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生印》新鬼轿子

1、连生印

　　萧泽之在山上的密林里已经绕了两个时辰了，眼见着金乌西垂，天色转暗，他不耐烦地朝身旁一棵参天银杏狠狠踢了一脚，心里焦躁之火愈燃愈旺。

　　时值暑夏，一转眼天已擦黑。萧泽之忿忿埋怨起自己师傅，大热天打发他来找什么白狐皮！想起出门前师傅脸上那神妙莫测的笑，就让他一阵窝火。这下可好，在深山里转悠得迷了路，这天一黑，山里又不知有多少猛兽野禽，一两只尚有手中宝剑护佑，若是兽群……他莫名觉得有些冷，唉唉，莫非师傅所言非虚，他这一趟离了师门，便是要遇上劫数的？

　　愈来愈暗的天空却不容他再胡思乱想，萧泽之跺了跺脚，再往前走去。

　　又不知行了几许路程，忽见得眼前隐约有灯火昏黄，透出前路的薄雾，照得萧泽之心里大喜。自己所料不错，这山间必定有猎户居住，眼下已再无去处，料想人家也不会拒绝自己借宿一晚。更何况……他转了转眼珠，这山野村夫哪个不贪钱财？自己或可多给几两银子，干脆叫人一并猎了白狐来给自己，也省了一番力气。

　　主意打定，他便走上去扣了扣门扉：“请问主人可在？”

　　门内好半晌没有动静。萧泽之眼瞥见旁侧的小窗里烛火跳动了一下，料定有人，便又扣了几声。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萧泽之笑意盈盈正欲搭话，眼一抬，却不由愣住。眼前立着的这人，竟是个衣着光鲜的俊美公子，穿着是上好的丝缎素衣，一身华贵之气，极是风流俊雅。此刻那人正靠着门框睨着萧泽之，神色却明显冷淡疏离。

　　“呃……”萧泽之愣了片刻，纵是心里忽生疑问无数，仍是躬身行礼，语气不由更加客气：“公子，在下在此山间不慎迷路，现下天色已晚，公子可容在下暂住一宿？”

　　那人冷冷看了他一眼，目光下移，落在萧泽之手中紧握的那柄剑上。

　　萧泽之心下知这人是忌讳自己身份，便主动道：“在下是青山门弟子，自幼便学些道法、武功，今日上山，也是为师门任务，还请公子宽宥在下方才无礼之过。”

　　男子微微眯起眼，细细打量起他来。萧泽之被他盯着忽然有些背后生汗，暗暗猜疑这人莫不是个哑子吧？才如此想，便听得那人道：“进屋吧。”

　　声音低沉，倒是动听。可是萧泽之却心头一惊，眼前忽然似掠过千万道身影，仿佛往日场景重现，却又陌生得让他茫然。

　　然而不过须臾之间，不适感便已消退。萧泽之蓦然出了一身冷汗，竟觉得哪里不对劲。

　　那白衣男子已端了几盘点心，小桌上又搁了一壶酒，随即便道：“请便。”

　　萧泽之坐下，却见白衣人似并不愿搭理自己，反倒进了内屋。房门半掩，萧泽之隐约见房内灯火明灭，随即一阵细微水声响起，似是那人正在沐浴。

　　他本不贪食，此刻拈了几块点心吃后，便拿起剑欲到另一屋休息。却听这边屋内又传出那人清冷低沉的嗓音：“进来。”

　　萧泽之一愣，站在房门外立了会儿，犹豫得不敢推门。又听得屋内一声轻笑，男子穿戴得齐齐整整的推门而出：“为何不进去？”

　　“公子沐浴，在下怎好打扰。”萧泽之犹豫着道，又悄悄觑那人脸色，月光照映下，竟比先前柔和了几分。

　　那人闻言而笑，一双凤眸定定地看着萧泽之，目光复杂，竟似隔了千百年望过来。半晌，他幽幽而叹：“从前你可不是这样说的。”

　　萧泽之忽然睁大双眼，下意识退开几分：“什么从前？”

　　“你躲什么？”那人却疑惑地看着他，语气轻柔依旧，“你又没有想起，怎么会害怕？”

　　萧泽之皱起眉，方才狂跳的心在这一刹那间突然平稳下来。自己也暗暗纳罕，是啊，他躲什么？大半夜的，自己莫非还撞了邪不成！

　　不想还好，这念头一冒出来，萧泽之竟惊了一惊。这深山里突然冒出个华贵公子，莫不是真撞了邪吧？！

　　男子一直瞬也不瞬地望着他，忽然摇头轻叹：“公子，你不是要找白狐皮吗？进我屋内，我给你便是，何劳公子亲自去寻——”

　　话音未落，萧泽之几乎要跳起来，这人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会知道他的意图？

　　男子微微一笑，伸出手来拉他：“公子要的只是白狐皮而已，何必追根究底，自讨没趣？”

　　萧泽之慌忙后退，避开那人的手。男子怔了怔，手掌半朝上微张，萧泽之瞥一眼，不由惊诧：“你的手心……”

　　那人看他一眼，缓缓摊开手掌，月光清冷，看似冰凉的掌心里竟铺开一片鲜红的莲花状印记，宛如一簇火焰，点着了月光，灼热了空气。

　　萧泽之屏息静气，定定地看着那个印记，双眼大睁，似已魂不附体。

　　不为别的，正是因为这个印记，让他想到自己左胸上那个与生俱来的胎记——一模一样，鲜红的莲花妖冶得令人心惊。本应生在碧波静水之中的花朵，却在白皙的肌肤上显露出一种不同寻常的妖艳，就如师傅说过的……不祥。

