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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师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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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将军?”
李容悠悠转醒,想起小妹,他竟睡着了,许是让这钦差一事扰的乏了。他看着眼前的小兵,清了清喉咙问:“……何事?”
“侯府来信了,将军,您这帐子也忒冷了,小的再去给您拿个火盆?”
李容接过信,打了个哈欠,撕开密封:“不用了,我火气大,给你们多加几盆吧。天冷,别冻着一个两个的,钱先生最近身子也不好……得再给军队里请个郎中了。”
他看着那小兵搓着手,将手边的一件毛绒围脖扔了过去:“拿着,样式也不新了,我回家再问大嫂要一件。”
小兵结过,恭恭敬敬地叠好,又放回案几上。“谢过将军了,您自己戴吧。您都问大夫人要了多少件了,大夫人做的围脖,咱们兄弟差不多人人都有了。上个月休沐,村里的里正给小的说了门亲事,年底过年前啊,就能把亲事办喽!”
李容放下信,从袋里掏出银子,“那这个你可不能拒绝了,这是本将军的一点心意,快些拿着!”
小兵没伸手,他瓮声瓮气地说:“将军啊,您就别打肿脸充胖子了。咱们漠北谁不知道侯府的情况,这几年的军饷都是老夫人和大夫人扣扣搜搜省出来的。您自己攒点银子,可别连媳妇都说不起了。”
李容哭笑不得,却实在是有些心酸。大哥不在,京中风云难测,这几年军饷批下来后,就一层一层地褪皮,到漠北的时候,一年的军饷竟足足少了一半!也是雍州王和漠北的百姓们一点点的补贴,才让十万军队勉强能填饱肚子。这也是赵惟那天生气的真正原因,最近的新兵里也出现了许多逃兵,李容真是从心底里难受。
他喟叹一声,“那你还需要什么吗,我让赵惟去栈道跑一趟?”
小兵扬起笑脸,“不用不用,栈道那儿离我们村近。小的老子娘已经安置好啦,率长还是个娃娃哩,娃娃们哪儿懂这些!”
李容笑了笑,目光触及到远方,“我那小侄儿,唉……”
他看完信,轻叹了口气,“钱先生……过世了,你将此信拿去给赵惟吧。对了,成亲那日给侯府带个信,本将军去沾沾你的喜气。”
小兵接过信,告退了。李容提笔,密密麻麻落了一张纸。
赵惟刚训练完,看着不远处沈齐光扮鬼脸捉弄秦子清,忍不住笑出声来。身后被人拍了一下,他转过头,那人交给他一封信。
本想着回去再看,他看那封口处打开了,应该是小舅看过了,便将信拿出展开。秦沈二人走着走着就听不到赵惟的笑声了,扭头一看,那人竟站在不远处停下来脚步,脸上挂满了泪。
“我师父……过世了。”
沈齐光和秦子清两眼相对,双双沉默。他们都知道那位“师父”,对赵惟来说有多重要。
他两当年叛出家门,辗转千里来漠北参军。二人拿着路引和腰牌,冲进侯府,没等秦子清拦着,沈齐光张口就要个校尉,结果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被刚下学的赵惟一顿揍。
二人被揍得服服帖帖,迫于赵惟的淫威,十分懂得审时度势的沈齐光立马拜眼前小他五岁的“小孩儿”为大哥,拉着秦子清不情不愿地拜大哥。
