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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 4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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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元琅从来没有象这一夜这样,盼着黎明早点到来。她一直紧握着俱轮王的玉牌,迎着烛光仔细打量细微难察的冰纹绵纹,第二天早上终于可以逃回自己的小帐篷时,玉牌被她攥得温热,也在她手心里硌出了一个明显的红印。
奔进小帐,揭开枕头取出元杰的那块玉牌放在手心的红印上,如果不算一圈银边,尺寸是一模一样。不仅尺寸,握在手里仔细看时才能感觉到,它们的材质与颜色也几乎是一模一样。小帐里光线太弱,元琅冲出去,迎向正在升起的太阳把元杰的玉牌贴在眼前,几乎同样的位置,有着几乎同样难以察觉的玉纹。
玉这种东西世上没有绝对相同的两块,如果相似到了如此的程度,那就可以肯定地说,这两块玉牌应该是从同一块坯料上切割下来的紧邻两块。
身后有脚步声和一阵整齐的北胡话响起,元琅飞快地转过身,握着玉牌的手缩回袖子里背在身后,紧张地看着远处衣衫整齐的俱轮王在随从们的簇拥下离开寝帐,周围所有的人都在向他跪立请安。俱轮王也看到了远处一排小帐前呆立着的元琅和她脸上难掩的惊惶。
俱轮王停下脚步,突然抬起胳臂朝她勾了勾手指。元琅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不但没有向他走过去,反而踌躇着后退了一步。俱轮王似乎也不明白一大清早的这个卫国丫头露出这样的表情是为了什么,他玩味地盯着元琅看了一会儿,迈开两条长腿居然走到了她面前,拉起她的手腕象狼牵着一只獾一样,带着她一同走进了日常处理军务政务的大帐中。
不象卫国的国制,北胡国实行的是松散了很多的部落制,大多数军政事务都在部落内部消化,率军出征也不可能天天打仗,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在观望、转移、相互迷惑、相互猜忌,所以同样是手握重权的王爷,俱轮王比起卫国的安亲王,要轻松了许多。最起码在元琅的眼里是这样。
走进大帐后,俱轮王就把她往角落里一扔,自己坐在了巨大的书案后。美丽的侍女排着队送来了香茶与早点,一样一样精美的盘碟摆满了整张书案,元琅在一边看着,发现原来北胡人也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那一套,这些饭食比起卫国皇宫里怎样她不知道,但比起隐龙山离宫绝对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夜没睡,思虑过甚,肚皮也就跟着打起了饥荒。元琅坐在地毯上,向后缩一缩,紧靠着大帐边抱住双腿埋首在膝间,不去看那些好吃的,也不去闻一阵阵的香味。
玉牌是怎么回事?这俱轮王的发式是怎么回事?还有他说她象一个人,他叫阿膺,北胡话里‘膺’字作何解?有用这个字起名的北胡人吗?他说话时的卫国官音里不杂夹一丝北胡味,他身上的伤。种种件件桩桩,搅成一团,元琅又怕又迷乱,极力地思索着这一切,想把它们串起来,串成她能理解的一条脉络。
俱轮王说了一句北胡话,很快的,一阵香气飘到了元琅身边,口中唾液分泌,她咽了又咽终于还是稍抬起头来瞄了一眼,一位侍女托着一只餐盘蹲在她面前,盘上一只小玉碗,盏中一小窝云丝面面细如发,点缀了一小撮嫩绿葱花,汤汁清透,香味扑鼻。
