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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竹意 ...

  •   当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被告知“尊卑有序、忠仆护主”。

      “对于世仆而言,不忠是比一切都难以容忍的品质。”父亲在病榻前如是告诫她,她因此奉为圭臬、深信不疑。

      一晃眼,十几年过去……

      热浪翻滚,小暑午后日头毒辣,校场的武器架也在蒸腾中层层扭曲。远处马场内,三皇子正与司寇角逐。

      知了嘴唇泛白,热汗滑落眉尾,整个人摇摇欲坠。竹意不动声色地扶住她,知了痛哼一声,白花花的手臂上盘桓着可怖的疤痕——这是为皇子熨被褥留下的印记。

      那时春寒料峭,皇子醒来后许多生活细节与从前大相径庭,不再喝贪凉的茶,不再穿花哨而不保暖的衣服,不再用冷水沐浴。更是多了许多奇思妙想——

      寿包?普通包子填上豆沙就是寿包了吗?拿下去。所有包子都做成蟠桃的样子,大小不可以一样,剪一些桃枝,配上绿叶,摆成大小错落有致的样子。其他菜也一样,不许就这么盛在碗里,端猪食一样放上桌子。

      花样?一个图样行列整齐地重复一千次就是花样了吗?退回去。从今以后,送过来的每一件衣服,都要有名字、寓意,我要知道这些衣服的独特之处。做不到?这是什么很难的事吗?一件新衣服,就算是一个人,半个月怎么也都做好了吧。

      木炭?我觉得冷,你们就只会烧木炭吗?冷的是被窝,你们就算让这屋子烧起来,又有什么用呢?去想办法,在我每天批完公文前,让被窝自己暖起来。放汤婆子?这就是你们想的办法?此物属金火,被窝属木,你们放这种东西,是嫌我睡得还不够安稳吗!你们这些奴才,全都给我滚……滚!

      “不如娶个媳妇替他暖被窝。”知了碎碎念。

      竹意赏了她一耳光,敢开主子玩笑,简直自取灭亡。

      知了哭着说,我们是奴婢,可奴婢就不是人,不能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吗?这样任性刁钻的纨绔,总有一天老天会让他吃苦果子。

      竹意又赏了她一耳光。

      他就算会吃苦果子,也不可能是你给他的。“这世间的一切,不是靠几句抱怨和恶毒的咒骂,就可以改变现状的。”

      知了不甘心,“我只是觉得不公平。”

      “这世上本就没有公平。”竹意冷眼看着眼前的孩子,“用熨斗将殿下的被褥熨暖,每一个角落都不能落下。”

      此刻,明晃晃的阳光将整个校场的白沙炒热,天地皆白,那狰狞的烫伤宛如游龙戏凤,在天地盘旋。四个月过去了,这道疤痕依然没有消退的迹象。

      霍栩正巧过来,摆出世家公子对婢女的怜爱,在知了耳边吹风道:“难受就去旁边休息吧。”

      知了红扑扑的脸望着竹意。

      “身为奴婢,要自己学会渡过难关。”她恭敬且不乏论据,“霍大人今天让她逃过一劫,明天她就会习以为常,最终化为脊仗下的冤魂,追着大人报恩。”

      霍栩面容僵硬、干笑两声,收了折扇往马场走去。

      不多时,胜负已分。霍栩一边摇扇子、一边笑着对夏衍说了什么,夏衍脸色铁青,一言不发,李湛轩在一旁摇头,出声制止,霍栩便跟着李湛轩骑马远去。

      夏衍咬牙切齿,“从前怎么没发现,这东西竟也有当狗的潜质?”

      “他是主子,你不该跟他较真的。”竹意面无表情地看着夏衍,“不要因皇子喊一句师兄,你就忘记自己的身份。”

      “他不是湛轩。”

      竹意叹气,“你不该有这些心思,没有父母会不喜欢粘人乖巧又懂事的孩子,而这些评价从前的李湛轩不会有。”

      “那是他伪装的!他在骗师相!”如果这儿有桌子,一定会被夏衍锤烂。

      竹意提醒,“你该回去了。”

      “你不相信我的话?”夏衍恍然大悟,“我说的是真的,我有证据!”夏衍的据理力争被阿翁的一声声呼唤打断了——“二殿下,慢些跑!这要是摔着了可怎么办?”

