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场作戏》西箫

11、失序感（上）

　　次日台风过境，港城的气温从凌晨便开始骤降。浓云压城，天色暗沉欲雨。
　　梁嘉英穿了件薄毛衣出门，带着伞，来到港城中心酒店，进门时没找到雨具架，顺手从宣传架上拿下一本杂志。
　　阴雨天气，大堂里没多少客人，前台只有两个接待在值班。
　　她径直走过去。

　　“您好，请问郑先生在吗？”
　　领班抬起眼皮看她一眼，也没问她来找哪个“郑先生”，显然对类似的情景已经见怪不怪。
　　天气恶劣，使人头脑也昏沉，总提不起神。他哈欠连连地，在报纸上画几笔数独，礼貌请她在大厅里稍等，同时眼神示意旁边的接待员，领人去沙发那边坐。
　　心里想着，照例放在大厅里晾几个小时，便能打发走人。
　　梁嘉英心平气和地道：
　　“请您通知他一声，就说他的未婚妻有急事要谈。”
　　听见“未婚妻”三字，领班免不了笑笑，眼皮也没眨，心说前几个都是这么自称的。
　　本不打算理会，眼前却推过来一份杂志，听她继续说：
　　“这份杂志，是我刚刚在大厅里拿的，麻烦您帮忙放回去。”
　　领班不情不愿地接过。顺势一低头，发现书页里夹了好几张异物。隐约看得出纸币的轮廓。
　　方才还不济的精神瞬间抖擞清醒。
　　他收起那本杂志，稳定心神，换上一张笑脸，从座位上起身，温声道：
　　“小姐您要是有时间，不如试试我们酒店的茶餐厅。”
　　梁嘉英心下明了，道了句谢谢，朝他指的方向走过去。

　　穿过后面大坪的草地，终于来到一栋中式古建筑前。
　　这家茶餐厅，梁嘉英以前曾在不少点评帖子里见过，屡屡因为健康新颖的菜式和极高的性价比上榜。以至于吸引了大把慕名前来的探店博主，后来酒店便做出限制，只有入住的客人才有资格用餐。
　　梁嘉英推门而入，心下不由暗忖：姓郑的眼光倒是不错。

　　客人寥寥无几，她一眼便看见郑经云的背影，朝他的座位走去。
　　郑经云身体侧坐，看向窗外，一手搭着椅背，置身事外般，自顾欣赏着外面的景色。
　　桌子上摆满精巧的茶点。于早餐而言，也未免过于丰盛。却几乎没有被动过。
　　直至感到有人在对面坐下，郑经云才转回头。
　　看见梁嘉英，他显然地一愣，神情颇为意外。
　　但也仅仅是一瞬，他便恢复如常神色，从容不迫地伸出修长手指，将一旁的小篮拖到她面前：
　　“尝尝这个。”
　　篮子里盛着黄澄澄的小面包，光滑诱人。

　　梁嘉英既没心情更没胃口，省去了不必要的寒暄，朝他微微一笑，直截了当地开口：
　　“郑先生，订婚宴定得这么仓促，您是不是该重新考虑一下？”
　　郑经云也看着她，神情淡然自若，似早料到她的问题。他随手拿起桌上的手帕擦了擦嘴角，另一手仍搭在椅背上：
　　“考虑什么？”
　　这装模作样的架势，真是让人火大。
　　梁嘉英暗暗咬牙，心底已将他这番明知故问骂过了八百遍，脸上还要佯装镇定，人畜无害地微笑：
　　“我先前已经向您解释过，半年时间太紧凑，要是时间能够宽松些，我才有机会筹备婚礼的事。”
　　——念书的诸多事情她还没有敲定，更何况，办理法律手续还需要一些时间。
　　郑经云听了她的话，果真移开了目光，倒真像在脑海里重新细细琢磨一遍。
　　半晌，再度同她对视，这回眸子里却有隐约笑意。他指指自己面前的餐盘，语气不紧不慢的：
　　“我的早饭还没吃完，你总该给我点时间考虑。”
　　论装蒜，这男人真是一等一的功夫。
　　梁嘉英也很沉得住气，皮笑肉不笑地朝他点头：“没关系，我就坐在这里等您吃完。”
　　郑经云于是微微倾身向前，拿起了刀叉，没再看她，而专注于盘子里的几小样点心。

　　他的进食速度很慢，更多时间浪费在看窗外的风景上，似乎打算在这里消磨一整天，简直要将梁嘉英的耐心都磨没。
　　好在服务生适时走过来，给她倒上了一杯热咖啡。
　　餐厅里氛围安静，耳边仅余刀叉的细微响声。梁嘉英端着热咖啡，心中郁积的怒气渐渐消了些，转而以目光打量着他。
　　郑经云穿件单薄的衬衣，袖管挽起至小臂，手里持着刀叉，正慢条斯理地处理瓷盘里的肠粉。
　　不由让她诧异地朝窗外看了眼：
　　外面阴云沉沉，气温不过十度，他坐在这里，和她仿佛是两个季节的人。
　　她回过头，又仔细地端详，才看清他眼下的一片乌青。
　　梁嘉英不动声色地抿了口咖啡：
　　看样子这人一夜没睡，连今天的气温没看就出门了。
　　心中同时暗忖：难不成是因为做了亏心事害她，良心不安才叫他失眠的。
　　郑经云似是没有留意她的目光，依旧按照自己的节奏，一边欣赏景色，不急不缓地用餐，仿佛刻意要将大把时光在此虚掷。
　　这让她忽然有种感觉，他并不是在享受这些精致的早点，而更像是在享受眼下这一刻弥足珍贵的时间。
　　这种心情，倒像极了她逃避相亲对象时，常在各种餐厅流连，因为迟迟不肯面对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情景，而只想尽可能将时间花费在眼前的事上。