元琅又瞄一眼俱轮王,他正举着著慢条斯理地吃着饭,看也没看元琅一眼:“赏你的。”
老天爷知道元琅有多么渴望这样的一碗面,这些天来吃的一直是凉透的馕饼、凉透的肉干与凉透的各种奶,这么一碗简简单单的面条实在是无法抵挡的诱惑。看看面条,再看看俱轮王,元琅红着脸从餐盘上接过了玉碗和两根象牙筷。
书案后头面对着一大桌美食的俱轮王嗤笑:“我还以为卫国人都不吃嗟来之食。”
元琅只一口就吃完了碗里的面,实在是太少了,实在是太好吃了,她嘴里嚼着,盯着碗里的面汤,仰头喝完:“您没说嗟,您说的是赏。”
俱轮王用筷子敲敲面前的碗碟:“嗟,来食。”
元琅用袖子擦擦嘴,慢慢地把玉碗和筷子放在地毯上,抿唇对他轻笑:“谢谢王爷,我吃饱了。”
俱轮王也放下了筷子,用北胡话吩咐了一句,侍女们排着队又把这一桌子几乎没动的饭菜撤了下去。元琅内心天人交战,但也只能依旧抱着膝垂下头去,一动不动地坐在角落里。
元琅已经养成了白天睡觉晚上睁眼的习惯,肚子虽然饿,好歹有一口面条垫底,大帐中又温暖,她很快就犯起迷糊。帐中偶尔有人进来向俱轮王汇报着什么,剩下的大多数时间里只有俱轮王与元琅两个人,他吃完早饭后就一直站在一面巨大的地图前观看,元琅偷眼观瞧,虽然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地图的哪个位置,但是图中卫国京城遽阳的位置清晰醒目,她看着那个圆圆的圈点,泪水一下子冲出眼眶。
象是听见了元琅心里的声音,俱轮王用手指往地图西边某几处点一下:“我们现在在这里,卫国安亲王元杰亲率河源军与西北军到了这里,他们速度快,人马数量占优,两天时间就能杀过来,我毫无抵挡之力。”
元琅情不自禁抬起头顺着他的手指看,听到元杰这两个字,心头猛跳,两只手死死的攥在一起,手心里全是汗。
俱轮王镇定自若地用手指在地图上划了一条线:“所以我们要向这里转移,做出败军之势,让元杰不舍得丢下我们这块到嘴的肥肉。也要让赵王以为我们已被击溃,但是元杰一击已中便不会再追击。这样他们两只大军才会迎头相遇,大战一场。这其中的分寸,有些不好拿捏呀。”
元琅没听太明白,赵王又是谁?
俱轮王回过头来轻笑:“赵王是我的表兄,北胡国主的第七子,北胡三十七部落中他独占六部,势力比我要强上许多。”
元琅无言,这是什么意思?他绕来绕去,让他的表兄与元杰大战?俱轮王抬手在太阳穴上捏一捏:“此战若赵王胜,则卫国边军毁损,若元杰胜,则赵王主力重创,怎么算对我都有利,不是吗?”
为什么赵王主力重创会对他有利?元琅垂下头,不敢再看俱轮王。俱轮王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他抬高声音对帐外吩咐两句,很快有数名侍卫走进大帐。俱轮王转头看向元琅:“跟我来。”
帐外已经有数匹披挂整齐的战马在等待,侍卫们给俱轮王左手戴上皮臂套,天顶上数声鹰唳传来,元琅抬头看过去,一只雪白的鹰正向下俯冲,绕了一个小圈,准准地落在了俱轮王抬高的手臂上,鹰翅宽长,拍打时激起的风吹动了地上的尘土与草屑。
俱轮王往鹰嘴里塞了一块肉,震臂一抖,白鹰唳叫着飞起,追随着已经翻身上马的俱轮王,向军营的营门处飞去。一鹰一马一人去势极快,后头的随从们纷纷跟上,一名年轻高壮的侍女拎着元琅也骑上了一匹马,向俱轮王追去。
上一回骑马还是和元杰一起,这回的速度要快了很多,也没有人来顾及元琅的尊臀,周遭景物唰唰唰地从眼前飞过,风声剧烈,北胡人惯用的马鞍又要比卫国的薄上许多,元琅弓下腰死死抓住鞍头上的环,闭起眼睛随马奔驰。
不知道跑了多久,跑得那一小碗云丝面在元琅胃里翻腾不止时,终于停了下来。俱轮王与随从早就跑出去老远,他身穿黑衣座下黑马,闪电般奔跑在队伍的最前头,白鹰鸣叫飞翔,象一道银光,银光与闪电的正前方是两只正在撒蹄狂奔的黄羊。
