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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闻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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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里的火光还燃得正旺,将影子衬得更加浓重,显得那高挑的人影有些冷清了。
男子在摆着宝座的高台上逛了一圈,并没有“登基即位”的打算,转头便又走了下来。
他轻轻抬手,按下了小孩行礼的双手:“小吴,你们这有吃的吗?”
说着,也没看小孩的表情,又转身往另一边去了。
小吴看着他的背影,呆立半晌,不知为何,忽然觉得他对所谓“阁主”一事漠然的态度反而让自己松了口气,低声答了句:“……没有。”
男子停住脚步,在远处默默叹气:“没有?你不是说这是……雁什么阁的,怎么连饭都没有?”
“……以前是有的,现在……什么都没了。”
“啧,真惨呐,”男子面无表情道,“那你呢,你在这也什么都没有吗?”
小孩愣了一下,半晌才喃喃道:“你无过去……我无未来……”
他看着那男子,有些落寞地笑笑:“我连未来都没有,还能有什么?”
那一瞬间,他不像一个命运凄惨的小孩,反而有种……满怀希望之人行至末路的悲凉相。
那男子忽然笑了:“你这孩子,都骗我把你的缚魂索解了,还要什么?”
小孩觉得有些委屈,可解开那囚禁的枷锁又确实是他最想要的,一时不知该怎么应了。
“我……我没……”
男子看他有趣,来了心情,便又走回来,开始一本正经地逗小孩:“哦,没有想要解开它啊,好吧,那我就帮人帮到底……”
小孩听他这么一说,脸色却登时不好了,后退了两步,有些语无伦次:“不……不是,我是说……我没有骗人……”
男子也没想真吓到孩子,见他实实在在是害怕,只好略带安抚地拍拍小吴那削瘦得让人不忍直视的肩膀:“唉,别怕……”
他突然直起身,温柔地微笑着,语气却不似之前那般轻浮:“我发誓,只要从今日起你能无愧于天地,便再碰不到那东西半分。”
“天地?”
“恩……我也算不得好人,用不着你的无愧;没见过你父母,也就不好轮他们,不如干脆让你无愧于天地、无愧于本心便是了”
小吴没回话,不想让人看出自己忽然之间的惆怅。
可是……天地、本心又是什么,谁又说的准呢?
就像几十年前雁云还是座小阁楼的时候,女主人扶危济困,所要的报酬只是给隔壁寺院多上几分香火;十几年前雁云阁灭门,已成一派的雁云阁却是宁愿拉着无辜之人陪葬也要守住他们微不足道的虚名……
本就毫无形迹的东西,又何来无愧?
阁主,你亏了啊……
可惜那大殿的烛火大概是心情不佳,毫无预兆便一齐熄灭了,打断了孩子的沉思,明暗突然变化,也使他没来得及看到男子略带深意的,注视的目光。
“这是何意?小吴,你要是感动,直接哭就好,用不着熄灯。”
小吴没在意他的玩笑,略带担忧地蹙眉:“有人来了。”
“呦,怎么,这儿还挺见不得人?”男子应道,语带笑意。
这大殿不知是谁建的,四方都看不见窗子,只有些清晨的微光透进来,无济于事,单薄的很。
一片幽暗中,小吴看着那人一副什么都事不关己的样子,欲言又止。
“小吴,你多大了啊?”男子突然出声,语气温和。
小吴听到这问题,却是迟疑了一下,有些犹豫地问道:“阁主,如今是……什么年月啊?”
黑暗中,男子抱着胳膊,没忍住笑了:“噗,你觉得,我连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还能知道年月这种事情?”
令男子没想到的是,小吴听到这话后却露出了几分惊讶:“阁主,您……”
男子皱眉:“怎么,‘你无过去,我无未来’,这不是你说的吗,我还以为你早知道我失忆呢。”
小孩摇头,语气中满是困惑:“我以为……只是对一些事记忆模糊……”
他略显犹豫,最后还是问出了口,“可是,既然如此,那,那您还何必帮我……”
男子轻笑:“哦,你的意思是,觉得我利用你是理所当然,现在意识到是真的有人毫不知情就帮你了,有些难以接受?我说,你是不是真傻啊……”
少了那灼眼的火光,殿堂之中,独属于黑暗与空旷的孤寂感便涌了上来。回音应和着男子的声音,冲淡了些许其中的轻薄,反而让那声音成了这地方最让人安心的事物了。
小吴无言以对,闷闷低下头。
男子叹口气,又一次拍拍小孩的脑袋:“好了,傻子,别整天低着头,你总知道出口在哪吧?”
