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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武娉婷 ...

  •   “不是所有的哥哥都称职的。”

      鄂怜生泡在牛乳浴桶里,雪白的皮肤几乎与流淌的牛乳同色。青紫淤痕在这样的纯白下更显触目惊心。他喝了许多酒,酒色晕开眼角胭脂,也晕开许多回忆——

      “当年兵荒马乱,我和哥哥住进了戏团,我的声音很好听,能卖一个好价钱。”

      他捧起一抔牛乳,月光在他指间倾泻。修长手指沾着牛乳,缓缓划过脸颊、脖颈、直至胸膛。

      “天籁是上天的恩赐,得到了便是眷顾,等时间到了,上天就会收回祂原本的东西,如果有人要逆转天意,强行留下,那他就需要付出代价。”

      鄂怜生鬓发垂肩,眸中似远山轻雾,让人看不真切,连带着眼角的泪痣,也抹上一层水色。

      裸露的胴.体下、修长的双.腿间,是空空如也。鄂怜生轻抚早已不在的伤口,“而这……这就是我的代价。”

      “这未免太过昂贵。”武娉婷轻声道。

      鄂怜生微笑里带着悲伤,“对于有些人来说,活着已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你现在活得很好了。”很多人这辈子也没喝过牛乳,而你却在用它洗澡。武娉婷摊平手掌,让牛乳盛满手心,总有一天,我也会用它洗澡的,我会过上我想要的好日子,我会。

      鄂怜生美丽的眼睛似能洞穿一切,他从所未有的温柔说道:“娉婷,贪恋钱权是人的本能,但这里绝不是你获得人生捷径的地方。我的丫头,你该离开这儿。”

      “那你为什么不离开呢?”

      “因为我已经成了这里的蛆虫,永远都出不去了。”他看着屋顶,仿佛望向一座牢笼。

      如果我没看到你梳妆盒里的东西,说不定还真的信了。

      成功者永远会封锁通道,防止别人跟他一样成功,“难道现在的你,还愿意回到从前一无所有的生活吗?还愿意穿着破布衣服去讨饭吗?”

      “我愿意。”鄂怜生没有犹疑,“至少那个时候,我还有自由和希望。”

      如果是从前,娉婷一定破口大骂“狗屁自由和希望”,但现在她是个见多识广的人了。

      “对对对,你还有哥哥。”

      鄂怜生笑了,“对……”他是那样高兴,丝毫没听出话里的阴阳怪气,而是怀念地呢喃:“那个时候,我还有哥哥……我们穿梭在战场上收拾死人的衣靴;我们行走在戈壁上吃烂掉的草根;我们躺在戏团的草垛上数天上的星星。”他落下泪来,“我们一无所有,却相依为命。”

      “那你们为什么分开?”

      鄂怜生的笑容消散了,他紧扣手指、抓着毛巾,泪眼朦胧中,他颤声说道:“那个冬天……我们和往常一样吃好早饭,他笑吟吟地跟我说,今天多砍些柴,给我烧洗澡水,去去寒气。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我等啊等、等啊等,却等来他被好心人抱走收养的事实。”

      “他丢下我,独自一人,去过那好日子……”鄂怜生眼角垂泪,湮化了胭脂,落入牛乳中,像桃花散开。

      “如今他叫夏衍,是朝廷里了不得的大官。他嫌弃我,给他丢人了……可他明明跟我说过,会永远照顾我。”

      “他已经在照顾你了。”娉婷换上干毛巾,为鄂怜生擦拭身体,“他每旬都来看你,不是吗?”而她只有个不找她的臭老哥。

      “可他嫌弃我……还说我下贱。”鄂怜生用毛巾捂住脸,孩子一样抽噎哭着。

      鄂怜生有许多客人,而夏衍是唯一的例外——他只会对他发脾气,也只会为他伤心流泪。

      夏衍每次来,都是在人流稀少的黄昏时分,又在解除宵禁的黎明时分匆匆离去。

      每每都点一桌酒菜独酌,鄂怜生也不搭理他,兀自在帘帐内做自己的事情。有时两人心情都不错,也会隔着帘帐说悄悄话,但更多时候是一.夜无言。

      若是累了,夏衍便在外室榻上和衣而卧。有一回外氅落在地上,是鄂怜生轻轻拾起,小心替他盖上;也有一回,他夜半醒来,悄步撩开纱帘,一言不发地静坐在鄂怜生床边,直至东方既白。

      就拿昨天来说吧。

      夜半惊雷,鄂怜生于梦中惊醒,夏衍便抱着他哄慰不止,“别怕,哥哥在。”

      鄂怜生声音哽咽,低声咒骂,“我恨你。”

      夏衍轻笑,“好好活着,才能恨我。”

      鄂怜生又答:“我害怕。”

