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波乱》夜遥

21、第 21 章

　　第二十一章

　　“方二叔，您怎么在这儿？”
　　潘琳十分意外。元杰也十分意外，并不是意外会在这里遇见潘琳，而是对自己今天晚上的行径感到意外。一位亲王，夜半时分避人耳目，越墙穿院潜入臣子后宅，自己也闹不明白这是为了什么，只是心中突有所思，于是乎足随心至，稀里糊涂地就到了这儿了。
　　元杰在凉亭里已经站了很久，夜风越来越冷，胸中却有一团火，仿佛在期待着什么，等到听见了脚步声，等到一回头看见短堤上裙袂随风渐渐朝他奔来的身影，于是顿悟，原来自己是在等她。
　　但是这个小丫头的问题有点难以回答，安亲王爷摸摸鼻子，决定避重就轻：“呃，我与潘颀是兄弟，咱们同辈相称即可……”
　　潘琳之前叫他方二叔，是为了显得自己知礼，看这位方二的年纪与二哥相仿，应该比自己也要大上十来岁，十五六岁就能成亲生娃的年代里，可不就妥妥的是叔叔辈吗。既然他这么说了，潘琳爽快改口：“方二哥，您怎么在这儿？”
　　小丫头还很执着，改个称呼继续在问。元杰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沉吟着给自己找个能说得过去的理由：“听闻今天是小姐及笄的大日子，我与令兄潘颀说是刎颈之交也不为过，兄妹有喜，我就想着前来道贺，不过……未经邀约贸然出现有些不妥当，就……守在这里，希望能遇见小姐，亲手送上贺礼。”
　　说音一落，元杰咬牙，明明就是空手来的，哪有什么贺礼。不过话赶话到了这个份上别无它法，便从颈间解下一块从小带在身上的玉牌递过去，赧然道：“区区薄礼，小姐笑纳。”
　　今天收得礼物太多了，而且潘琳不是太通世故人情，不懂得深闺小姐私下里收受外男的贴身之物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她十分单纯地笑着道一声谢，抬手接过玉牌。借着月光一打量，这玉牌边缘套镶一圈银箍，中央有几道裂痕，好象曾经被什么很尖锐的东西敲击过，敲裂了，还没碎，便用银箍围起来护住。
　　送礼还送个坏的？潘琳抚着玉牌，还能感受到上头带着的方二哥的体温。元杰沉声道：“我年少时国内兵乱之祸未息，有一回遇到一伙北胡溃军，激战中胡兵向我射了一箭正中胸前，箭尖被这块玉牌挡了一下，我才捡得一条性命。玉牌虽然碎裂，却极有灵性，能护佑主人遇难呈祥，送给小姐，望您一生平安顺遂。”
　　潘琳久久看着玉牌和上头的裂痕，不能想象那是怎样的场景，是怎样的命悬一线。她赶紧摇头把玉牌递还给元杰：“不行不行，这我不能要，这您得一直留在身边让它一直护佑您。”
　　元杰握住潘琳的手，轻柔地用手掌包拢住，让她五指合起，把玉牌合在了她的掌心：“若是不收，就是嫌礼轻。既然称我一声二哥，这点薄面，小姐也不给吗？”
　　这位方二哥看穿着服色，也是个尊贵人，手心里头却略粗糙，潘琳的手被他握住，能很明显感觉到几处厚实的茧子，这让她突然就想到了小向的手。和小向的手一样。
　　点点头，笑得很甜，潘琳迎向元杰的视线：“那就多谢方二哥，等到您生辰的日子千万告诉我，我也给您备礼。”
　　元杰点头：“好。”
　　“那方二哥，您最想要什么样的礼呢？”
　　元杰想一想：“到时候告诉您，容我想想。那么小姐呢，您最想要什么样的礼？今日应该大丰收了吧，不知可曾遂愿？”
　　“我么……”潘琳的眼睫垂了垂，“我……”
　　元杰稍稍握紧她的手：“没有吗？您最想要的，没有收到？告诉我，我送您。”
　　最想要的，不就是能和小向一起离开吗。但是小向不能满足她的心愿。一别无翼，何处飞腾，她只能困在这里，一边盼望一边绝望：“我……”
　　元杰心疼地看着潘琳：“什么都可以，告诉我。”
　　都可以吗？潘琳专注地看着方二哥的眼睛，那眉目间欲语未语，全都是包容和肯定。但是。她笑笑，别开脸，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走到扶栏边用双手撑住，自嘲地笑道：“带我离开这里，也可以吗？”
　　下一息，腰间就被紧紧地拥住，潘琳低声尖叫着发现自己突然飘飞了起来，被方二哥抱着在翠湖上纵身腾越。她下意识地回身攀住他，双手双脚扎撒着象只爬上树以后下不来的猫，一个劲儿只知道死死抱住方二哥。这种无赖但又依赖的模样让元杰笑了。湖风还在吹，莲叶还在擦搓碎响，干莲蓬还在沙沙沙，沙沙沙。当中多出来一个男人低沉醇厚的笑声。
　　翠湖另一端，一声哨啸声冲进云霄。潘琳在元杰怀中遁声看过去，不知道什么人在那里向天上燃放了一枝烟花，于半空中蓬炸开来，绽出落星如雨。第二枝，第三枝，更多更多烟花继续向天空中飞去，流光溢彩中，元杰在潘琳耳边轻声问：“想去什么地方？我带你去。”
　　满天的彩光也落在元杰的眼睛里，潘琳看着他，笑着，格外欢喜：“没人认识我的地方。”
　　元杰深深一诺：“好。”
　　潘琳脸上笑意加深，压抑了一整天的愁绪在这一刻消失无踪，心头上涌起的是全然的欢欣，她抱着元杰的脖子，扭回头对着翠湖的那一端烟花升起的地方大声叫喊起来：“二哥，是您吗？谢谢您！我看见啦！真！好！看！”
　　元杰也笑，极庆幸今天晚上自己走了这一遭。美景良辰，可人风月，都比不过这个小丫头没心没肺的一笑。