小吴抬起头,指了指正东。
东方隐在墨色中,看不清有什么。
男子手中掐了个诀,随即便燃起了一片暖黄色的亮光。
“走吧,你带路。”说完,他才想起来了什么,又回头问道,“你刚刚不是说,有人来了,人呢?”
“不知道,大概……走了吧。”
男子低应了一声,算是相信了这个解释。
好在这殿虽大,却是简单的四方形,没什么弯弯绕绕,多走几步便到了尽头。
眼前是一面通体漆黑的墙壁,鲜艳的颜色勾勒出许多奇怪的符文,倒更像是幅风格诡异的壁画,被岁月染得少了些鲜亮,多了些沧桑。
“小吴啊,我怎么有些不相信,这是……出口?”
小吴为难的笑笑:“阁主,至于这出口怎么开…我就不知道了,还是得麻烦您来。”
男子有些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墙壁,将手中的光亮凑近了些。墙上蒙了层薄灰,遮盖了符文的些许鲜亮,大概是好些年月都没人碰过了。
他轻轻拂下些许落灰,露出其中繁杂的符号,细细端详了起来,之后,不知怎的就伸了空着的那只手去,抚上了那面石墙。
小吴本想阻止,又意识到面前的毕竟是位阁主,说不定真的还记着些什么,便又放下了心来。
可只见那阁主微微蹙眉,又收回了手,转头向他。
“小吴,借我只手。”
小吴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男子拉起了一只手……按在了墙上。
男子仍皱着眉,一本正经地问:“有感觉吗?”
小吴满脸不解:“啊,这墙挺凉的?”
男子无奈,摇摇头,放开了他的手:“我知道挺凉的。”
他想了想,又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先前……我从那个阶梯上走下来的时候,忽然感到记忆里多了些从没见过的符文和法咒,我看你在听说我失忆后也没怀疑我为什么还会解你的缚魂索,是不是还知道些什么?”
小吴听后一顿,随后便坦然地答了,像是早料到这个问题:“是……雁云阁破灭之际,阁内众人为了保全雁云秘术,冒险保下了一个孩子,作为唯一的传承者。”
小吴抬起头来,平静地看着男子,“阁主您……懂得所有的雁云秘术,自是理所当然。”
那男子听到这话却微微冷了脸:“啧,那你又是什么人?我看相比起来,你才更像‘孩子’吧。”
小吴却是一笑,又转回去面向墙壁了:“阁主刚才不还是一副事事不关心的样子吗?”
男子笑了:“我倒是想毫不关心,可现在脑子里有两个术法与这墙有关,该选哪个?”
小吴一愣:“这……我也不知。”
只听一声巨响,整个大殿陷入一阵剧烈的震颤,周边两排灯架发出刺耳的“嗡嗡”声,随即是一声撕裂长空的鸣响,又渐渐把整个大殿拉回了寂静。
余音中,男子一声轻笑:“啧,气运不佳,看来是另一个了。”
接着,不等小吴再说什么,他又抬手掐诀,按在了石墙上。
石墙正中,一个圆形的图暗毫无预兆地亮了起来,幽暗的微光逐渐增强,与男子手中的那团光相应和着。墙上的亮光扩散开来,一点点张开,在黑暗的大殿中却不显得刺眼。接着,当光亮铺满整个墙壁,石墙好像变成了白玉,逐渐有些通透,渐渐露出了外界的颜色。
“有趣,这墙是消失了吗?”