当时的赵惟苦于钱先生的折磨许久,满脑子鬼主意,跟着自己武将出身的大舅妈学了点三脚猫功夫,制服了京中来的贵公子。他想着,若是说服二人同时入学,这下先生对他怕是能稍微“温柔”点,让他喘口气了。
但他着实没想到,先生竟然认识这两个纨绔!在先生的“好言相劝”下,赵惟十分“情愿”地与他俩义结金兰,修同窗之好。自此,他两与赵惟一齐求学于钱先生名下,托先生与沈齐光母亲的交情,他二人暂住于钱府。
秦子清伸手擦掉赵惟的眼泪:“走吧,我们一起送送师父。”
三人告了假,牵了马,沉默着赶向钱府。
一路上,赵惟眼里不断溢出泪水,他刚到漠北也是一个这样的秋。他那个时候还叫魏清鸿,还是个小丫头,睡觉喜欢攥着一把小匕首,曾经刺伤过许多人,舅妈,小舅,师父,师娘,好多好多人。那个时候小小的他,整天竖起刺,家里人为了治好他的梦魇,费尽了心思。祖母带他去抄佛经去上香,大舅妈教他女红,小舅溜着他跑圈,但都没用。
最后还是大舅听说京城里的名医钱晟要与夫人云游四海,特意求了他先来漠北。当时他已下定决心以小弟的男儿身面世,遂以男子身份拜在钱先生名下。师父鸿儒硕学,在医学方面颇有造诣。大舅让他跟着师父好好钻研医术,修身养性。
师娘温柔似水,师父可敬。那时候的日子多么快活,晨起与祖母和大舅妈用过饭后,他去钱府温书。因为侯府处于雍州与都护府之间,附近人家并不多,商家与庄户就自发地围在侯府周边,渐渐形成了一个小小的镇子。
路上,他会路过一家茶馆,两家庄户,一家包子店然后抵达钱家。寒来暑往,师娘都会在门口等着他,手中拿着两个奶馒头,一盏糖水蒸梨。他用完后,和师娘说一说路上的趣闻。往往师父总会趴在门后听墙角,偶尔说到兴起忘了时间,师父总是吹胡子瞪眼出来责怪他求学态度不端。
有时候讲学太晚,他就在钱府留宿,师娘会做一碗奶羹,笑着看他喝完,哄他入睡。那时师娘会哼唱京城里的小调,也会兴起给他讲讲她和师父的少年情重。
师父少年时也曾参军,后行至半途被父亲逮回了京城。从军的念头中道崩殂后他也不肯入朝为官,跟家里唱反调,日日流连花丛。某日上街被一女子撞翻了手中拎着的糕点,本想破口大骂,却撞上一双湿漉漉的眼,好不可怜。回家后便托人打听,得知当时身为庶女的师娘,被当家主母折磨得伤痕累累。师父说,那双湿漉漉的眼,扰得他一夜未得好觉。
他决心要救她脱离苦海,父亲听闻他要成家,高兴得不行,却在听说是师娘后冷了脸。父亲说,师娘身为庶女,早年因那张脸,被主母灌了绝嗣汤,才在娘家养着,以后怕是会被送去庵里做个老姑子。
师父听完后更为心疼,执意要娶师娘。拗不过母亲的闹腾,父亲最终去提了亲,师父那时高兴极了。钱家本就是医学世家,二人成亲后,师父收心,一心钻研医术,继承家中的医馆。而师娘进门后,更是以一手顶好的厨艺,赢得了钱父钱母的认可。
师父师娘一生未有子嗣,和他却十分投缘,二人对赵惟犹似亲生。本想云游的师父师娘,慢慢在漠北安了家。
出身医学世家的师父也不怕伤他的心,直言他没有学医的天分。反倒是教了他许多其他的东西,比如宫中的礼仪,世家之间的利益关系,如今大盛王室和雍州,郓州和交州这三洲之间的关系。师父教他一点一点捋清世家之间的关系,他一点点地接近着当年灭门的凶手,师父为他揭开京中一幅幅乱像,他年幼的心里埋下的种子,在破土而出。
后来,秦子清和沈齐光也来钱府听学。三人将钱府闹得鸡飞狗跳,师父和师娘却不生气,他还记得那年打碎了师父从京中带来的一尊小药王菩萨,师父只罚他抄了两遍钱氏药方。她听见,站在门外的师娘笑着对师父说:“终于有了点小孩子的样子,笑得也多了……”
师父也笑,当时他的一滴泪径直落在宣纸上,晕开半片墨。
师娘还是在门口迎他,同往常一样,赵惟垂着头不敢看她。