      夏衍便替他掖好被子,许诺道:“睡吧,我在。”鄂怜生便捏着他的手好梦至天明,然而晨曦刚至,夏衍便起身离去,并无例外。

      鄂怜生并不多言,只是翻过身,垂泪至日上三竿,再起身时,虽双目通红,却依然是风华绝代、万千瞩目的花魁鸩公子。那眸间泪色,反更衬出些眉目传情,引人发狂。所以今天夜里,他的陪客价被拍到了一百两。

      听到六爷的名字,鄂怜生面无表情地画眉,淡淡说:“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他——”

      ——那个老变态。娉婷在心里替他把话说完。

      花了更多银子,自然要获得更多快乐。

      武娉婷小心蘸着药酒,为那破皮的伤口上药。

      “你哥哥待你真好。”没来由的,鄂怜生忽然冒出这么一句,但娉婷却全身一震。

      这不是鄂怜生第一次发出这样的艳羡。但每当他说完这句话,下一瞬间便会陷入一种疯癫的痴狂。

      此时此刻也一样,鄂怜生双眼通红、眼眶含泪,激动而用力地捏着她的肩膀。

      “娉婷,上次他也打了你。”

      能让他流泪的只有一个人。

      鄂怜生笑着哭,眼泪滑过僵硬笑着的脸颊,瞳孔里没有光亮,就好像一个坏掉的娃娃。

      “我们一起报复他,好不好?”

      报复?

      娉婷用毛巾擦掉鄂怜生的眼泪。

      可你分明爱他。

      这场报复最终还是发生了,就在大暑的前一天傍晚。

      时值中伏,酷热难耐,醉欢楼进了许多冰,但依然是杯水车薪。但正如老鸨说的,这楼里短了谁的也不会短了他鸩公子的,谁让鄂怜生是醉欢楼最大的摇钱树呢?

      黄昏落幕,客人们眼看要鱼贯而入,必须在此之前用冰将房间凉下来,娉婷提着冰桶登上三楼的暖阁。

      一开门,一股腥臭夹杂着熏香弥漫在空气里,鄂怜生拿着钟爱的黑木烟枪靠在木雕花柱上,六爷躺在地上,心口没入匕首,鲜血浸满胸膛,已然断了气,娉婷连退三步撞到门框上。

      鄂怜生半侧脑袋,锁骨上沾着血掌印,“怕什么?把门关上。”他吐出一口烟雾,红唇微启,神秘微笑,“去把夏公子叫过来。你说万一他不来?”鄂怜生笑了,远方斜阳背光照射,让他云雾般的黑发透出些火苗的热烈,在日轮的光晕中,他美艳而不可方物。

      他声音低沉,宛如花斑毒蛇在吞吐信子。

      “那就告诉他,如果他不来,以后就再也见不到我。”

      他是疯子,武娉婷心想,跟这种人交往就是赌博,没人知道他下一秒会做出些什么事来。

      见到尸体的第一眼,夏衍并无惊慌失措,而是极为迅速地关闭门窗,接着低声质问:“这是做什么?”

      “我杀了人,哥哥。”鄂怜生淡淡说着,仿佛只是杀死一只小狗小猫,听不出半点害怕。“杀人要偿命,可我不想死。你一定有办法的,对吗?”

      “我能有什么办法?”夏衍压低声音怒喝。

      “你有。”鄂怜生斜着身子,轻轻抚上哥哥胸膛,“刑部掌管天下刑狱,而刑部在你手里,你一定有办法的帮我脱罪的。”

      夏衍抓住鄂怜生的衣领,将他按在墙上,却在鄂怜生后脑即将撞上墙壁的那一刻,将手心垫在墙上。

      他双眼通红、低吼着再一次质问,“你到底想怎么样?”

      鄂怜生忽然痴痴地笑。

      “你可以杀了我。”他看着夏衍,拔出夏衍腰间短刃,接着放入哥哥手中,将尖刃那头指向自己,“对,就是这样。”

      短刃抵上鄂怜生的喉咙,他的声音泛出一丝沙哑,“只要你刺下去,一切就都结束了。”

      短刃泛着寒光,割破他雪白的皮肤,鲜血似红梅于雪地绽放。

      “杀了我,你就自由了,哥哥。”

      焦躁的空气在那一瞬静默。

      夏衍扔掉短刃,咒骂“疯子”。

      他俯身去看地上的尸体,接着又看屋外的情况。

      夜色已浓,正是醉欢楼生意最好的时候,从窗外看去车水马龙,各种游客在寻欢作乐。

      鄂怜生坐在圆桌前,给自己盛了满满一大碗饭,还开心地用勺子把凸起的饭山压平,“哥哥,”他夹了一筷子青菜盖在饭山上,边吃边问,“你打算怎么处理尸体呀?”