在栖云山里看多了牧马人在马背上的英姿,及至今天再见到俱轮王,元琅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飒沓如流星。他坐在马背上既舒展又柔韧,反手摘下背上的长弓,壶里拎出羽箭,瞄也不瞄抬手即射,双箭并飞,眨眼间两只黄羊扎翻在地,白鹰冲向其中一只,叼起沉重的羊尸拧身向主人飞去。
随从们驱马去收起了两只猎物,俱轮王心情很好的样子,两腿夹了夹马腹,抖动缰绳走到元琅与侍女共骑的马匹旁。侍女领着元琅下马肃立,白鹰缓缓落在俱轮王臂上,他骑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元琅,带着丝笑意沉声说道:“博日格德,北胡话里鹰的意思。”
白鹰冲着元琅拍拍翅膀,气流让她赶紧后退躲闪,俱轮王哈哈大笑,弯腰把她抱上马,口中叱喝着驾马疾奔,白鹰见主人如此快意,唳叫地更加刺耳,振翅向着天顶最高的地方飞去。
一口气跑出去很久,再抬头时白鹰仍然在俱轮王与元琅的头顶飞翔,他勒住马,搂着她的腰,在她耳边说道:“我的北胡名字,就是博日格德。”
元琅抚拍自己狂跳的心口,结舌道:“还还还是,阿膺好听……”
俱轮王扳过元琅的脸,让她侧着脸儿与他对视:“世上只有你,还会叫我阿膺。”
元琅默然,他指腹上的薄茧擦着她的脸颊与下巴,那种感觉和他每天早晨胡茬初生时擦过她皮肤的感觉很象。天高地阔,双人同骑,在这片望也望不到边的荒凉旷野上,只有风从俱轮王与元琅身边拂过。元琅不确定此时此刻俱轮王正在看着的那个人是不是她,也许就和潘颀与元杰一样,他们有时候会不由自主地在她脸上寻找阿珂的影子。
所以眼前的俱轮王也是一样,在她脸上寻找某个人的影子吗?只有她,还是只有那个人,才是世上唯一叫他阿膺的人?元琅闭起双唇,闭得很紧,在俱轮王以为她会再叫他一声阿膺时,她却是有些愤愤然地转回脸,抬头看向天上的白鹰。
鹰飞得太高,俱轮王唤了一声不见动静,便从腰间革囊里取出一样东西放在唇边吹。元琅并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但白鹰却立刻开始下降。俱轮王把指间捏着的东西递到元琅面前:“这是呼伦湖部落驯鹰的鹰哨,吹出来的声音只有鹰能听见,人听不见。你试试,吹一下是唤鹰下落。”
从三伏天的火炉里掉进冰川,也不能形容元琅此刻的僵硬与寒冷,她垂眸看着这枚小时候小向给过她的鹰哨,隐龙山离宫中的多少个夜晚,她只要一吹,小向那双迥异于常人的耳朵就能听见她的召唤,就会潜进秀林苑陪伴她一整个夜晚。
抖颤着手接过这枚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鹰哨,放在唇边轻吹的时候,元琅忍不住抬头四望,会不会下一刻小向就会出现,听见了鹰哨声他就会来救她?
声息抖动,长音吹破,白鹰不落反升,俱轮王笑道:“你吹了两声,这是让鹰上升的意思。”
元琅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她背对着他,他怎么知道她吹了几声?这种鹰哨声不是人耳朵听不见的吗?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元琅低下头胡吹了几声,俱轮王皱眉把鹰哨从她手里夺过去:“瞎吹什么!我与我的兄长耳力殊异于常人,都能听见鹰哨声,你糊弄不了本王。”
用力吹了一个长音,白鹰再度翻飞下落,厉啼声在风中飘散,俱轮王抬首向天,向着白鹰伸出左臂。元琅扭头看着他,完全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