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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往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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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拓猜测林晚樱不愿意离开南城的原因,或许是由于她过于敏感的秩序观。
林晚樱热衷于在无序混乱的生活中制定规则,并且严格执行。
吉光羽有一张林晚樱列出的每周餐食清单,从周一到周日,每天的午餐、晚餐种类都被清晰地写在上面。
每周三是林晚樱最讨厌的日子,因为这天的晚餐是她不爱吃的胡萝卜炖牛肉盖饭。
她会将碗里的牛肉全部吃掉,然后望着一碗胡萝卜发愁。
即便如此,她还是会叹一口气,吃一块胡萝卜,直到把所有胡萝卜都吃完。
黎拓看着她唉声叹气的样子,觉得又好笑又可怜,便把自己的糖醋里脊推给她,说:“不喜欢吃就别吃了。我跟你换。”
林晚樱看着糖醋里脊,咽了咽口水,但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吉光羽替她解释道:“樱樱需要补充胡萝卜素。”
黎拓出主意:“凉拌三丝里也有胡萝卜,吃起来胡萝卜的味道不重,下次换凉拌三丝吧。”
吉光羽学着林晚樱的语气,解释道:“凉拌三丝里的胡萝卜数量不稳定,完全看当天食堂阿姨的心情而定。樱樱认真考察过,比较下来,还是胡萝卜炖牛肉最好。”
当时的黎拓还没能意识到林晚樱偏执的恐怖程度,于是非常吃惊:“这也需要考察?”
吉光羽从包里摸出她的小镜子,将贴在镜子后盖上的小纸条给黎拓看:“这是樱樱的餐食清单,开学前她已经考察了一年,定下来了。”
某个周四,过桥米线档口的阿姨生病休假,没买到周四指定晚餐的林晚樱,就什么都没有吃,坐在一旁看卷子,干陪着黎拓和吉光羽吃晚饭。
黎拓不能理解:“不吃晚饭怎么行?晚自习还上不上了?饿晕过去怎么办?”
吉光羽却很淡定:“没关系的,一顿不吃饿不死。樱樱的书桌里有应急的牛奶和巧克力。”
黎拓看向吉光羽,埋怨道:“你就惯着她吧,林晚樱早晚要被你们宠坏的。”
宠着林晚樱的人不止吉光羽一个,诸如此类的事情还有很多。
比如南城一中所有班级都会在每周末轮换座位,可林晚樱的座位永远在教室正中间。因为林晚樱只能适应这个不近不远的距离,不偏不倚的视角。
比如林晚樱坚持走读,她的爸爸妈妈每天开车接送她,风雨无阻。因为林晚樱必须要睡在自己的房间里,自己的小床上。而且林晚樱不愿意搭乘公共交通。
甚至比如黎拓的父亲,以严厉著称的黎老师,也对林晚樱格外宽容。当林晚樱陷入某个思维误区而找不到出路时,她会急躁地在教室里走来走去,嘴里嘀嘀咕咕,无论当时是在考试,还是在讲课。
如果有其他同学,胆敢在黎老师的课堂上无视纪律,随意走动,黎老师一定大发雷霆,让他多写十张试卷并且去走廊罚站。但林晚樱忽然站起来时,黎老师只轻声提醒她,让她去教室后面走,不要干扰其他同学学习。
林晚樱似乎有一种魔力,让她周围的人都无条件地迁就她,遵守她的奇葩规则,容忍她的小小怪癖。
黎拓一开始对林晚樱的态度很抵触,不知不觉中,却也掉进了她的陷阱。
最初的某个周日,普通学生出校门放风的时候,奥数队在教室里全天集训。
走读生林晚樱一大早提着一个小篮子进了教室,宣布要和大家成为朋友,然后给每个同学派发友情的礼物——她妈妈亲手制作的牛轧糖。
这么拙劣的借口当然骗不了黎拓。
他在同学聊八卦的时候听过:女孩子送了全班同学礼物,只是为了不显眼地送给喜欢的男生。
林晚樱从门口的座位开始发,发到他这里,恰好是最后一个。
黎拓看着她给每个同学都发了糖。虽然有人故意不理她,但她把两颗糖放在桌子上时,那人也没有拒绝。
既然所有同学都收了她的糖,黎拓也不好不接,不然反而显得他特殊。
于是他正襟危坐在座位上,等着林晚樱过来。
林晚樱送到黎拓这里,黎拓瞥了一眼她的篮子,篮子里还剩下两块糖和一个包装明显不一样的饼干。
呵,黎拓在心中轻笑,我果然没有料错,她送我的肯定和别人不一样。
林晚樱在篮子里抓了一把,递到黎拓面前。黎拓伸手接过,嘴边浮现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谢……”
“啊,这是我的曲奇,弄错了。”林晚樱发现他手里除了应该有的两块牛轧糖之外,还多了一块曲奇,于是将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曲奇硬生生抽走。
黎拓只能咬着牙,把没吐完的字吐出来:“……谢。”
林晚樱发完糖,回到自己座位上,留黎拓一个人思考,这是不是什么欲擒故纵的战术。
他反思自己对林晚樱的态度是不是太差了。
