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画》影九六

22、22

　　马车依旧疾行在官道上。
　　自那日起辛淼便打定主意，只要归泓不同她说话，她便不多讲一句话，彻底冷下神色。
　　归泓如今才发现辛淼竟是个薄情的人，她若决意不理谁，那便是真的彻头彻尾的断绝，半点都不带犹豫。这若换做是她，估计做不到这般决绝。
　　“到岭南地界了。”
　　辛淼坐在车内闭目养神，她这几日能进些水食，但精神依旧不太好，昏昏沉沉的睡多半日，只能清醒几个时辰。
　　闻言她掀开车帘向外看去，只见满眼苍翠，碧木葱青。
　　“果真是奇山秀水，好风光啊。”她淡淡赞叹。
　　“再过些时候就到芝城了。”
　　归泓的声音里，有着她自己毫无察觉的轻盈愉悦。
　　辛淼托着头笑了，“那你大可以放心了，你这一路紧赶慢赶，不就是在担心我撑不到芝城，死在路上吗？”
　　归泓差一点咬了自己的舌头，诧异回头道：“……阿淼？”
　　“你放心，我哪能这么容易死，我死了，魂魄飘回来看着你和其他姑娘共度余生吗？”
　　辛淼微微露出狡黠的目光，与被她堵得哑口无言的归泓视线相错，继而揉着太阳穴，“我有些累了，到地方叫我。”

　　.
　　南国阳光充沛，气候湿润，纵然已经十一月初，下马车后，并不刺骨的空气裹挟着青草植物香扑面而来。
　　此间人说话的口音又与金陵、临安等江南之地有所不同。
　　‘南赖’方大师的姓名不为人知，但他的住处并不难找，芝城偏僻之处，篱笆小门虽不起眼，但未刻意遮挡，足见主人并不屑于营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秘架势。
　　前来开门的是两名小童，皆打哑语，听闻是前来拜访方大师，便将二人引入院内。
　　门后别有洞天，内院出乎意料的宽阔，顶端皆被木须藤条缠绕，四方石桌列于中央凉亭内，边侧摆了两排泥瓦炉，院墙根边的一处地方看上去是用来倾倒废药渣的，已经发黑寸草不生。
　　“晚辈归泓，特来拜会方大师。”归泓负剑拱手行礼道。
　　方大师人如其名，须发花白，人长得却极其周正，身长六寸有余，虽不及归泓高却分毫不输气度，只不过发髻经久未搭理，勾了几缕银丝在外，不怎么修边幅。
　　他扫了二人一眼，挑眉道：“老夫避世隐居多年，还从未被人找上门来，你如何得知我在此处，找我所谓何事？”
　　“晚辈曾跟随明和王梁齐行至岭南，曾有幸得见大师真容。听闻大师乃当世制毒高手，想请您医治噬心蛊之毒。”
　　方大师听到‘噬心蛊’三个字，心头一凛，脑海中浮现出丈二高的凶和尚来，前尘往事冲破记忆纷至沓来。
　　——噬心蛊真的被那疯和尚制出来了。
　　“何人中蛊？”
　　“晚辈辛淼，拜见方大师。”
　　他打量着辛淼，身形消瘦却呈宠辱不惊之姿，苍青面颊上一双秋波似水的双眼平和淡静，双手交叠下垂，盈盈向他行礼。
　　——造孽啊
　　“你跟我来。”
　　他将辛淼带入内室，桌上搁了块软垫，示意她伸手。辛淼依指令坐定，让他切脉。
　　竹节般的手指停顿半晌，方大师神色逐渐凝重，“你中蛊几年了？”
　　“八……九年了。”
　　纵使她从未奢求过方大师真能解噬心蛊，但既已身临此景，若说此刻她心中一点不紧张，半分希望不怀，那绝对是假的。求生是人的本能，再理智的人在死亡面前也会慌乱恐惧，再绝望的人在一线生机面前都会虔诚。
　　但当她答完，再看方大师的脸色，辛淼就知道无望了。
　　心一点一点沉下去，连同整个身体都沉重了。
　　“九年？”方大师震惊，继而冷笑道，“你这九年里该犯得忌讳一样没落吧。早干什么去了。”

