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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霍栩 ...

  •   帝相大婚所用的礼炮每隔三天试放一次,断断续续试了一个月,白花花的银子水一样流出去,不知进了谁的口袋。

      霍栩看着漫天红纸,关上窗,回到书室。

      华丽的金丝楠木软榻上,李湛轩半靠着软垫,脸颊瘦削却气色红润,精致锐利的丹凤眼睫毛浓密,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白皙手背上隐现的淡紫色青筋性感而富含力量。

      极致的落差给人震撼。谁能想到,就在一个月前,面前精致的瓷娃娃还是一具“死尸”?

      霍栩还清晰记得,那天他匆匆进宫,看到李湛轩靠在枕头上,脸色蜡黄、双眼凹陷,状态差到极点,难以置信地问:“阿虞呢?”

      中书令温柔地按住他枯槁的手臂,“傻孩子,那是梦啊。”一旁的夏衍随即应和,“是啊,世上没有这个人,都是梦。”

      “不!不可能!”霍栩永远都忘不了那时李湛轩惊恐的表情,“他是我妻子,他在哪儿?你们把他藏哪儿了?”

      这下,所有人都惊骇起来,就连霍栩也忍不住道:“殿下,您尚未婚配……”

      “为什么书院招生的贫困生录取,多了这一行小字?”李湛轩指尖一滑——“仅限天乾?这什么意思?谁加上去的?”

      “启禀殿下,”霍栩半弓身子,恭敬道,“是卓侍郎的意思。”

      澄澈的茶水烫过杯身,霍栩不动声色,佯装为上首倒茶,实则观察李湛轩的反应。如果是从前,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只见李湛轩微微皱眉,没完全长开的丹凤眼棱角分明而不显尖锐,瞳中神色却带着成年人的进退维谷。半响,他开口询问:“小栩,你怎么看?”

      自负自傲的人收敛锋芒,霍栩颇感意外。平稳放下茶具,他婉转谦逊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书院改制是今上的意思,具体怎么操作,就看手下官员的能力。今上要的只是结果,至于这底下的暗流汹涌,没有硝烟却可血流成河。

      “殿下的初衷是好的。可这世上,本就不存在真正的公平。”

      李湛轩听后思量片刻,似乎在权衡后选择了默许,手中狼毫轻勾,接着放下这份公文。

      他好像跟从前不大一样了。

      李湛轩仿佛看穿他的心事,云淡风轻地微笑,“你是不是觉得我跟从前不一样了?”

      霍栩眸光微动,拘礼道:“属下惶恐。”这不是他能当面议论的事情。

      “不要跟我这样生疏。”李湛轩眼神复杂地望向他,“小栩,你无法猜到我经历了什么,但是,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霍栩行大礼叩谢,一举一动是从小牢记心中的礼仪典范,任何人都拿不出差错——虽然他认为李湛轩的说法是很可笑的。

      伴读就是下属。

      他不是来跟皇子做朋友的。

      “你一定觉得我的说法很可笑吧。”

      李湛轩不知从哪拿到一根棉线,似笑非笑,“这根线就是我的人生,我在这中间,”他食指跟拇指掐着线中间的一段,“这点之前是我的过去,这点之后是我的未来。过去的经历不可磨灭,而我的未来才刚刚开始。可是……”

      线头两端打结,“过去”和“未来”融为一体。

      霍栩看着线环,不明所以又颇感善缘。

      他幼时喜读佛经,看过这样一句偈子——“乾为阴之始,坤为阳之端。世间万物,皆为天意。”

      可李湛轩却恰恰与他相反,不但不信神佛,更有灭佛之心。

      所以当他轻轻说出“对我而言,过去即未来”这样一句颇具佛缘的偈子时,霍栩的震惊久久不能平复。

      “小栩,你知道吗?我挺不安的。”

