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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二十七章 沅江流水 下1 ...

  •   朝凤沦陷的消息一直到四月底才传到荆左,那一阵子前线的探马终于陆续传回信息,每一个都是让人震惊的悲剧。
      各地谋反、皇帝驾崩、朝凤沦陷、皇后、太子殒命……
      后两个消息隔了七八天传到,听到第一个的时候晴朗与几个属官议论政务,脸色顿时苍白,愣了许久道:“传令全州,国丧三月,三军缟素。”傍晚,又传来京城噩耗,林晴朗在园中侍弄花草,听完了起身时身子一晃晕倒在地。大夫看过,说“操劳过度、郁积在心”。她这一晕倒惊动了北程州大小官员,连汉王都来慰问,见了晴朗叹息道:“幸而林刺史醍醐灌顶之言。”晴朗苦笑道:“下官这个‘刺史’也名不正言不顺了。”
      二月里汉王还没彻底伤愈,此时传来“皇帝驾崩,京城被围”的消息,是那些从北方陆陆续续逃难而来的人带来的传言。汉王听到京城被围的消息,一定要带人马去援救,王琅等人怎么劝都劝不下来,林晴朗也来劝,赵凌什么都听不进去。晴朗本来就心烦意乱,一拂袖说殿下爱怎样怎样,但是北程州兵马一个也不许动。赵凌暴跳着说:“我是汉王,尔等如何敢阻拦!”林晴朗怒急,一个巴掌甩了过去,骂道:“别在这儿给我摆皇子的架子。等叛乱安定了,在位的是你父皇,你自然还是皇子;登基的是太子,你就是亲王。可若是皇位上坐上了司徒清,你就是亡国王孙。扶朗这些年什么都缺,就不缺前朝王孙。”一指王琅:“你面前就站着一个!”赵凌彻底被骂傻了,更被打傻了,趴回去对着墙躺了大半天,终于平和下来。
      晴朗到了傍晚也觉得自己做得实在太过分了,又去请罪,汉王亲手扶起说“刺史一语惊醒赵凌,凌岂敢责怪。”
      几日后,刘呈之自壁山而来,此时程州全境皆为赵元戎服丧,他自也一身缟素,自兵败以来所有人都筋疲力尽,呈之也被耗得消瘦了许多。壁山沦陷于司徒清之手的时候,原壁山县令为阻止屠城而被杀。此后林晴朗以北地逃亡而来的难民填壁山,另选壁山县令的时候刘呈之请任。晴朗当时朝着他看了许久,道:“怎敢劳动尚书令?”郑王赵霖谋逆事败后,因谢启牵涉在内,尚书令受了牵连,放外州刺史。新的尚书令就任了刘呈之,相应的独孤锦知中书,沈慕岚为门下令。
      刘呈之笑笑说林大人不是才教训过汉王,所以我这个尚书令也只有等天下重新安定后才是尚书令,现在不敢在州内吃闲饭。又说自己好歹守过壁山,有了感情,愿此城能在自己手上重建云云。晴朗拗不过,也就只能劳烦他治壁山。两人相见自是万般唏嘘,晴朗之前便对王琅说难道是天意使然,为何自己寄予厚望的君主居然都是这般莫名的结局,可是老天爷偏不让她看到扶朗统一之日?
      刘呈之和汉王一样,家眷都没在朝凤,然而出现在林晴朗面前的时候神色已经恢复了平静,对她说:“现在,赵凌不再是皇子,我也不再是尚书令,可是林刺史你还是林刺史。”
      晴朗望着他。
      “你在强大的敌人面前保护了北程州百姓,纵然赵国亡了,北程州百姓依然只认你林大人。北程州就是你的天下,在这乱世之中,有这样一方天地,进可图天下,退可保富贵。”
      晴朗噗哧一笑:“进可图天下——刘大人是在怂恿下官自立为王么?”