她只是喜欢他而已,又没做什么错事,应该得到他对普通同学一样的态度。
他现在对林晚樱的印象已经好了很多,她实在没有必要跟他玩这么多小把戏,浪费时间和精力。
她是一个奥数的好苗子,应该把精力都放在奥数上。
为了她好,也为了整个奥数队好,黎拓决定降低林晚樱追他的难度。
明天又是周考了,如果林晚樱想要粘着他,他自习的时候可以给她压几道大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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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接着发现,林晚樱好像真的如吉光羽所说,有些晚熟。
课间她从厕所回来,经过一段高二班级的走廊,正巧碰见几个有名的混混靠在护栏边吹天侃地。
一个不好好穿校服,左耳边钉着一个隐秘耳钉的杀马特少年朝她吹了个口哨,和狐朋狗友对着她评头论足。
林晚樱先是被嘹亮的口哨吓了一跳,转头发现这个声音是从杀马特少年嘴里发出的,竟然停下脚步,靠近那人,盯着他的嘴看,想要研究出口哨的发声原理。
杀马特本来是想调戏个漂亮姑娘,结果那女孩不但没有害羞着跑开,反而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他被盯得脸发臊,于是恼羞成怒,张牙舞爪地恐吓道:“看什么看?!”用没洗干净的爪子推了林晚樱一把。
林晚樱被吓得后退了两步,撞在了路过的黎拓的胸口上。
黎拓用眼神警告杀马特,拉着惊吓过度的林晚樱离开。
走到拐角处,黎拓发现林晚樱还没有从刚才的惊吓里回过神来。她整个人缩起来,手脚都在衣服里瑟瑟发抖,很需要被黎拓拥抱的样子。
黎拓只好用胳膊环住她的肩膀,让她靠向自己。
因为林晚樱缺乏安全感,又很依赖黎拓,所以他只能在她身边保护她,不然她就连这样一段短短的路都走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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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是一个周日,黎老师讲完课,像往常一样说了“接下来你们自己订正卷子”,又和往常不一样地将林晚樱叫出去单独谈话。
坐在黎拓身后的女生,用笔戳戳他的后背,说:“黎拓,这个题你怎么证明的?刚才老师没讲。”
黎拓正等得无聊,便转过身,给她讲解这道题的最优证法。
题还没有讲完,林晚樱回来了。
同学之间互相讲题是很普通的事情,可林晚樱变了脸色,亮晶晶的眼泪蓄在眼睛里,马上就要掉下来。
她将自己的练习册和文具收进书包,跑出了教室。
黎拓的心跟着揪了起来,顾不得其他,撇下女同学,追了出去。
林晚樱回到了自己班级的教室,趴在课桌上无声地哭泣。
教室里没人,黎拓走到她身边,坐在吉光羽的位置上,口舌笨拙地解释刚刚发生的事:“刚才,我只是在给她讲题。她、她没有你聪明,一个二阶递归就把她难住了……”
林晚樱哭的时候不会发声,只会大口大口地喘气,直到因为过呼吸导致手脚冰凉,麻木不已。黎拓便替他捏捏手掌,让血液尽快回流。
“好了,别哭了。”黎拓语气从来没有这么轻柔过,“你要是不喜欢,以后我不给别人讲题了。只给你一个人讲,好不好?”
“你不需要给我讲题了。”
黎拓心想,女孩子真是麻烦,怎么这么容易闹脾气:“不要这么小气嘛。我都说了,我跟她没什么。”
林晚樱抬起头,擦了擦眼泪,抽噎着:“黎老师说,我不能参加今年的比赛。”
“啊?”黎拓愣住。
“因为高二高三的同学更需要机会。”林晚樱狠狠啃咬自己的嘴唇,两三下就咬出血印子了。
黎拓捏住她的脸颊,强迫她咬不到自己的嘴,然后安抚道:“那也不用哭吧。我爸说的也没错,你才高一,之后有的是机会。以你的成绩,什么时候参加都是一样的。”
但林晚樱哭得更凶了。
黎拓没有见过比林晚樱更喜欢哭的女孩了。
别的女生哭的时候,总是羞于见人的,要不躲在角落里,要不用手遮着脸。
可林晚樱就像婴儿一样,仰着脸,咧着嘴,哭得鼻涕眼泪满脸都是,哭得手脚细细发抖。
他只好抽出纸巾,捧着她的脸,边替她擦眼泪,边哄道:“但是,你还是可以跟我们一起上课呀。等到明年,你上高二了,你就是你们这届最厉害的。到时候,就该我爸求着你去参加比赛了。”
黎拓怀疑林晚樱把耳朵哭坏了,因为不管他说什么,林晚樱都没有反应。
不得已,他只好满足林晚樱一直以来的小小的愿望,暂时安抚住她,让她不至于哭到晕厥。
他凑上前,闭上眼,在她的唇上轻轻落下一个吻。
不知亲了多久,黎拓感觉他们只接触了一瞬间,但他的脑海里却闪过了后半生全部的画面。
林晚樱果然不哭了,只是还有些抽噎,她推开黎拓,认真道:“黎拓,你这样是错误的行为,需要矫正。”
黎拓觉得她用词好笑,凑过去,亲昵地顶着她的鼻尖问:“谁告诉你的?”