      尾音拖长,带着撒娇意图的腔调让武娉婷全身恶寒,恶鬼有天籁的声音——“外头有好多人,直接把尸体拿出去的话,可能会被发现的~”

      他吃了一大口红烧肉,咂咂嘴,用筷子指指一旁的红木箱子说:“如果切碎了放进去,或许能掩人耳目地带出醉欢楼吧。”

      武娉婷脑子嗡嗡的,她好像看到锁链长出蛇头,吞吐信子向她飞来,混着铁锈腥味的锁链一层层缠住她的脖子。

      此时此刻,她对鄂怜生的同情就像鹅卵石丢进大海;可对疯子的恐惧就像惊涛骇浪万丈而来。

      “我能做些什么吗?”娉婷缓缓走到夏衍身边蹲下,颤声问。

      夏衍瞥她一眼,指着窗户说:“去盯着窗户,别让其他人进来。”他用被子铺盖跟羊毛毯子垫在尸体下头,接着脱下死者的衣物,然后找来木炭香灰开始放血、切割。

      鄂怜生端着饭碗蹲在夏衍身边,夹着一块猪血荡来荡去,“哥哥,你说人血能不能也做成块,跟排骨一起烧汤呀?”

      武娉婷捂住嘴,胃里翻腾的酸液漫上喉咙。

      不知过了多久,尸体终于切割完毕,打包放进了衣柜旁的红木衣箱。

      桶里的冰化了一半,残碎冰块浮在水面,夏衍宽厚的手冻得通红,却还一遍遍地搓洗地板。

      鄂怜生一边吃饭,一边开心喊着“哥哥加油”,时不时端着饭碗又蹦又跳,仿佛真的在加油呐喊。

      木箱合上,夏衍从怀中掏出一大锭银元宝,对娉婷说:“去买木炭和香料,越香越好。”沾了血的银子在烛火下依旧闪闪发光,武娉婷神使鬼差地在银元宝上咬了一口。夏衍见状,厌恶地又丢下一锭元宝,扔在地上。

      “匡嘡匡嘡”,武娉婷抓住元宝,紧紧攥在手里。

      鄂怜生拦住夏衍,嘴里嘬着筷子,化身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两眼委屈地说道:“哥哥,你把我的被子用掉了,那我晚上盖什么呀?”

      夏衍后槽牙摩擦的声音是那么响亮,他面色铁青,一字一顿道:“明天一早,我会派人把尸体带走,你好自为之。”丢下这句冷冰冰的话语以后,夏衍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鄂怜生站在一旁直哼哼,像是笑、像是哭、像是获得胜利的挑战者。

      他是故意的。

      就跟她会故意说恶狠狠的话,让老哥生气一样,他又何尝不是在用另外一种方法折磨自己的哥哥?

      他或许是想用这种极端的方式逼迫哥哥承认他还爱他。

      鄂怜生一转身,泪水已溢满了他的脸庞。就跟月夜灶台后的老哥一样,捂着嘴无声抽泣。那些幼稚、浮夸就像脱落的面具,消失不见了。

      过了一会儿,他擦掉眼泪,对着娉婷说,“别坐在那了,把桌上的吃食都收拾了去。”

      或许是察觉到娉婷的害怕,他笑着说:“没关系,这间房子不会有人来查的,就算真翻出了尸体,我也有办法解决,你不用担心。”

      他笑起来的样子真美,就像蝴蝶翅膀煽过心弦,她一定会爱上他,武娉婷心想,如果她没看到他发疯的模样。

      屋外传来老鸨鸭子叫的笑声,“囡囡,今天可有大生意!你不会是睡了吧?”

      当老鸨进屋,欣慰地闻着昂贵熏香,摇着团扇左右叮嘱:“今天的客人可不能怠慢。”

      鄂怜生冷笑,“什么样的大生意还轮得到你亲自来吱声?”他浅饮琼浆,“难道是比六爷还大的生意?”

      娉婷脚一软,又坐在地上。

      老鸨一无所知地经过箱子,哼哼直笑,汗水滑过武娉婷的脖颈。

      “今天可是业都城中,极负盛名的世家公子——霍公子,带着他的贵客过来。你可一定要伺候好。”

      “世家公子也学会逛窑子了吗?”鄂怜生的声音冰冷而不带温度。

      老鸨笑容僵在脸上,忽而指着武娉婷怒声大喝,“你这妮子不许偷懒!赶紧给我下楼,去准备新的酒菜!”

      武娉婷跌跌撞撞地逃出房门,却看到花廊上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过来,首尾皆是黑衣锦袍的侍卫,中间一前一后两名少年。后头的少年华衣美服,相貌周正却毫无特色。

      走在前头的少年约莫十六七岁,一袭月白麻袍,腰配铜剑,剑眉入鬓、凤眼生威,五官锐利显尽锋芒,煌煌如天神下凡,让人不敢直视。

      武娉婷心中一恫,这世间竟有人能跟鄂怜生的容貌一争高下。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武娉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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