      呈之哈哈一笑:“可惜林刺史是女儿家。”又问晴朗有何打算,后者摇摇头:“暂无想法,守护北程州,保一方百姓安宁而已。”
      “林刺史不能进而图天下,那就只能退而求富贵。北程州不可能永远在乱世里独善其身,终要投靠一国,方可稍安。”
      “刘大人所言既是,我也常有思考,只是当年王仲道篡位,我轻易放了荆左,未能为平江王尽力,后悔至今。晴朗不想重蹈覆辙,这一次除非再无挽回,我不投他国。”
      呈之皱眉。
      晴朗远望北方:“永川王尚在。”
      永川王赵元启没有参加征楚之战,然而此次百万大军出征,赵国四下调兵,元启手上的兵马也被调走了大半。而且,他为陈州刺史,陈州正是司徒家的根基所在。呈之和汉王也想到过他,终究还是觉得希望过于渺茫,而今照理说他们几个当中算是对赵国最没有义务的林晴朗却说要为元启保留北程州。
      晴朗笑笑:“刘大人莫担心,北面那一群不打出个结果,江南不会贸然用兵;同样的,北面在打出结果之前,也没有谁有力量吞并北程州。长治久安不敢说,保此地两三年太平我还是敢夸口的。”
      呈之心想“看来林美人对皇帝是有了真情”,尽管开始的有些不堪,可这几年来君恩浩荡,赵元戎的万般宠爱下,林晴朗毕竟不是铁石心肠。此时她的坚持只怕连她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是君臣之义,还是男女之情。又想若真如此,赵元戎也当含笑九泉。
      当年刘皇后阻拦赵元戎纳冯媛,呈之后来对皇后说元戎爱宠朝臣其实十分不妥,问姐姐是不是找机会劝说一下。刘皇后笑着摇头。呈之又说皇帝对阿姊的话向来重视,又点了冯媛之事。皇后依然笑着摇头:“此一事彼一事,林大人岂能与冯媛并论?皇帝素来好美人,然而这么多年来,能让陛下费尽心思的只有林大人一个。”呈之后来想想倒是一点不错,不但得到的时候费尽心思,难为赵元戎在得手后依然费尽心思的宠爱。
      晴朗见他出神轻轻咳嗽了一声,呈之从回忆中醒过来,朝她微微一欠身:“既然林刺史有此忠义,就让呈之略尽绵薄之力吧。”

      天佑二年四月,春之旖旎散去,夏之绚烂将起。沅江南岸又进入了淅淅沥沥的雨季,行人每每被不期而来的雨水阻挡行程,各处要道的镇甸中客栈的生意也因此格外好了起来。叠翠一行自江靖出发向明安而去,且行且歇,已经走了半个多月。齐燕之前往南程州赴任时没有带家眷,随身只有苏仁和几个贴身侍从。和他一起出使楚国的鸿胪寺官员全部选择了在楚国出仕,也都得到妥善安置。他让芳琼陪着叠翠留在江靖,等他到明安安顿妥当再行上京。叠翠哭着恳请陪他一起去南程州,说自己不怕辛苦,但求伺候他左右。燕之语气温柔,却不容置疑,不管这女子怎么哭怎么哀求都不为之动摇。这一番折腾连苏义夫妻俩都觉得奇怪,私下里说翠娘子平素柔顺乖巧,怎在这个时候撒娇起来。芳琼更摇头说我们这位爷对翠娘子还不如当年对碧娘子,碧娘子进门的时候爷还真心疼爱过,对这翠娘子却从没那么缠缠绵绵过。
      事实上叠翠死活要跟着燕之也正是因为她无法感受燕之的心意,燕之对下人宽容大方,她这两年锦衣玉食,竟是十七年来过得最舒心的日子。她原本粗通文墨,燕之对此十分喜欢,闲来无事教她读书写诗,这女孩儿但觉平生所见人物没有一个比得过这个良人。初时她委身燕之只是为了谢他相救之恩,也是在这乱世里求个安身之所。然而一年多下来,她竟是喜欢上了这个良人。小女儿的心事里只有他一个,喜怒哀乐都围着这个人。一旦喜欢上了,就忍不住要求他和自己有一般心意。可是,燕之对她即便是在刚纳的时候也没有留恋过,十天半月都未必会抱她一次,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又常听芳琼几个说“主母是天仙一样的人物”,更是害怕。这一次燕之不肯带她同行,她忍不住想是不是良人已倦了她,而他这样的官人要美貌女子轻而易举。就在这样的忐忑中过了几个月,春末,燕之派人来接他们上明安。芳琼见她喜笑颜开,笑着说“看吧,早和你说了,我们爷是好人。好端端的,怎会丢下我们不管呢?”
