先试下水，他自己成为了001号实验体。

　　事实上，他现在十分后悔。

　　他亲眼看着自己的爱人死在自己面前，他却只能装作无动于衷地从自己的感情中脱离，又有谁知道他的心碎呢？但那都是假的，唐随只能让自己咽下痛苦。

　　脱离实验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唐随都过得恍恍惚惚，郑玉娄作为实验项目负责人之一批准他回家修养身体，顺便要求他记录实验过程并提出需要改进的方面。

　　唐随很快便调整过来了，不得不说，在某些方面，他确实有着无人匹敌的才能，这也是唐随受郑玉娄重视的原因。

　　他提供的报告推动了实验的后续进行，他本人仍然处于修养当中，虽然他提出重回实验，但郑玉娄表示不用他这么快就拖着自己尚未痊愈的身体投入工作。

　　郑玉娄和留下来的陈刻又对002和003号志愿实验对象进行了实验，几次反馈颇为良好。却不料在003号实验结束之后，身为实验负责人的陈刻向导师郑玉娄提出辞职，并且二话不说提交了辞职申请，迫不得已，郑玉娄邀请唐随重新回到实验室。

　　“导师，您也没跟我说这次实验对象会是学长，”唐随的表情颇为诧异，“不是从志愿者中挑选实验对象吗？”

　　郑玉娄苦笑，“你师哥他在退学后就提交了志愿申请。”

　　后面的话郑玉娄没再说，唐随也没追问，每个人都会有心中的小秘密，就像他自己一样。

　　实验起初进展的很顺利，陈刻作为曾经的负责人很熟悉这一系列实验流程，他本人也相当配合，就是死活不肯透露出自己退学的原因。

　　直到后来，情况发生了转变。

　　偶然间，唐随发现陈刻在未得到实验许可的情况下，私自启用实验设备，于是他将陈刻的状况反馈给了郑玉娄。经过商讨，他们决定终止对陈刻的实验，并选择重新接纳其他志愿者，保留陈刻的试验编号。

　　在进行过多次反复测试调整之后，他们的专利申请被通过，【精神救赎】也成为辅助治疗精神心理疾病的一项重要技术。

　　为了防止患者沉迷，【精神救赎】附有引导功能，也方便主治医生进一步观察患者病情。

　　直到不久前，在家休养的陈刻再次回到实验室——作为一名心理疾病患者，于是004号实验重启。

　　“你可能不记得了，你当初刚从设备里脱离的那一段时间也是这样的状况，简直和他一模一样，”导师感慨，“对于这个实验来说，你们俩都是不可或缺的人才和功臣。”

　　唐随讨厌别人提起他的过去，讨厌已经发生过的惨痛经历被再次拿出鞭挞，他却并不主动反驳，只是微微一笑。

　　“这是陈刻的最后一次实验，”郑玉娄郑重其事地对他说，“本次实验交由你亲自引导，唐随。”

　　“经过这么多次观察你也清楚了，他的身体状况已经很难支撑他继续实验了，这也是他的心理医生提出的建议。”

　　唐随有些讶然，“可是之前的实验一直是您和我一同引导实验对象。”

　　郑玉娄摇头，“这次只有你，因为你有成功脱出的经验，我们希望你能够带着他一起脱出。”

　　唐随同意了，于是他再次一个人回到四号实验室。引导设备穿戴起来比实验设备简单，他自己就可以完成，接下来，通过验证，他就能进入陈刻的精神世界。

　　为了防止有人利用【精神救赎】进行犯罪，他们设计了验证通道，每一台设备都在他们这里有备注，并且联通了实验室的网络，引导机器介入时需要经过心理医生、负责人和实验对象本人三重辨认。

　　前两者需要进行验证登录，而后者需要在精神层面辨认出引导者是否为熟人和是否有加害意图，如果有加害意图，引导者会被自动弹出并且发出警报标记。

　　唐随成功通过前两道验证，不过令他意外的是第三道验证他没用多长时间就通过了，这证明陈刻对他信任度很高，而他跟陈刻只接触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陈刻的精神世界很快展现在唐随面前，这是一个看上去跟现实差距甚微的世界，一切景色都是再平常不过的存在，每一棵树，每一朵花，都是唐随熟悉的——就好像是对照着现实一比一还原的，包括坐在长椅上的两个人。

　　唐随没有轻举妄动，而是选择先观察现状，坐在长椅上的，一个是陈刻本人，另一个因为背对着他的缘故，唐随没有看清，但那人的背影他能分得出来——是唐随自己。

　　也就是说，在陈刻精神世界中，唐随是他的虚拟恋人，而陈刻迫不及待想要见到的人，是唐随。

　　唐随心中的疑惑逐渐被压下，涌上来的是另外一种更加强烈情绪，这股情绪使他难以按耐住自己，快步走到了陈刻面前。

　　“学长，”唐随将手搭到陈刻肩上，“你真是让我好找。”

　　唐随没错过陈刻严重的惊讶、慌乱和躲藏，他将陈刻强硬地按在椅子上，转头看向另一个自己。

　　“我都不知道，学长这么喜欢我，喜欢到不惜抛弃自己的身体健康也要在这里多见我几面。”

　　“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陈刻慌了，开始挣扎着想要起身，确根本逃不过唐随。

　　唐随已经知道了，知道了为什么陈刻会如此沉迷设备，不愿离开这里。也同样知道了自己魂牵梦绕，在精神世界中牺牲自己换取唐随脱离实验的人，就是陈刻。

　　“学长，你不是应该很了解我吗？”唐随嘴角噙起一抹笑，“你跟我一起相处了将近一年，不应该最了解我吗？”