秦子清和沈齐光道了声“节哀”,师娘摸摸他的头,对着三人笑了笑:“师娘不难过,小惟去送送你师父吧……”
赵惟跌跌撞撞朝着灵堂奔去,跪在灵前,“师父,是我回来晚了……”
秦子清和沈齐光也进门磕了头,上完香后在门口等赵惟。
赵惟重重磕了三个头,跪坐在旁边,久久不肯起身。
钱夫人扶起他,“快起来,好孩子”,她从袖中掏出一封信,“这是你师父留给你的,阅后即焚。”
赵惟有些愕然,看向门口的秦沈二人,又听师娘说,“你师父说,这封信只能你一个人看。”
赵惟垂着眼,嗯了一声。师娘转身又与门口的秦子清,沈齐光二人说了会儿话。
他什么也听不进去,在漠北,师父少与人走动。镇上许多人也都不知道师父的身份,来吊唁的人不多。他送走街邻四方后,找不到师娘他们,便去师父的书房转了转。
钱府不大,还是安北侯府帮忙置办的小宅院。师父的书房还是老样子,木椅上铺着的,是他去栈道里淘到的羊毛毡;书桌上的砚台,是他用五两银子从沈齐光哪儿赢来的;桌角的白瓷花瓶上了一角,是他那年调皮摔碎的,后来他粘好后才发现缺了一角,师父却还是摆在自己的书房里……
他伏在椅上,打开师父留的信。
“小惟吾徒:
师父来漠北已十年有余,本想四海为家,没成想遇着你这么个鬼丫头。你必是有苦衷,但若是一直以男儿身示众,你这一生都不会太平。
你师娘就想要个女儿,你个假小子,倒让她开心了许久。
如今这世道太乱了,漠北……算是最后一片乐土了。侯府满门忠烈,但一门一将一侯,又离京太远,势必会成为京中权贵们争夺的棋子。
侯府是大盛最后的底牌,小惟吾徒一定要守好侯府!
……为师在京中不得自在,看着大盛式微,但苦于无甚本事,只能带着你师娘离得远远的。不知你日后能否入京,师父想带着你去京城里吃糖糕,尝一尝醉鸭。秦子清和沈齐光二人并不简单,若是入京,千万记得为师的话,谁都不要相信。最好还是不要入京了,你早些恢复女儿身,师父挚友家的小儿子倒是不错,圆一圆我和你师娘嫁女儿的梦。
等了你许久,等不住了。进了军营就忘了师父,那里头都是一帮粗老爷们,你个鬼丫头怎的还不回来?师父不罚你抄药方啦,你师娘做了糖水蒸梨和奶馒头等着你呢……”
赵惟笑了又哭了,哭了又笑了。他泪眼婆娑地看着师父的书房,缓缓闭上眼睛。
守灵第三日,赵惟一身女装出现在钱晟的墓地。
师娘看着她,温柔地笑。她冲着瞪大嘴的秦沈二人红了脸:“师父说他和师娘很想有个女儿,我才……”
师娘抱着她,温柔地说:“小惟,师父和师娘很想有个孩子,无论男女,只要是你就很好……”
她红了眼眶,抱着师娘,喃喃道:“师娘,我不该……”
“好啦小惟,子清和齐光还在等你呢!”师娘打断了她,冲着她使了使眼色。她惊出一身冷汗,她竟忘了师父的嘱托,差点暴露了掩藏多年的女儿身。
赵惟擦掉眼泪,三人给师父烧了纸。上完香后,她送师娘回钱府,秦沈二人先回军营。
一路上,她挽着师娘胳膊:“师娘要是想女儿,就给小舅带个信,小惟就回来了。”
师娘揉着她的头:“好,女儿要是想家了,师娘就做好奶馒头,蒸好糖梨,在钱府等着乖乖回家。”
她克制不住自己的眼泪,记忆中自己的母亲也是这样。母亲带着她爬树掏鸟蛋,被父亲发现后打手心,母亲就会做好吃的送到书房。古灵精怪的母亲一边哄着父亲,一边用蛮力撕下鸡腿,塞到她手里。母亲会对她使眼色,嘴里还会念叨着“我的大乖乖不要生气了,小乖乖要饿坏了……”
她安置好师娘,换回男装。冲着钱府磕了三个头,转身骑上马驶向了军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