      “才不会!”李昭怀抱两只凤鸟纸鸢,向着校场跑来。

      他身着皇子制式常服,上衣赤色,交领缀云纹,腰佩吉祥玉,下裳如墨,内裙荼白,微风飘起衣袂,似流光溢彩。两鬓梳四股小辫,压入顶中胎发后落成马尾。紫金冠上八颗鲛珠在外,一颗夜明珠居内,冠内发绳成两股,一股红锦丝线、一股琉璃金丝,交缠后自发冠两侧垂落胸前。

      微风撩起他火红的发丝,在烈日下似火在烧。生活在阳光下的人,注定散发着阳光的气息。竹意垂下眼眸,脸颊被太阳晒红。

      “师兄,你跟幺儿在玩什么?都不带我!”

      夏衍摆摆手,“没什么,就是跑跑马。”

      李昭眼睛亮起,“那谁赢了?”

      夏衍微微一笑,“自然是我赢了。”

      李昭撇撇嘴,嫌弃道:“你怎么欺负小孩?”夏衍双手抱臂,打趣道:“那要是我输了呢?”

      李昭嘻嘻道:“那就是你没本事。”夏衍眯起眼睛,“怎么听着……我赢和输都不好啊?”

      李昭做个鬼脸,又吐舌头,“不理你了,我要跟幺儿一起放风筝玩啦!”他转身要走,竹意颔首行礼,耳鬓传来一阵冰凉,太阳嘻嘻笑着,“我路过花坛时看到一簇小花,说不上名字,却觉得特别好看。”紫色的木槿散发着清香,等竹意回过神,太阳已走远了。

      夏衍苦笑,“真羡慕这孩子,永远都这么无忧无虑、开心快乐。”他忽然微侧脑袋,“那如果昭儿跟湛轩换了身体,那会是什么情景呢?”

      “那他一定叽叽喳喳地说,啊啊啊怎么办?我跟弟弟互换身体了。”

      夏衍意外且不可思意,“你笑了?”

      “奴婢总该对主子笑的。”

      回去路上,李昭高举风筝对弟弟开屏道:“你看!这是咱们去阳城前一起做的,可是掉进水里坏了。”他温柔地抚摸风筝翅骨,“我几乎是翻新了才修好。”两只凤鸟展翅均有三尺长,想来是花了许多心思。

      李湛轩淡淡道:“你喜欢就好。”

      “喜欢呀!”李昭凑近弟弟,“那我们一起玩?”

      李湛轩别开脑袋,“不了,我才骑过马,想回宫沐浴。”

      “那我跟你一起回家。”他总喜欢把住所说成“家”,冰冷的宫殿因此怀揣温度。

      李湛轩漠然道:“那你自便吧。”他加快步伐。

      沐浴前要有些准备,李湛轩与霍诩坐在堂上,有说有笑,李昭插不进话。知了送来香茶,用手指给李湛轩试水温,竹意请她吃毛栗子,布盏重新换了一杯奉上。三皇子饮去半盏,同往常一样轻道“不错”。霍诩端着茶,打趣说“不如你泡给我喝的”。

      等给李昭倒茶的时候,竹意从怀中拿出碾碎的冰糖屑,倒进茶杯后调匀。李昭羡慕地看着弟弟和伴读说笑,抬眸接过茶杯时依然温柔地微笑道谢。他喝了一口,两眼放光,“好甜!真好喝!”

      司琴碎步跑来,询问下午的点心该怎么办,“膳房只备了两份。”竹意食指竖在双唇示意噤声,接着小声叮嘱:“没关系,我立刻去。”

      他们兄弟俩有本质的区别。

      李昭随了今上,喜辣喜盐,酱油酱料是他每餐必备,如果还有一把糖和一杯蜂蜜,那他能开心地跳起来转圈。

      而三皇子却随了中书令,饮食清淡,偏爱食物原本的鲜香。

      竹意飞快地拌好一份馅料,十足的肉馅包在李昭的馄饨里。

      三碗馄饨出锅,都是白汤,看不出区别。

      李昭习惯先喝汤,浅饮一口后,满眼星星地“哇”了一声,“好鲜!”李湛轩垂眸,面无表情地用调羹拨弄馄饨,“是么?那二哥就多吃点。”

      “嗯嗯。”李昭化身小馋猫,大快朵颐。霍栩茫然地咬一口馄饨,嘀咕道:“没味啊……”李湛轩冷哼一声,手一松,调羹沉没碗内。

      气氛微妙而冷峻起来,小笨蛋还全然没察觉,傻傻地在吃馄饨。

      “李昭。”李湛轩神情复杂,像是苦笑、像是挑衅、像是怨恨,“我以前怎么就没发现,你这么会演戏呢?”

      “演戏?”

      “不是吗?一杯寡淡的清茶,能被你喝出甜味;一碗没味的馄饨,能被你吃出津津有味的腔调。这世上恐怕没人的独角戏能比你唱得更好。”

      面对弟弟的突然发难,李昭耐心地解释道:“茶的确是甜的。”他捧起碗,带着对食物的夸赞说道:“真的很鲜很好吃啊!”

