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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落指繁弦心意乱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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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坐上一辆轻便的马车,车轮碾过,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秋日的阳光静好,广袤无垠的幽蓝,深深浅浅,被如丝如缕的流云轻描淡写般涂抹着,穿织在一起。白得纯粹,蓝得舒雅。
嘴角边依稀还有昨日野山鸡的油腻,悠悠的清竹香,淡淡的翠叶碧,松酥香软,鲜嫩爽口。想着宛溱这样巧手惠心,天质自然的姑娘,也算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可怜在一个老太婆身边,白白耗了青春。
“你这般好的姑娘,为何死心踏地跟着云前辈?难道……是她不让你走吗?”
宛溱淡淡的摇摇头,眼神里凄楚又有些执拗:“仙姑她何尝不是可怜人?其实她本名不叫云颍君,而是兰宫燕……”
“兰宫燕?”苏紫菡乍然一惊,却见她眼波盈盈,只听她细细说来。
兰宫燕曾是名满江南的绝代舞姬,细袖飘带,纤腰楚楚,千娇百媚。上至王公伯爵,下至书生俗子,觊觎见其美色之人络绎不绝。兰宫燕何等清新孤傲之人,日日谎作生病,闭门谢客。当时,她看上的是一个有权有势,武艺卓绝的俊美少年。也就是当今邯城堡堡主的亲爹——郭恪裘。然而,兰宫燕纵然天姿国色,毕竟是个青楼女子,两人只是暗中结为连理。一时情爱欢愉,如胶似膝。约在一年之后,兰宫燕又偏巧和郭恪裘的正房夫人同时诞下一名女婴。那日是正月初三,天空下着鹅毛大雪,北风嘷天抢地,郭恪裘不仅没有看她一眼,反而心狠手辣地抛弃了她的孩子,还将她逐出家门……因缘巧合,同样是在这一天,兰宫燕又发现了一个被丢弃的婴孩,她虽然知道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还是含辛茹苦地将她护养成人……
“那个婴孩就是你吧……”听到这里的时候,苏紫菡打断了她,彼此的眼眶都已经模糊了。
“是的。我们孤儿寡母受尽不少凌辱,可是无论发生什么,仙姑从来都一个人扛着……”她的语气哽咽了,泪水夺眶而出,汇珠成线。
“所以……尽管她现在如何恼你、怨你,你都不会记恨她,而且始终如一,对吗?”苏紫菡扬起丝绢,拭干她眼角的泪。
“嗯……她是一个苦命的女人,这一切都是被逼无奈……只要是替她做的。哪怕生死,我都愿意!”
“这些事情,是仙姑亲口与你说的?”苏紫菡轻拍她的后背,声色轻柔。
宛溱又摇摇头:“这些苦,仙姑从来未提。只是偶尔心中苦闷,喝得酩酊大醉,方才吐出真言,不巧被我听到……”
“云前辈真是刚毅不屈之人……苏紫菡温柔地搂着她的肩,让她的头舒舒服服地枕在自己怀里,“好了,我们不说这些伤心事了,安心睡吧……”宛溱当真是累了,马车还在□□右晃,她的脑袋窝在苏紫菡怀里,还是睡着了,温顺得像个孩子。
两颗心依靠着,亲昵着,命途殊异,至少此刻可以相互取暖。有些东西心照不宣,浅笑带过,终因是懂得。而那个兰宫燕,那个如风猎猎的女子,穷尽极致的绚烂和衰落,终究是花间一梦,奈何人生常恨水常东。
这一切,恍如她眉心的一丝冷淡,拈于手心。静候着,经年之后,某个芳华馥郁的瞬间,踏雪微尘,烙下她深深的足迹。
正月初三,三个女婴,三条人命,各自如何?
苏紫菡眸色下的淡影,黯然一动。内心种种错乱纷扰,反而清静,反而无心入寐。
天色近晚,寥落的苍穹里是或深或浅的灰白。青灰浓烈,煞白决绝,盘根错节地缠在一起,星辰渺渺,月色皎皎,一抹清辉将静默覆灭。
马缰一勒,车身蓦地停下,咿呀的浅辄也随之销声匿迹。
宛溱微微一颤,从她怀里起来。
“你醒了?”苏紫菡温暖如玉的脸上,目光如此清幽的月色。
“嗯。”宛溱侧过头,微微带笑,纵身跳下马车,打上布帘,苏紫菡扶着她的手下了车。
“同济药行?”映入眼帘的四个字疏痩却刚健,入木三分。
“是,就是这里。仙姑说的话不会有错的!”宛溱正笑着,一个布衣人架着几块木板出来,好像店面准备打烊了。他看见门口还站着两位姑娘,仙裙飘带,眉目如画,身边的一个丫鬟尚且出落得婉丽水灵,那位小姐自不必说。
“二位姑娘深夜来此,不知所为何事……”
“前几日,你们药行是不是来了一个年轻人,受了重伤而且病入高盲……”
布衣少年摸摸头,歪着脑袋,像是思索的样子:“姑娘说的人倒是有一个,不过……是一个姑娘送他来的……”
“姑娘?”苏紫菡心头一颤,又道,“她现在何处?”