林晚樱这次没有再推开他,说:“阿羽告诉我的。”
“她怎么说的?”黎拓突然觉得过度呼吸症候群可能也会传染,因为他变得和林晚樱一样,心跳加速,呼吸急促,手脚和声音也跟着不自觉地发颤。
林晚樱一本正经地复述吉光羽的话:“亲陌生人是非常不礼貌的……还有……需要矫正。”
黎拓发出一声轻笑,用气声问:“我们认识这么久了,是陌生人吗?”
甚至开始无师自通地编造理论:“亲吻可以让人感到平静,吉光羽没有告诉过你吗?”
这回换黎拓听不清林晚樱的声音了。她好像说了什么,但黎拓没有在意。
嘴唇上残留的触觉记忆,蛊惑着他、催促着他再次靠近那片柔软。
直至亲到两人都开始缺氧,黎拓才停下来,捧着林晚樱的脸,轻声地喘:“怎么样、是不是、平静了一点?”
林晚樱觉得黎拓对“平静”这个词的理解有误,但她确实感到不那么难过了,于是没有纠正他不准确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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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林晚樱今年不能参加竞赛了,但黎拓还是每天在楼顶天台给林晚樱补课。
通往天台的楼梯旁,就是数学组教师办公室,一般学生都会绕着走,连带着楼顶天台也成为无人区。
但因为是黎拓和林晚樱,他们出现在这里就很正常。
在空无一人的天台,黎拓变得更大胆一些。他让林晚樱靠在他的怀里,用手臂圈着她,给她补习。
林晚樱也很满意这样的姿势,她会将力量都撤掉,用黎拓的胸膛来支撑自己。偶尔听到自己不想听的,她还会主动回头,向黎拓索吻。
自从林晚樱接受了黎拓随口胡诌的说法,认可了“亲吻是一种可以让人感到平静的社交行为”,她就开始频繁地向黎拓索吻。
毕竟,医生告诉她,咬嘴皮是不好的行为,需要矫正;而接吻确实让她感到快乐。
大多数时候,黎拓都纵着林晚樱,施展他的亲吻魔法,让林晚樱感到平静和快乐。
只有在听见吉光羽推开铁门的声音时,黎拓会拒绝林晚樱的索求,并端坐到她对面去。
对此,黎拓向林晚樱解释道:高中校规规定,近距离接触这样的事情,都必须在私下进行。等他们上了大学,便可以光明正大地,在所有人面前牵手接吻了。
林晚樱从小被教育要遵守约定俗成的规矩,即使这个规矩令她感到费解。
于是她记了下来,并且严格遵守。
没过多久,林晚樱没有任何征兆地请了半天病假。
黎拓觉得奇怪,下课时悄悄找到吉光羽,想问个究竟。
吉光羽语气很轻松:“没事儿,樱樱只是去医院做例行回访。她最近康复得很好,完全不用担心。”
黎拓觉得更奇怪了:“什么病需要做例行回访?怎么林晚樱从来都没提过?”
“嗯,那个,哎呀……”吉光羽想了半天,也没想到合适的说辞,于是佯装生气,“就是一点小毛病。人家女孩子的事情,怎么可能什么都跟你说?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黎拓见吉光羽红着脸闪烁其词,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
第二天,林晚樱刚走进奥数队的教室,黎拓便抓住她的胳膊,小声问:“你昨天干什么去了?”
林晚樱只简单回答:“去医院了。”
“你哪里不舒服?感冒了吗?”
林晚樱低头整理卷子,显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黎拓没有再继续追问,从包里拿出一个保温杯,里面是他今天早上偷偷冲好的红糖水。
“我有水。”林晚樱说。
黎拓说:“这是甜的。”林晚樱就欣然接受了。
同学们都说林晚樱难以沟通,但黎拓觉得是那些同学不够聪明,林晚樱这么好懂,就像只小猫,顺着猫摸就可以了。
黎拓将补课的地点改到了教室里。已经进入深秋,即使南城气温不算低,但也不能再让林晚樱上天台吹风了。
对于这个决定,吉光羽很支持:“就是嘛,干嘛非要去天台呢?每次经过数学老师办公室,我都提心吊胆的。”
黎拓真诚建议:“就算你要艺考,数学总是五十几分也不行啊。要不,我帮你补补课?”
吉光羽举双手投降:“算了,饶了我吧。樱樱也给我补过,没用的。我的数学,就跟樱樱的语文一样,没救了。”
黎拓无情拆穿:“可是林晚樱就算语文不及格也能考年级第一啊。”
吉光羽往黎拓嘴里塞了一个包子:“吃饭也堵不上你的嘴是吧!”
林晚樱在一旁看着两人打闹,觉得美好,希望这样的日子永远也不会发生改变。
但年轻的愿望总是难以实现,因为青春里充满了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