殿外天光正好,深远的蓝色铺展在高处,几缕薄云被轻洒其中,或是真应了那“天高云淡,风清气爽”了。
辽远的穹天之下,那些连接着铁索的石柱静静立在灰色的石板地上,比远方高深的天幕还要漠然了些。
男子的心情倒是没被那堆铁链子搅和,抬腿便走出了大殿去。
朗朗晴天,阳光照在深色的华服上,金丝纹静静映着流光,却少了深沉的阴戾气。微风中,男子衣冠飘飘,眉眼含笑。
总归是见到太阳了。
一旁的小吴却不知看见了什么,变了脸色,犹豫片刻,还是走上前跟上男子的脚步。
“阁主,我知道方才那个法术是什么了……幻界破了。”
男子回过头来:“幻界是什么,很重要吗?”
小吴想了想,摇摇头:“幻界是……一种营造幻境的法术,能将这座宫殿隐藏在松林里。幻界破了,宫殿也就会出现在世人面前了。
现在不重要了,阁主您回归,便是禁咒归位之时,整片松林都被包含其中。”
小吴看着远处逐渐清晰的松林,苦笑:“没人能活着进来,当然不重要了。”
男子叹口气:“贵地可真是风俗奇特啊,怕被人看见就算了,还想让进来的人都死?未免也太小气了吧。”
小吴有些落寞的低下头:“您不会想知道原因的,咱们还是走吧。”
“等下,”男子安抚地拍拍小吴,声音带笑,“既然没人能活着进来,咱们还能活着出去?”
“雁云阁的禁咒,自然不会对雁云阁主有什么阻碍。”
远处天边有鸿雁飞过,一阵清风吹过人们身旁,望着那片幽暗的树林,小吴忽然觉得,自己心底积压多年的痛苦就这样释然了。
是啊,一切都结束了,再不会回来了。
尽管有些晚……又何妨呢?
两人走出幻界,进入了松林,此时若是回头,就能看见密密的树林之中,漆黑的大殿已经完全显露了出来。
“小吴,我感觉周围亮了些,咱们是不是快走出去了?”
小吴往四处环顾一圈,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只好诚实地答“不知道”。
男子也没在意,随手找了几根完整的松针,轻轻在手心一点,撒向四周。
“只好让它们帮忙探探路了。”
一时间,翠色的针叶镀了层金光,像欢腾的小雀,飞跃而出,潜入了松林各处。
与此同时,瘴林边缘,一队士兵隐藏在松间,静静注视着林海深处。他们面前的土地上,一条细细的金丝亮着微光,像是用以威胁来人的分界线,将整片松林庇护其中。
金线外一小片空地上,穆轺半跪在一位伤员身旁,面色凝重地摇摇头。
旁边一位年纪不小的老兵斟酌着开了口:“将军啊,小诚这孩子……还有救吗?”
穆轺叹了口气:“看样子,这整片瘴林都被下了禁咒,小诚大约是中了摄魂一类的法术。恐惧能使人魂力微弱,他就这么被脏东西钻了空子,幸好拽回来的及时。我暂时封住了他的魂力,但愿……他能撑得住吧。”
听见这话,老兵也意识到希望渺茫,茫然地抹了把脸:“早知道,我就第一个冲前头去,没了我老头子不算什么,可如今这……太可惜了。”
穆轺拍拍老兵的肩膀:“是我决策不当,与您无关,别自责。”
他冷着脸站起身,若有所感似的,将身侧长剑出鞘,直挥向松林。伴着一阵凌厉的风声,一只金色的小雀随之而落,又变回了根已经分崩离析的松针。
穆轺轻轻勾手,那长剑簌然归鞘,隐约间闪过一丝红光,转瞬即逝。
“啧,真是太残忍了。”
林中传来一声轻浮的笑,男子负着手,缓步走来,身边还跟着一个瘦弱的小孩。
淡淡的阳光从林间透下来,衬着男子的面庞。他有一副极好看的眉眼,尤其在笑的时候,眼波微荡,叫人不由得联想起所谓“温润如玉”来。
可惜他身上的衣袍太过深沉,再加上流转其间的几缕金丝纹,与瘴林边缘令人望而却步的金线相映在一起,阴森感便油然而生,实在是无人能有心去欣赏了。
而穆轺听到那人的声音,却是结结实实的愣住了,下意识攥紧了手心,身侧的长剑也跟着发出幽幽的红光。他难以置信地死死盯着来人,连带着声音也有些颤抖了。
“……闻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