      霍栩没有接话。

      李湛轩醒来以后,像是失忆了,又好像没失忆,一举一动都透着谨慎,就仿佛一只猛兽被扔进半新不新的环境,正在一点点适应。

      霍栩看着线环沉默许久,末了作出决定。李湛轩愿意跟他说心事,这让他很感动,但也就到此为止了。

      还是那句话,他不是来跟皇子做朋友的。

      霍栩面前只有三个目标。

      第一,三皇子的伴读。充当绿叶,任何时候都不能喧宾夺主,抢走李湛轩的风头。

      第二,中书令的探子。包括但不限于——预排李湛轩行踪后上交;聆听李湛轩心事后上报;绝对不让李湛轩逃脱中书令的手心。

      第三,礼部的员外郎。推进礼部正在实施的政令,确保所有的政令可以平稳进行。

      “殿下,”霍栩推开窗,乱飞的红纸已被清理干净,只剩一碧如洗的天空。

      和风煦煦,临近谷雨,桃花败落,牡丹盛开。大部分花在春离日乱开凋零后,又再度开放,唯有烈日红尽数枯萎,宫里的花匠说,如果留存的种子不能发芽,此花便成绝唱。

      佛经中有言,事物的灭绝源自祂对其他事物的成全。

      那么,美丽的火凤又是为了成全谁,而赌上了全族的性命呢?

      霍栩对此颇有物哀之感,但一转身,他又成了完美无瑕的从政者。

      “今天天气不错,不如出去走走?”这是中书令的吩咐——“轩儿醒来后,依旧梦魇缠身,你且带他出去走走、散散心。”

      已经过了午时,再不把李湛轩带出去一日游,就无法在宫门下钥前将他送回来。

      那我还怎么回家吃晚饭呢?

      快答应。

      霍栩望着李湛轩。

      “落椿书院改制后,其他大小私塾也要逐渐落实,从大儒私人开馆收归礼部。去年便已拨下款子,如今正是验收的好时节。”

      “今天天气晴朗,殿下若能前往巡视,对底下的官员也是莫大的激励;对殿下而言,今上也必定甚感欣慰。”

      “也不用穿官服,咱们就装成两个主簿,随处看看。”这行程当然跟中书令报备过。

      李湛轩眼神淡漠地望着窗外,接着扫过帘外等待记录的三名起居郎,最后与霍栩对视。

      霍栩立刻垂眸,躲开那视线,耳边传来公文合上的声音。

      李湛轩同意了。

      身为皇子,是不存在自由一说的。很多看似随意的选择,其实早已被人安排妥当。行程也好、婚事也罢、就连生死都同样如是。

      看了两个书院,问李湛轩如何,面对四个人的忐忑,李湛轩一反常态没有为难他们,起居郎开心地写下“殿下甚满意”的记录。

      回去路上,两家书院的夹角内传来读书声,李湛轩撩开帘子,霍栩望着那蔽塞的破瓦房说:“那是穷人的书院,只教常用字和算术,通常只念两三年,没有可以参加文试的资格。学生主要是贩夫走卒,能算数、会写名字、知一点大道理,就足够安身立命了。”

      李湛轩起身道:“去看看。”

      地方破得很,周围都是土墙,也不密闭,两间矮屋垂直而建,中间是口大水井。学堂后头是片杂草丛,沿着小路往外走就是双桥。

      学院门口没有马栈,马车只能牵去别的地方。大门旁挂着木牌匾,一层灰盖着,依稀可见“…垂恩”的字样。李湛轩问:“这不就是朝廷迁都时划分的学院么?”他又看看那长草的庭院,“怎么弄成这样子?”

      霍栩也有点慌,迁都时的高级学院,十年后荒变成了贩夫走卒的识字场,可礼部没有收到任何一家学院降等的记录,每年还在大笔拨银子出去。

      李湛轩衣角带风,霍栩发汗跟着,却冷不防撞上李湛轩后背,霍栩捂住鼻子,心想这小子骨头真硬。

      “你走前头,你是主簿,我是随从。”李湛轩说完,返至霍栩身后。

      霍栩头皮发紧,书院里有人迎出来。胡子花白老好人面相的是院长;身材干瘦一脸雀斑留八字胡的是院正,一张嘴用兔牙说着大道理。什么“是什么人派你们来的”、“小主簿算什么东西”、“没有大宗伯的命令,账本谁也不能看”。即便仍受着朝廷的供养,可很多地方依然脱离了朝廷的控制。世族的可怕之处就在于此。

      霍栩哭笑不得,指甲盖那么大点小地方,看个账本还要三殿下的命令吗?不知小皇子听了是何感受?