      “好吃?”李湛轩像是听到个笑话,手指按压眉心,咬牙切齿地笑,“演戏很好玩?还是骗人很好玩?够了,李昭,我已经看透你了,你的虚伪、卑劣、冷酷、无情……全部、我全都看透了。啊……我不知道是不是该说你很可怜,天天演戏很累对吧?一碗无关紧要的馄饨,你也要依照傻子的剧本演出好吃的模样。而我以前怎么就没看出来呢?”他的眼神深深透着怨恨。

      “你在说什么?”李昭捧起碗,端到弟弟面前,“你也吃嘛!我没有撒谎!我为什么要骗你呢?”

      “啪!“汤碗打落在地。

      “现在,立刻给我滚!”李湛轩推开哥哥。

      随着二皇子的摔倒,竹意带头匍匐跪地,屋内奴婢齐刷刷跪下。

      李湛轩冰冷的声音居高临下,“李昭,我不怕你,有种的话,你就再杀我一次。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绝不会再被你蛊惑,如果你还是个乾君,就堂堂正正地跟我打。不要再使那些下作的手段,这是我最后的宽容。”他总是这样咄咄逼人。

      竹意低着头,只能听到李昭撑着地面爬起的声音,他拍拍下摆,犹豫了一会儿,轻声说:“对不起,你要是还在生气,我就过段时间再来。”他拿起一边的风筝,嗫嚅道:“这个我补了好久,怕你生气弄坏,就先拿走了,等你不生气了我再还给你。”

      李昭走后,屋内一阵寂然,霍诩沉默片刻,试探问道:“湛轩,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对二哥发这么大的火?”

      “他不是我二哥。”李湛轩沉声道:“小诩,他不是值得信任的人。”

      “其实……二殿下单纯可爱,天真无邪,他一定没有那么复杂的心思。”圆滑如霍诩,立刻换了称谓。

      “我以前也是这样被他骗了。可刚才你也看到了,一碗根本没味的馄饨,他能演出花来,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可能只是看你这段时间不理他,所以想讨好你,你看,他还带了风筝来。”

      “见微知著的道理你不会不明白。小栩,相信我,这一切都是他的伪装。李昭心思深沉、心狠手辣,这世上最恶毒的人莫过于是他。”

      不,才不是,是你浅薄的偏见在污蔑他!

      竹意追出重华宫,小笨蛋抱着风筝,落寞地走着,见到她来,勉强地挤出一个微笑。一片乌云划过,遮挡了阳光,连带着天空也阴暗下来。

      “那次事情的确是我不好,我没有尽到做哥哥的责任。”李昭耷拉脑袋,满眼自责,“不是因为我的疏忽大意,幺儿不会受这样的重伤。”

      “宫里最近也有各种谣言,说我是故意那么做的。幺儿本来就受了伤,又听到这些流言,肯定难过极了。”

      他忽然抬头,眼神是那样温柔,乌云破开一道口子,洒下一缕阳光,映照着绿叶闪闪发光。

      “竹意,你一直都很好,我相信,你会帮我照顾好幺儿的。”

      “轰隆隆——”是雷声。

      夏天的雨总是这样反复无常,初时淅淅沥沥,尔后滂滂沱沱。廊檐下接水的铜盆,不知何时,已在溢满的边缘。

      “师父,您着急喊我们过来,是有什么事吗?”琴棋诗画委身站立。

      竹意一人赏了她们一个巴掌,四人眼眶含泪,立刻跪下,“姑姑,我们不知犯了什么错,还请明示。”

      “主子的事情,也是你们能议论的吗?再让我听到哪怕一丁点的闲言碎语,我就割了你们的舌头!”

      女史们自扇耳光,哭着求饶。司琴迎上来抱住她的大腿,“师父,你别生气,我们知道错了。”说完拿出一沓银票。

      “这是做什么?”

      “师父。”所有人都目光恳切地看着她,“三殿下醒来后,大小要求无数,您里里外外这么辛苦,我们都看在眼里。”

      “我们把衣食住行的折损、人员的布工都重新算了算,这些都是孝敬您的。”

      “哦!刚才你剁了份肉馅,我们也已经报了三十两银子的折损上去。”

      三十两?

      竹意喉咙里仿佛有黏腻的爬虫,耳边虫鸣聒噪,刺激着爬虫在她五脏六腑间游走,几乎让她有作呕的冲动。

      原来在别人眼里,她亲手剁的肉馅,是为了银两的谄媚。

      殿外的雨,更大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竹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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