　　门外，归泓焦灼的等候。
　　她跟辛淼不同，她不曾犹疑的认为方大师能救辛淼，此外她也将余生的希望都压在了这上面。正如辛淼所说，如果方大师没办法，那恐怕世上便再没人能救她了，海上神仙都是虚无缥缈。
　　可她不能没有辛淼。
　　这是她除自己外第一个放在心上的人，也是最后一个。
　　她甚至这一路上，都不敢去想万一的后果。
　　“大师，如何？”
　　声音指尖一起颤抖，呼吸到达了凝滞的高点，心脏悬而不落。
　　“无解。”

　　咚——
　　青光剑掉在地上，同时也支撑着她的身体，才没有堪堪倒下。
　　“为……为什么……”她不甘问道。
　　“噬心蛊共有两种解法。其一，在蛊虫还未成熟之前，自外界将它取出；其二，服食解药，在体内将它化去。她中蛊九年，毒早已深入肺腑，长在她心脉里，取是取不出来了。”
　　“那……第二种解法呢？”
　　辛淼出来，刚好撞见这一幕。
　　“解药？”方大师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我且问你，这世上有两大制毒高手——北边的邪僧，和南边的无赖。你们来自北边，为何不去找那邪僧，却南辕北辙的来找我？”
　　“因为……”
　　“因为北僧在下毒当日，就气血攻心而亡。他已经死了。”
　　辛淼移步下台阶，走至归泓身前，握着她颤抖的手，把剑夺下来放置在一边。
　　“你说什么？北僧！？你——”归泓惊惧交加，简直犹如晴天霹雳。
　　“没错，”方大师接着道，“北僧因研制这噬心蛊走火入魔，毒药尚且如此，解药更是难上加难。你说，南边的无赖凭什么会为了你舍命制药呢？”
　　这话说的不算客气，辛淼却和和气气的笑道：“就算南边的无赖愿意这么做，我也不愿意。这种以命换命的勾当，实在没什么意思。”
　　“等等！”归泓脑袋嗡鸣一片，接收太多让她魂魄震荡的消息，一时难以自持，但她仍然选择了一个最紧要的问，“若有转神丹辅助呢，是否有效用？”
　　辛淼微愣。
　　方大师的神色在听到‘转神丹’三个字时，惊诧程度又上升至了一个新高度，言语间再也掩盖不住讶异，“这转神丹你们又是从何处得来？”
　　辛淼道：“是云顶山九丈崖顶寺庙的和尚所赠，他说北僧是他师弟。”
　　“慧泽大师……他老人家倒是许久未有消息了……这可是好东西，你们既然碰着了，为何不多要几颗？”
　　“第二年开春，便收到方丈圆寂的消息。”
　　方大师苍老的眼中竟现出几分年轻人的雀跃，转而饶有趣味的看着辛淼，“转神丹既是慧泽大师赠予的，想必他不会去给别人，应当不止一颗吧。”
　　归泓身体更加震颤，她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人——她当年亲眼所见，云顶山常年云雾缭绕，只有辛淼到后云雾才散去。
　　听方大师的意思，转神丹和解噬心蛊毒有关，既如此辛淼怎能将转神丹随手就给了别人！
　　其中一颗还偏偏给了她！
　　辛淼察觉到归泓的变化，因方大师戳穿这点而感到有些不悦，她将冰凉的手覆在归泓的手背上安抚，“大师莫要再戳人痛处了，我将丹药赠予他人之时，也未曾想自己会毒发至此。”
　　——喜、悲、嗔、痴，全了个遍。
　　这是实话，她现在想来还胸中郁结，十分头痛。
　　世事无常，这世间若是人人都能料到以后会发生的事，早就不会有这么多麻烦了。
　　方大师忽然仰面大笑起来。
　　辛淼看她举止怪诞，真是当之无愧‘无赖’之名。
　　“我竟不知江湖中还有此等趣事发生……倒有些想插手了。”方大师津津有味的笑道，“一来，这噬心蛊是我毕生的对手北僧所制；二来，它原本的解药转神丹，是我此生最崇敬之人慧泽大师所制；这三来嘛……”
　　他戏谑的看向辛淼，“中毒之人却还将解药风轻云淡的拱手送给别人，还送了三颗！你本人也相当有意思啊！”
　　这嘲讽虽不留情面，却变向说明他愿意一试，实在是天大的好事。