　　“不对，是我的错，怪我不够了解学长，连学长如此胆小都不知道。”

　　唐随抚摸着陈刻的脸庞，感受到手下陈刻在颤抖，而一旁坐着的“他自己”已经一动不动了，这证明陈刻在下意识抹去虚拟恋人的存在，他想要脱离实验。

　　“你没有错，”精神世界的陈刻容貌还是如从前一般健康，但他的神情皆是哀伤，“可是，你不记得了。”

　　他的语气是那样地苦涩，“脱离实验之后，你不记得我了。”

　　“我不是没有尝试着询问你，试图唤醒你的记忆，可是你根本不愿讲述有关精神世界发生的一切，”

　　“我想，是我太荒唐了。”

　　陈刻抬头对上唐随那深邃的目光，“我只是你的负责人，是这项实验项目负责人之一。”

　　“可是我根本控制不住我的留恋，但我没有理由再闯入你的世界。”

　　唐随没有回话，他和陈刻一起，安静地等待着精神世界慢慢地化为碎片，直到最后崩塌瓦解。

　　陈刻虚弱的身体无法使他自己打开沉重的舱门，所以最后还是唐随将他从设备中抱出来。

　　真瘦弱，这是唐随的第一反应。

　　他抱着陈刻回到了观察室，郑玉娄已经坐在那里等着他们。

　　“你们两个，”郑玉娄脸色沉了下来，“第一次实验之后精神出了问题为什么不说？”

　　虽然语气很严厉，但是他还惦记着陈刻现在身体虚弱，让唐随把陈刻抱到观察室的床上。

　　观察室内还有被叫来的医生，唐随把陈刻交给他们后便被郑玉娄叫了出去。

　　“在这次实验之前，你已经知道了吧，”郑玉娄语气严肃，“为什么还要坚持刺激他？”

　　唐随听他这话，笑了，“您说的话重了，我只是想要他亲口告诉我。”

　　“他不敢面对我，这是最好的办法不是吗？”

　　郑玉娄扭头看了一眼陈刻，脸色铁青，“看来我猜错了。”

　　“你应该是在初次实验结束后，就认出了陈刻就是引导你脱出的负责人，”

　　“或许因为第一次使用设备，你的精神有短暂的不适应，但是陈刻受到的影响更大一些，所以你眼睁睁看着他这样糟蹋自己的身体？！”

　　唐随不赞同地摇头，对郑玉娄说，“我再怎么样，都不会愿意看到自己重要的人饱受精神摧残。”

　　“所以你喜欢他吗？”

　　唐随暂时没有回答他，转身守在玻璃墙面前，盯着已经陷入昏迷的陈刻。

　　“他对我来说，已经不仅仅是喜欢的人了，”唐随的声音很轻，“您高估我了，这项技术也是在后面反复实验之后才成熟的，”

　　“我是第一个实验体，我清楚地知道我经历了什么，也知道是谁将我从中解救出来的，”

　　“您应该听说过‘时间深度隔离实验’，我在报告中提到过，我曾在一片虚无的空间中一个人单独待了很久，久到我自己都无法意识到过了多久，就像那个实验中的主人公，失去了时间观念，”

　　“学长的出现对我而言十分突然，但正是因为有了他的帮助我才能成功脱离那个虚无的世界，”

　　“他可能是害怕我在他脱出后无法适应，他努力安抚我的情绪，带着我创造了一个属于我的精神世界，一个跟现实相似度极高的世界，”

　　“在日积累月的相处中，我们早就互生了情愫，却始终没有打破那层笼罩在我们之间，脆弱的玻璃罩，”

　　“我们心照不宣，但从未倾诉彼此的爱意，”

　　“直到最后，为了我的身体情况和实验的顺利进行，他牺牲了自己的生命，寻找到了脱离的唯一出口，”

　　“我成功脱出，但是因为精神创伤出现应激反应，下意识遗忘了属于他的记忆，”

　　“而学长因为脱出方式过于粗暴，也留下了一定精神创伤。”

　　郑玉娄没有插嘴，他突然对这项实验产生了怀疑，他开始觉得这个实验项目不应该进行，因为他的两个徒弟都因此收到重创。

　　“新的技术诞生总是要有牺牲者的，这样才能帮助其他人，他不后悔，我也一样。”

　　因为有了这次实验的成功脱出，陈刻的心理问题已经得到了解决，身体在医院经过了将近半年的持续治疗恢复得也还不错，只是期间唐随和他没有正式面对面对话过。

　　导师郑玉娄打电话告诉唐随，他申请调回第一批设备，决定再进行更多研究再重新投入使用。他们的工作还在，但他和陈刻不需要再接手这项实验，郑玉娄会带着其他有经验的人一起负责。

　　陈刻出院后一个星期左右，唐随约了陈刻在公园散步。

　　“学长，”碰面后他们沿着公园的石板路走了很久，期间没有说过一句话，“如果我告白的话，你愿意接受吗？”

　　陈刻没有回答他，他主动握住了唐随的手。

　　他们的手十指相扣紧紧握在一起，唐随侧过头便看见了陈刻脸上的红晕，有些好笑，不禁举起他的手，烙下轻轻一吻。

　　“你不会再离开我了，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