      尽管沅江之战已经结束数月,南程州依然是一片混乱。赵国的侵略虽然被击败了,可自北向南的征伐以及大败后北方瞬间进入的混乱让大量百姓向南方奔逃。其中的大半自然逃入了横亘在江南与北地群雄间的北程州,可还是有很多人绕过北程州南渡入楚。此间又有更多是战败的赵军士兵,那些没来得及跟着军队撤退的、走散的、被楚军俘虏的,因为各种各样原因在战后渡江。他们身无长物、举目无亲,只能在南程州各地打打零工,乃至乞讨度日。当然,也有一些身强力壮的选择了投军。南程州各地州县、集镇,放眼过去都能看到北方流民的踪迹。
      叠翠恨不得立刻飞到燕之身边,然而这次是正式搬到明安,一群人带了不少家什器物,加上遇到雨季,走了大半月离开明安还有七八十里。这日宿在一处县城,又是阴雨连绵,叠翠眼见着到了离开明安不过两三天路程的地方却又被困住,顿时心烦意乱。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到廊下站一会,见空中无星无月,雨水连成串一样从屋檐滴落。眼见着往后数日阴雨,叠翠不禁叹了口,便在此时听到嘈杂之声。循声望去,见院子另一边角落处围了群人也不知在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两人自人群中走出,又一会儿围着的人也慢慢散去。叠翠认出最先出来的是这家客栈的大掌柜,也知道院子那边的角落是客栈里最低档的房间,她和双亲流落江南的时候在这种地方住了很久,她的父亲也是在这样的大通铺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店小二经过,朝她行了个礼,忽然又回来低声道:“这位夫人,您要不要好玉器?”叠翠吃惊的摇头,小二立刻退开,喃喃道:“哎哎,那位客官啊,小人也算为你尽力了。”叠翠惊问原委,这才知道刚才那阵乱是掌柜的要赶一个客人。此人也是江北逃难过来的,来的时候他的样子还算体面,穿着整齐,又识文断字。掌柜的看他言谈俊雅,尤其是一手的好字,让他在店里帮点文墨上的忙充当店费,此外他又替往来客人写书信,日子还能过。不幸月前染病,竟然是越来越厉害,自是不能上工。店家还可怜他,让他白住了月余,当下终于忍不下去。店小二和他交好,此人给他几样贴身的玉器,说都是难得的好东西,让他帮忙卖掉。小二看他破落,哪敢相信真有什么好东西,可也偷偷向其他客人兜售,自是无功。小二叹息道:“可怜这客官,真正是读书人,这么个雨天还病着,哎哎……怕是活不了了。”
      叠翠顿时起了同情心,想到自己流落的时候,守着病中老父哭天天不应得情景,以及最后卖身葬父的绝望……
      “真是个读书人么?”
      小二眼睛一亮,指指店堂:“夫人记得那边的长幅么,就是这位客人来店里的时候写的,要不我们掌柜怎么能让他白住月余。掌柜也真正不舍得他这样的人物。”
      叠翠记得那幅中堂,写的是什么记不清了,可那字确实是漂亮。燕之一手好字,在江靖被称为“有白丞相遗风”;她迷恋良人,对书法也就格外上心,在她看来,这小店中堂的一笔行书不下于她的良人,那时她还感慨这么个小客栈也有如此好东西。
      “带我去看看吧……”
      叠翠这样说着,然后跟着小二去看了那病中人,也许是同病相怜,也许只是即将见到良人的欣喜,她买下了那几块玉器,让他不至于被赶走,甚至还让人替他延医抓药。
      一场夏雨淅淅沥沥十余天,病卧小店月余的人也神奇的好了起来。大夫说“哥儿底子不错……”,言下之意这人南渡前该是养尊处优的人。
      终于有一日云开日出,被大雨阻断行程的旅人纷纷上路。
      临行前一日,叠翠又去看望了那个落难的书生,正见他在那里收拾东西。
      “你也要走了?”
      此人长揖道:“多谢夫人救命之恩。”
      叠翠笑着回礼,取出那几块玉器:“这些我不上,你还是带着傍身吧。”
      那人露出惊讶之色,却没有推辞,将东西收了起来,又道:“敢问夫人如何称呼。”
      “夫家姓齐。”
      “斗胆敢问夫人芳名。”
      叠翠皱眉道:“你这人好生无礼。”
      那人又一揖:“在下原本是赵国人,大战之中流落江南,然而,我方昊然决不会终身埋没。但请夫人告知姓名,昊然东山再起之日必当回报。”
      叠翠想了想摇头道:“我不用你回报。”

      翌日,天朗日清,惠风和畅。
      叠翠、芳琼一行人刚刚启程便与一人相遇。看到远处骑马而来的身影,芳琼喜上眉梢的迎上去,唤了一声:“义哥。”
      苏义上前向叠翠行了个礼:“大人久候不至,命我前来迎接。”
      车马辘辘,一行人向北面行去,北面,七十里外,南程州州治明安。
      方昊然辞别客栈上下,一身青衣,背上行囊,离开了困守数月的小镇。
      顶着初升的阳光,踩着雨后微湿的道路,方昊然向南而去。
      南面,两百里外,楚国国都江靖。

      (第二卷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第二十七章 沅江流水 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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