　　这边的事情总算解决。
　　归泓冷冷的瞥了辛淼一眼，拽起她的手腕不由分说，“你跟我出来一趟。”
　　辛淼朱唇微启，刚想说话，却忽然被强大还带几分戾气的力道带走，她本就脚步虚浮，紧接着，被重力掼在墙上。
　　预想当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来。
　　归泓的另一只手抵在她身后，眼神焦灼，神色凄切，“给你下毒之人是谁！？北僧？是北僧给你下的毒！？”
　　辛淼有些迷茫，不明白归泓为何激动，“是……”
　　那颗泪痣蓦然湿润了，紧接着归泓口中传来一声极度悲鸣的呜咽，她的身体贴着辛淼慢慢滑了下去，双手痛苦的抱住头。
　　突然，她又促然像是被一触激怒，迅速将一只拳头狠狠砸向墙面，壁上登时多出一片血痕。
　　指骨间的血迹嘀嗒嘀嗒的流淌出来。
　　辛淼的瞳孔骤然紧缩，这片殷红的血刺痛了她的双目，眼看归泓又是一拳，她拼尽力气的抱着禁锢住归泓的双手，贴着自己柔软的腹部，“你干什么！？你疯了！？”
　　“我看见了……”
　　声音裹挟着莫大的痛楚，凄楚的悲戚，不能言喻的悲伤。
　　“什么？”
　　辛淼经过刚才剧烈的动作，喘着粗气，瞳孔微张，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看见了阿淼……我亲眼看着北僧给你下毒……”归泓抽回双臂，依旧紧紧的抱着头，眼泪在指缝间肆虐，“我就在现场，你我初次相见，不是在云顶山九丈崖，是在京城郊外！”
　　“可我却没有制止……我没有阻止……”
　　“我亲眼看着他给你下毒……”
　　辛淼周身一震，许久大脑才对于这个信息给出反应，她讷讷不能言语，刚才一瞬间力竭，浑身绵软无助。
　　她脑海中逐渐闪出记忆——
　　漆黑的夜……颤动的树枝……错乱的人影……
　　束腰……黑袍……马尾……
　　“堂堂大汉，沦落到欺负一个小姑娘了吗？”
　　……
　　那是归泓……
　　是她的归泓……
　　她们早在那一刻，就已经相见了。

　　归泓猛然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无尽的懊恼和怨悔在此刻拧成一股极细的绳，逼至她胸腔肺腑，勒的她喘不过气，濒于崩溃，“是我的错……是我的罪我的孽……是我的报应……”
　　冷血的刺客，在这一刻狠狠遭到了孽报。
　　她一直以为自己杀人不会遭报。
　　却没想到施加在了别人身上……

　　因冰冷、恐惧、无奈、后悔而后脊发凉，不断抽搐颤抖的身躯，忽然被一个柔软的拥抱覆盖住了，衣服上墨香扑鼻，还有很好闻的宣纸味道。
　　辛淼抚摸着她的头，将脸搁在她的脖颈，轻声道：“你还记不记得阿颜死的时候，你在茅屋跟我说过的话。”
　　“北僧那般疯癫发狂之相，寻常人见了都会绕道而行，没人会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冒着生命危险打抱不平，这不是你的错。他给我下毒，和你没有关系。”
　　世间不如意，十之八九。
　　她倒霉，她认命。

　　归泓的眼泪溃不成军，她紧紧抱着辛淼，恨不得将绵软的身躯揉进自己骨血，刻进生命，零落成泥化作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