“老先生说治不了那公子的病,她就去别处求医了,现在都还没回来。”
“那劳烦你带我们去看看那位公子。”宛溱边说边从袖头取出银子。
“二位姑娘请随我来。”布衣少年见两人谦和有礼,自己说话也热情客气,送至门口,才掩门出去。
苏紫菡坐在榻前,纤纤玉指融向他额前的青丝,一股清凉透过如绸缎般的黑发浸没了她的指尖。第一次,她感到她脸颊的冰凉,尤胜于自己。他的这张脸,惨白如薄脆的窗纸,深刻如刀削玉琢,如此凝神注目,恐来日无长,不觉又潸然泪落。
舒言的白衣突然湿了,身体跟着抽蓄起来,容色狂躁而不安。五日之后毒性发作,骤生的剧毒让他拳脚乱撞,痛不欲生,再这么下去定然头破血流。宛溱双指一点,封住了神道,神堂二穴,又取出解药,喂入他口中。
苏紫菡蛾眉深蹙的脸,花容失色。
“放心吧,等他好好睡上一觉,明早起来就没事了!”宛溱扯扯嘴角,淡淡的看着她。
“嗯。”苏紫菡半晌回眸,眼眶里的水意始终不散,她恋恋不舍地拿着那把天霜剑,剑削的指尖静静划过那些沉浑于岁月之中的凹凸,青铜色的光华映入她洞若观火的深眸,忽明忽灭。俄尔,她黯然地托起剑身,轻轻地放在床边。目光又再一次流泻在舒言的脸颊之上,良久,一动不动,额际缭乱的青丝在她的指尖温顺起来。她蓦地扭头,长眉连娟,朝向窗外。看锦绣河山,繁华落尽,曾经沧海不过是一场绚烂的空泛。离去、回眸。彼岸流年的相守,又何必等到千帆过尽之后?
“我们走吧……”苏紫菡转身欲去,缓步之间的病色僬容却掩饰不住窈窕婀娜的绰约风姿,步步生烟。
刚一出门,被一个行色匆匆的女子重重的撞入怀中,手里的几株药草摔在地上。那女子抬眼,仿佛就要破口大骂,眸底的怒色倏忽一变:“姐姐?”
“芸儿!”两人抱成一团,相拥而泣。
“可算是见着你了!”苏紫菡怜爱地轻抚着她的头,眼眸掠过她风尘仆仆的脸,“你瘦了……”
苏沐芸摇摇头,看着她病容里的憔悴:“姐姐生病了吗?”
“已经好多了,不碍事。”她扯扯嘴唇,弧线里的弯度,恍惚是笑意,“以后跟舒言哥哥在一起,要乖乖听话!”
“姐姐要去哪?”
“我答应过云前辈要替她办事的。”
“可是……”
苏紫菡捂着她的唇,没让她继续说下去,“我来过的事情千万不要告诉舒言。他若问起我,你什么都不要说,就当是没见过我,什么都不知道,好吗?”她眼眶了的涟漪如水般忧伤,声色轻腻。“你答应姐姐,好不好?”
苏沐芸点点头,眼低垂的一瞬,泪水也不经意的落下来。她的唇,细细微微地拉开一道缝,嘴角略略扬起,那种温柔就像苏沐芸曾无数次见过的一样,一样的美丽,一样的看不出破绽:“江湖凶险,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说完,苏紫菡挣脱她的手,毅然上了马车。泪落成行,她已然看不见。
“姐姐保重!”苏沐芸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旦夕祸福,一切汹汹难测。姐姐怎么知道舒言在这里,她跟云颍君之间的约定究竟是什么,她身边的这个美貌姑娘又究竟是谁?许多念头在她脑海中翻来覆去。变得越来越糟。
苏沐芸跨门进去,风尘和疲惫泼洒着皮削瘦骨的脸,黑暗之中若隐若现的白晢,没有了往日珠圆玉润的光泽。正好撞见下楼欲打烊的布衣少年,自从上次慷慨解围,他的态度较之初次相见的光景,简直又尊敬又客气:“女侠你回来了!刚刚来的两位姑娘,说是……”
苏沐芸顿了一下,没等他说完,拂衫往楼上去。红烛间的灯火照着她娇小玲珑的影子,斑驳的黑暗踏在脚下。
舒言还在床上安静的躺着,脸色仍旧苍白,只是眉宇间的面色多了一点儿生气。她淡淡地垂下眼,忽与一道沉暗的光华交汇,蓦地眼神异样:“天霜剑?”
思绪还在剑色之中的彷徨,耳边依稀响起一个细微的声音:“不要……紫菡,你不要……”他的身子还无法动弹,极端的痛苦却横扫在脸上。
“舒言哥哥,是我……你醒醒啊……”苏沐芸伸手解开了他的穴道,泪雨纷飞。
迷离之间,舒言昏昏沉沉的意识里恍惚走进一个人影,错乱中的他攥紧她的手:“你没有死对不对?紫菡告诉我……你还活着,对不对?”
“舒言哥哥!”那两个字,突然间尖刻得仿佛冰花刺面,深深地扎在她心里。苏沐芸狠狠地一抽手,想从他冰冷又顽固的掌心里挣脱出来。
他却突然睁开了眼,黯然神伤:“是你?”
苏沐芸再要挽留的时候,他的手硬生生地收了回去,将指间的冰凉都一一带走。
“是我……是我又怎么样?”她竭力扭头,冲向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