　　眼前一点殷红似血，让他惊惶却无路可退。萧泽之下意识想推开门往外逃，只要一直往山下跑就好了，再不管什么任务、再不要什么白狐皮，他只要回到山下那个平静安宁的小镇上，回到青山门——只要到有人烟的地方，就一定能逃脱这一场梦魇。

　　出门前师傅的话犹在耳畔，一字一句，宛如谶言：“此次离开，便是要去度你的劫数的。”

　　命里劫数，前世带来，今世不可逃脱。萧泽之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今日此时，在他平稳度过十九年岁月后，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得了前世因果之报。

　　然而他毕竟没有推开那扇门。那个人拉住了他，力气大得萧泽之无法挣脱。他抽出剑反手劈去，那人指尖一弹，竟硬生生震断了三尺青锋。

　　“公子，为何不进去看看呢？”

　　他仍在软语诱惑着，萧泽之控制不住恐惧，失声叫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那人敛了笑容，将他硬拉入房内。此刻萧泽之渐渐冷静下来，满心慌乱聚成一点勇气，细视屋内，竟与外堂大不相同。屋内布置极尽奢华，金猊焚香，笼着淡淡紫雾。一幅山河长卷之下，横置一张卧榻，上铺一张雪白狐皮，犹泛起莹莹光泽。

　　雪狐皮——

　　萧泽之再也不能言语，一步步走过去，跪在卧榻之前，轻柔地抚过那一张狐皮。

　　手掌抚过之处，犹带着些许温度，这让他突然感觉自己在抚摸一只活着的白狐，这种感觉分外熟悉……

　　身后那人轻笑了一声：“公子，可满意这张狐皮？”

　　他愕然回望，身后人已步至面前，一双素手扶起他，将他轻轻放倒在卧榻上。身下狐皮柔软，身旁人轻怜蜜意、软语温存，凤眸里尽显惑人之意。

　　身体似乎不是自己的了。萧泽之闭上眼，任由那人一双手温柔地抚遍自己全身。

　　“你喜欢这样吗……我记得，那时候你也是如此……”

　　“一次次地说喜欢我，就没有一次是真的吗？”

　　“若是不喜欢……当日山林里□□焚身之时，又为何那样将我压在身下？”

　　“可是修道之人，始终是无心的吧……”

　　男子深情地注视着萧泽之修长的躯体，一遍遍抚摸他胸口那莲花之印，口中喃喃：“可是我为何会喜欢你……喜欢到，为你结下这个印？”

　　世间事，他是不懂的。三百年前他不过是一只修炼百年刚刚能成人形的小狐罢了，他怎懂得这尘世人伦、人心反复？只不过许了一个人的真心，可也正是那人，竟真的生生将他剜心剥皮。

　　这种痛，持续了整整三百年。

　　男子眯起眼，暗自道，我恨你恨不能生吞活剥了你，叫你也尝一尝这日夜痛苦煎熬、唯有以药水浸泡方得纾解的痛楚。再剜去心，永生不得再入轮回！

　　萧泽之躺在那张狐皮上，昏昏睡去。昏睡间，陷入一个杂乱无章的梦境。

　　杨柳岸，青衣的男子初遇那个少年，纯然的笑容，霎那间便可摄去他的心魄。

　　小屋里，他握着少年的手一笔笔在纸上落墨，已成的半幅，正是连绵山河。

　　密林里，他压着少年一次又一次地索求，一夜癫狂，可此时他却分明看见了少年眼角盈盈泪光。

　　一幕幕场景纷乱掠过，最终，却只余山间一剑鲜红，沾血的白狐皮落在一角，隐约可见持剑男子眼底的落寞。

　　那是……三百年前的过往。

　　萧泽之忽然明白了一切。他缓缓睁开眼，对上男子情意深蕴的双眼。

　　男子温柔地笑起来，三百年云烟逸散，那笑容里仍有当日少年的俊朗神采。他轻轻抚上萧泽之胸口的莲印，轻轻道：“你想起来了？这是连生印，此印相连的两人，永世唯有孽缘纠缠。我结此印，当日只为保留你的记忆，待下一世寻你报仇。”

　　他想了想，终于摇头：“然而如今不必了。”

　　萧泽之凝眸望他：“我来世还能寻到你吗？又或者……你去寻我……”

　　他声音渐低，自然也心里无底。

　　男子仍温和地笑着，在他唇上轻挨一吻：“会见面的。”

　　萧泽之笑容微聚，忽觉胸口刺痛，他没有在意，只是一直望着男子的双眼，此刻的他是萧泽之、还是前世的那人，他已然不清楚了。

　　发簪一寸一寸刺入他的左胸，正中那连生印的中心处。无边的黑暗从四面八方聚拢来，萧泽之闭上眼，男子守在一旁，直到听不见他的气息。

　　他拔出发簪，手心覆上印记。红光忽现，照亮了整个屋子。片刻后再看，胸口与手心的那鲜红印记皆已无迹。

　　男子站起身，见窗外夜色正浓，不由痴痴一笑：“当日我拼尽最后一丝功力逃出生天，只为这一世寻你报仇。如今竟心生不忍……也罢，解了你我相系的印记，只愿你下一世的悲欢休戚，都莫再与我相干。”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