　　他们两个这般面对面地坐着，却谁也没有开口，空气里隐约有轻飘的香气萦绕，像一片羽毛，暖洋洋落在心底。
　　在这种难觅的清净中，时间也因此显得格外绵长。
　　山雨欲来，外面渐渐起了雾，雾里又沉沉落了雨。落地窗将疏朗的声嚣都隔绝，使人感受不到风，透过玻璃，却能看见无数枝叶在雨丝中轻微地晃动。
　　剔透的雨珠沿着玻璃流下，而窗内这一方不被打搅的空间，时间也仿佛不再流动，沉静如凝固的琥珀。
　　服务生频频朝他们投去眼光，瞅了眼墙上的挂钟，更感到惊奇：
　　这两人在这里已经坐了半小时，竟还没有谈崩。
　　倒还是头一次有人和郑公子同桌进餐，坚持这么长时间，没被气走的。

　　最后一碗例汤喝完，郑经云终于放下刀叉，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目光仔细地注视着她。
　　梁嘉英将咖啡杯搁下，抿一抿唇，大方地回视：“郑先生考虑得怎么样？”
　　他却向后仰靠着椅背，并不急于回答，反而问道：
　　“我提的日子你不满意，你觉得什么时间合适？”
　　话虽是这样问，他的目光里却有种不同意味的审视。
　　显然这番话醉翁之意不在酒，并非是征求她的意见，而是想看看她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该死，自己的计划竟被他给察觉了。
　　梁嘉英内心咬牙切齿，听得郑经云轻笑一声：
　　“看来是没意见，那这事就这么定下了。”
　　她极力维持面上的镇定，内心气愤至极，言简意赅地诘问：“郑先生难道急着结婚？”
　　郑经云顿了顿，慢悠悠思考一阵，答：
　　“挺急的。”
　　说完，他便自顾自地起身，向餐厅外走去。
　　梁嘉英狠狠瞪着他的背影，满腔郁闷无从发泄，忍不住咬了一口篮子里的小面包，也跟着忿忿起身。

　　从餐厅出来，外面仍在下雨。
　　空气潮冷，扑面而来的露气，沁凉地由呼吸透入肺腑。
　　梁嘉英在餐厅门前稍作驻足，拢了拢毛衣领子，想着回到酒店正门再打车。
　　雨势渐大，天地间化起白蒙蒙的雾气。
　　远远能望见大堂所在的建筑，中间隔着片草坪，过去还有一段距离。
　　她撑起伞，见前面郑经云独自行走在雨里，背影单薄，身上衬衣几乎被细密的雨线打湿，不由地暗骂一声。
　　接着快步上前，不计前嫌地将伞举到他头顶。
　　郑经云脚步微顿，有些意外地看她一眼。
　　梁嘉英撇过头，避开他的目光，无声地向前走去。没几步，手里重量却骤然一轻。

　　郑经云从她手里接过那把伞，继续向前。
　　长柄雨伞被他握在手里，伞身向她倾斜。
　　微凉的雨线侵湿衣袖，默然的雨声中，郑经云一路无言，和她身体挨近，肩并肩地走过草坪。

　　一路到了酒店正门。
　　梁嘉英刚刚收起伞，门卫已经将车停到门口，递上一件外套，郑经云打开车门：
　　“去哪里，我送你一程。”
　　梁嘉英抬起手腕，顺手调整了下松动的表带，见时间快到中午，并不打算拒绝：
　　权当是刚才为他打伞的回报。
　　上车后，她扣好安全带，报出地址：“麻烦送我去港城大学。”
　　郑经云看她一眼：“下这么大雨，去那儿干什么？”
　　梁嘉英更诧异地回看他：
　　“郑先生什么时候对我的事情这么好奇？”
　　“……”
　　郑经云顿了一顿，状似无辜地回道：
　　“不愿意我关心你？”
　　这一来一回的，反倒成了打情骂俏。
　　梁嘉英偏过头，心里憋闷，忍不住用脚底恨恨地踢了一下，忽然发觉座位底下似乎踢到什么东西。
　　她纳闷地弯下腰，将那个东西拉出来，这才看清，竟然是一只崭新的礼品袋。
　　里面还装着一枚雕花木质礼盒，沉甸甸的，系着丝绸缎带。
　　可惜外面的纸袋子已被她踢坏了一角。

作者有话说

　　这章不小心写太长，拆成上下两部分，明天更新下半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