      一转身,李湛轩不见了。噫?小皇子呢?起居郎毛笔指指远处草丛,只见李湛轩站在空地上,目视着侍卫们拨拉树丛,不一会儿揪出四个打架的小男孩。

      确切的说,是三个打一个。

      被打的男孩又瘦又矮像颗豆芽,满脸泪痕挂着鼻涕,劣质麻衣裂了许多口子,线头断裂在外。身上随处可见淤青和伤痕,嘴角还有血,被揍得不成样子。

      另外三个衣着整洁,一个长着雀斑兔牙,一个圆滚滚像只肥猪,还有一个虎背熊腰,一看便知以后是个魁梧的大块头。

      那三个孩子看到大人便有些害怕,但看到年纪大不了多少的少年,又开始挺起身板,那兔牙似乎很会察言观色,略过侍卫对着霍栩拘礼道:“大人万安,小人们冲撞了大人,真是罪该万死。”

      霍栩一愣,他丝质的锦袍在太阳下闪着金光,一旁的李湛轩一身灰麻袍子,倒真像个侍从。

      连这么小的孩子都生了一双势利眼,这样的风气,的确烂到了骨子里。可偏偏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在朝堂上如鱼得水地生存下去。

      “怎么不上课,在欺负人?”李湛轩开口后,孩子们才注意到他,虎背熊腰的大块头骂道:“干你屁事?”

      一旁的兔牙立刻搂起豆芽菜,朝着霍栩讨好解释道:“我们是好朋友,我们在玩。”

      豆芽菜弱弱地挣扎,李湛轩见此示意,四大侍卫之一的地火分开两个孩子,豆芽菜一溜烟躲到李湛轩身后。

      院长与院正匆匆赶来,看到眼前一幕连连赔礼。院长想用“小孩子打闹罢了”和稀泥过去。

      李湛轩却不认同,“有来有回才是打闹,单纯的欺负就是不公正。”他问小豆芽,“他们刚才是在打你吗?”

      小豆芽抬头看周围大人,院正吹胡子瞪眼道:“你这张臭嘴别乱说!”小豆芽为此瑟缩不已,李湛轩轻声安慰,“没关系,只要你说实话,他们不敢怎么样。”

      那孩子听后眼睛一眨,豆大的泪花掉下来,犹豫片刻才沙哑道:“他们打我、骂我、问我要钱。”

      院正厉声喝斥:“闭嘴!你这张臭嘴说什么!你要是没有错,他们打你做什么?你一定偷了钱!”

      小豆芽撕心裂肺哭喊“我没有”。

      院正居高临下而不屑地跟他们解释,“这小孩家里穷得很,哥哥是个小商贩,平日里成绩也不好,多半是做了偷鸡摸狗的事情,才让同学欺负他。”

      小豆芽抽抽噎噎,满嘴只剩一个“我”。

      院正的反咬一口让事情变得棘手起来,毕竟跟这种人争论实在是太丢身份了。

      霍栩好奇,李湛轩会如何处置。这养尊处优的小皇子,怕不是这辈子第一次遇到这样胡搅蛮缠的人吧?

      只见李湛轩面无表情地招来地火,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地火木讷的脸庞霎时青一阵白一阵。

      结束交谈后,地火将佩剑系回腰际,缓缓步至院正面前,院正捏着胡子,笑道:“有何赐教?”

      只听“啪”得一声巨响,地火一个大耳光抽上院正左脸,大声喝道:“我为什么不打别人就打你?你偷我的钱什么时候还?”

      院正原地转了三圈,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之际,地火又一个大耳光抽上院正右脸,重复喝道“我为什么不打别人就打你?你偷我的钱什么时候还?”

      接着,地火拽着周院正衣领,甩着耳光把他从树丛打到学堂门口,每打一次便骂一次,直叫四十多岁的青面皮哭爹喊娘。整个学院的孩子都跑出来围观。

      霍栩惊呆了,下巴合不上……他不敢置信地望着李湛轩。

      胡来!

      这是军营里厮混了七八年的兵油子才干得出来的事!

      可你是谁?

      你是卓家的小皇子,是李家的金枝玉叶。又不是在战场上舔刀口的亡命徒!

      李湛轩,你怎么能让人干这种事!

      “坚强点。”李湛轩拍了拍那豆芽菜的肩膀,“学会自己变得强大,才能不受别人的欺负。”

      那豆芽菜亮晶晶闪着星星眼,可霍栩却知道自己的脸一定比黑锅盖还臭。

      一旁的起居郎也挠挠头,不敢记、也不敢不记。

      记个屁啊!这种事怎么能留文字档?