　　但是安亲王……方二哥，并不象潘颀那样对京城各处都如数家珍，这些年他忙于军政国事，和‘吃喝玩乐’这四个字几乎绝缘，突然之间要他想出个能带潘琳去的地方，他有些犯难。左思右想，加上夜又深了，于是安亲王把潘琳带回了他的安亲王府，没经过正门，从角门处进去的。王爷半夜从外头带了个姑娘回府，态度还十分爱护的，这可是十几年未睹之怪现状，门卫们目不斜视，心里已经惊诧到了极点。
　　安亲王府规矩极森严，从角门进府，直到走进了书房，一路上所有遇到的下人都只是默默行礼，没一个人敢拿眼睛打量王爷身边的姑娘。
　　元杰的书房面积很大，是打通了三间正房修成的，布置风格和他的性格相似，简单阔朗，华而不实的东西一件没有。今天晚上是丢下手头的政务跑去潘府的，现在案头上还堆着未批阅的文件。潘琳进了门四处好奇地打量，看见屋角架子上有一领铠甲，墙上还挂着两枝剑，兴奋地跑过去用手摸：“这是您的吗方二哥？您以前从过军？”
　　“故人旧物。”
　　潘琳看得起劲，这还是她头一回看见这么正式的铠甲，以前最多只是见离宫禁卫们穿的皮甲，跟这个没法比，气势上天地之别。头盔，护领，护肩，又硬又凉。护心镜，曲起手指敲一敲，乖乖，当当响。身上的鱼鳞甲片，还有腰带，真好看。袖甲挂在两侧，用两只手抬起来掂一掂，真的很沉，这一身穿起来还能动弹吗？骑马会不会把马压出个好歹来？潘琳一边打量一边兴奋地自言自语，用手指甲抠抠袖甲缝隙里一些暗黑色的泥垢，回头问方二哥：“这是什么？”
　　元杰把书案上能暴露身份的几份文件挡住，走过来顺着潘琳的手指看去：“陈年血垢。”
　　潘琳当即丢开手，后退好几步，抬手看看指甲缝里那些……血垢。到底还是个孩子，元杰推门出去，让下人送些温水来。潘琳还在盯着手指，越看越有点发晕：“这是，人血吗？”
　　元杰笑：“要不呢？穿着这身，去杀鸡？”
　　潘琳脸色有点白，癸水来时看着自己弄出来的那些个，她都晕，就和站在离宫角楼旗竿顶上的时候一样，越想越膈应，眼前有点花。
　　安亲王府的下人们训练有素，动作极麻利，很快书房门上轻敲两下，四名中年仆妇垂首，肃然地抬起来一只装满了温水的木桶。
　　洗澡桶。
　　仆妇放下桶及巾栉、澡豆及新制的男女睡衣等物后立刻离开，依然合好房门。潘琳失笑，趴着桶边看看满满一桶的水：“您家洗手使这个？那洗澡的时候使什么？”
　　元杰当然明白下人们心里有了怎样的误会，不由得也失笑，牵起潘琳的手给她洗净擦干，拽着她走到平时休息用的榻边，让她坐下，然后拖张椅子过来坐在她对面：“好了，现在可以跟我说说，为什么想要离开。在潘府过得不顺心吗？他们对你不好？”
　　从您变成你，立刻亲近许多，立刻就真的象是哥哥一样。潘琳摇头：“对我特别好，我过得也顺心。”
　　“那为什么要离开。”
　　潘琳说不出口，就算说了，他也不一定能明白。她身上发生的那些事，说出来谁会信？现在跳到京城大街上嚷嚷，我是宁王，我父亲是先帝母亲是太后，大哥是皇上二哥是安亲王，肯定被人扭送衙门当精神病押进牢里去。就算有人信，说出真相闹到皇上大哥和亲王二哥那里，搞不好小命立马玩完，立时可以和父皇母后团聚。走投无路，为了活着连祖宗给的姓氏都换了，往后真有一天到地底下，拿什么脸去见双亲。小丫头颓然地坐着，低着头，眼睛一会儿眨一下，一会儿再眨一下，只是不开口。
　　“为什么要到没人认识你的地方？”
　　因为老天爷才知道她有多想做回元琅，不再有伪装与欺骗，不用担心露馅，自自在在地做她自己。直到现在，别人叫一声琳儿，她都经常不能立刻反应过来是在叫自己。
　　元杰坐得离潘琳很近，他两只手放在膝上，关切地朝着她探身。那两只手，和小向一样的手……潘琳忍不住抬手过去轻抚住，攥着他的手指头舍不得松开：“我……我不想叫潘琳，我不喜欢这个名字，在这儿……我只能做潘琳……。”
　　从庄子里被接回潘府之前，她大概不叫这个名字吧。元杰心中了然，在她那个据说已经病逝的亲娘口中，她应该有别的名字。被称呼了十五年的，带着母女深情的另一个名字。
　　反手握住她的手，元杰用指尖轻抚她的手指：“在我身边做回你自己。那么，小姐尊姓大名？二哥往后该怎么称呼你？”
　　潘琳垂眸看着两只交握在一起的手：“以前我母……母亲，叫我小四……”
　　元杰沉吟：“不是潘三吗？又成潘四了？”
　　潘琳被他逗笑：“只是小四。”
　　元杰点头，看着她，唤道：“小四。”
　　潘琳眼睛笑成了两道弯：“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