      霍栩给他们使眼色,起居郎纷纷收起笔墨。

      “这样的杂碎不配为人师表,去了他的服饰,让他滚吧。”

      院长哆嗦称“是”。

      李湛轩心情大好,勾过霍栩肩膀开心道:“走吧小栩,我带你去个有意思的地方。”

      “有意思的地方”叫环采阁,看名字就知道不干净,可李湛轩却指着招牌下的云纹图样说:“我家的店铺肯定是好地方。”

      此言一出,霍栩和三个起居郎、四大侍卫均瑟瑟发抖,一个“不”字也不敢说,硬着头皮跟李湛轩进了这“好地方”。

      进了楼,李湛轩轻车熟路地打点安排,店里的人很明显是第一次见到他,却被他三言两语套出许多近乎,仿佛相识多年。

      “犒兵和查案,这儿都是好地方。”小皇子为他的熟稔做出解释。

      可你没带过兵也没查过案!

      “好了,不说以前的事了。这儿的酒不错,可以多尝尝。”

      李湛轩一杯白酒下肚,霍栩心道不妙,他想阻止,却没有那么做。这小皇子出生至今十六年整,终日活在父亲们的羽翼下,平日里喝的都是果酒。像这种军营里才盛行的糙白干,他从来都没有喝过。

      这时,李湛轩忽然举杯正对明月,似阳光灿烂、似明媚春风、似重获新生,邀月高呼,“我活着!我还活着!”

      一定会醉的。霍栩了然于心,却只在一旁冷眼旁观地看着李湛轩一碗碗喝下去,因为这不是他能指手画脚的事情。酒过三巡,李湛轩看着他,细长的丹凤眼尾晕上酒色,冷不防说出一句诛心的话:“小栩,我知道,其实从小时候到现在,我没能交下你这个朋友。”

      霍栩手一抖,杯子差点打滑。他立刻组织出许多解释的话,虽然连他自己也不相信。但转念一想,他本也不是要跟皇子做朋友的。可接下来,李湛轩却匪夷所思地说出许多莫名其妙的话。

      “你是什么时候才跟我交心的呢?那是咱俩去打仗了,你因为太谨慎反而被围攻,你被马套拖在地上,我骑着火耳挑开绳子,带你上马从左翼冲出去,一发冷箭过来,咱俩就像肉块,被串到一起,军医说你伤得重,八成活不了,我说这是我兄弟,要紧着他活。后来咱们在鬼门关走了一趟,你才终于肯对我掏心窝子。”

      小皇子说完闭上眼睛,斜靠椅子,酒壶歪提在手里,细长壶口划出水线。湛轩,你醉了,你把梦境当成现实了,事实上,你没有年幼许诺的婚约、也从未真正带兵上过战场,你甚至没有一匹叫“火耳”的马。霍栩从他手中取下酒壶,放回桌子给自己斟酒,浅尝一口后只觉辛辣之味“荡气回肠”。

      回去路上,小皇子倚着车窗,不停按太阳穴,蒸腾的酒气都浮在面上。霍栩不禁腹诽:现在难受了,刚才一个劲地灌酒,真当自己是军营里的兵油子,连干十几碗大白还能骑马出去晃一圈?小皇子就该有小皇子的样子。只喝果酒的身体哪儿能喝白酒?

      马车走走停停,颠得李湛轩看着要吐,霍栩撩开帘子,“怎么回事?”

      天凌骑马过来,解释道:“书院的那个孩子一直跟着我们,已经跟了好几条街。怀里抱着一摞饼,说要答谢殿下。”

      谷雨的夜晚透着寒气,霍栩向窗外望去,小豆芽吸着鼻涕,就着一双草鞋跟着马车跑,他心生恻隐,斗胆用冷毛巾给三皇子擦脸,李湛轩酒醒了大半,揉按眉心,冷漠道:“我于他没有私恩,今天也不是为了要给他出头。只是找个由头,好揍那院正。”

      “这是为什么?”

      “这地方烂透了,不连根拔起是不行了。”李湛轩微垂的丹凤眼内是无尽凉薄,“给那小孩点银子,让他滚吧。”

      霍栩后背有些发凉。湛轩,你还真是卓家养大的孩子。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霍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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