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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雨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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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忽然起了疾风,冷雨如绵密细针,密密匝匝地下在这条长街,巷口的风灯颜色惨白,被风刮得呜呜咽咽,乍听好似歇斯底里的哀嚎。
奇怪,雨声并不小,可是她们对立站着,却衬出一片万籁俱寂。
这条街是醒春楼的后门,宋知知八百年都不走一回。
她安静的站着,借着惨白风灯,看清了路的尽头。
“原来如此。”
宋知知自嘲笑道,“这是一条捷径,可我从未发现。”
裴晚织头戴黑色帷帽,披着全黑的斗篷,整个人密不透风的裹入其中,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九小姐,你生在锦绣阁,岂知这看似捷径的一条路,旁的人要耗费多少血肉。”
她的声音比任何一次听着还要冷。
“你不该来。”
“这非我本意。”
入夏后总是多雨。而夏日正式由一场连绵不绝的梅雨拉开时序,偏生宋知知最喜欢各种轻薄衣衫,稍不容易就被冻个鼻尖通红。
她没有撑伞,冷峭雨水从肩前开始向内渗入,浸了水后的的薄纱裙角缀得沉重。
她第一次将自己和裴晚织置于对立面,在过去的十五年当中,她从未想过会有这样一天。
她们有比旁人更加亲密的关系,但是宋知知悲哀的想到,或许从一开始,这一切都是她的一厢情愿。
她用力搓了一把脸,眼睫还是湿的。
宋知知问她,“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裴晚织说,“比你想象的更早之前。”
她无声的怔了怔,旋即自嘲的抹住眼角。
雨水太密,她一开口,却叫冷风扑了回去,字音黏糊又破碎。
“为什么?”
她像是被逼到绝路的幼兽,身后是万丈悬崖,前方亦无出路。
裴晚织看了她许久,像是最后一面,要把眼前这个小姑娘好好地烙印在心底,但是她又遗憾的想到,她想看见的、想记住的,应该是那位天真善良、无忧无虑的九小姐。
她不知道宋知知究竟和楚王做了什么交易,那位面狠心更狠的楚王殿下才答应让她们见一面。
裴晚织从来活得清醒,楚王和她说,“去见一见吧,做个道别什么”的时候,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楚王笑着捏扳指,“又不是天人永隔,总归还是有见面的机会。”
言罢,倒是意味深长的从裴晚织略显苍白的面上扫过。
裴晚织将垂散的鬓发拢起,露出眼下娇嫩欲滴的泪痣,秋瞳剪水,艳而不媚,眼波轻飘婉转,却不含任何旖旎情意。
她微垂着首,只抬三分目,而后如愿以偿的看见楚王殿下如遭雷击,提着的唇角顿时咬上一抹轻嘲。
“多谢殿下提点。若不然,我可忘了,天人永隔的,是殿下和贵妃。不是我和知知。”
她踮起玉塑般的赤足,身上还未换下火红似血的妖媚胡服,水蛇一样的腰肢曲意逢迎,两人鼻尖相抵,那滴泪痣就在他眼底中骤然与另一人重合。
只不过,云贵妃是柔枝嫩叶,裴晚织是染血刺玫。
华烟掀帘而来,她看着裴晚织披上黑色夜衣的背影,饶有兴趣的打着罗扇,“奴早就和殿下说过了,裴姑娘是把好刀,但是用之需慎,刀刃太利,有可能伤人伤己。”
楚王探身向珠窗,雨夜长街一览无余。
他垂下一根指尖,坠了一捧雨,甩开水珠后,淡声吩咐,“一会儿给宋九小姐递把伞。”
华烟微微一笑,“殿下,该淋湿的,都淋湿了,现在送一把伞,是不是有些事后功夫?”
她将烧尽的檀香尽数倒了,烟灰四散飞舞,华烟袖手轻拢烟尘,笑道,“备个暖炉和驱寒茶,总比一把伞好得多。”
雨仍在下。
宋知知等不到回答,固执又问了一遍:“为什么?你总得给我一个理由。”
裴晚织向她走了几步,步伐很慢,白嫩的脚踝溅了乌色泥浆,封住了银铃的脆响。
“这个问题太难回答了。但是你执意要听,我可以告诉你,我为太多原因,为我自己,为我家人,或者为了皇权富贵。”
裴晚织摘下黑色帷帽,面颊雪一样苍白,口脂红得像指腹摁开的浓稠鲜血。
她温柔地笑,“你希望是哪个都好。”
借着一星微弱的灯火,宋知知这才看清她。
说来好笑,她一直自诩两人一同长大,虽不是亲生姐妹,但到底有几分情谊。可临到头了,才知道她一直都刻意隐瞒着自己的真实容貌。
哪怕如此,她也是京中惊为天人的第一美人。
“我这里点了一颗泪痣。”
裴晚织用手摁在左眼下方,她用力的搓了搓,细嫩的肌肤氤氲绯红。
“用染了朱砂的细针烫进去,有多疼呢,好像拿着一根稍红的钢针钻着我的骨头,可是那人不让我哭,眼泪一流,伤口容易发炎。”
她的声音寡凉冷淡,几乎听不出任何情绪,可她还在笑,“就为了能让我更像云贵妃。”
宋知知哑然许久,她感觉自己全身上下都湿透了,像喜鹊总是喂养的流浪小狗。
她本来想问“你非得这样吗”或者是“能不能不要去”,可到最后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近乎茫然的点点头,“哦”了一声。
然后又说,“我见过云贵妃,你不像她。”
“一颗泪痣而已,至多能让皇上在众多舞乐姬中对你有一份印象,可这印象太浅太薄,宫内美人如云,而你绝非以色侍人之辈。”
宋知知受了风,鼻音浑重,她捏了捏自己的鼻骨,哆嗦着道,“我敢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凭周皇后的本事,陛下就是有心也无力。而楚王怎么看都不像鸨母,你还有别的筹码......最起码,能保你在后宫平安一段时日。”
“鸨母”楚王被骤急的冷风呛了一口,差点把五脏六腑都咳错了位。
华烟听得兴致颇高,还下点评,“九小姐她可真敢说。”
裴晚织听完,默了片刻,才说,“我还以为你会劝我。”
“......”
宋知知刚一张唇,咸冷的雨水渗入唇缝,萦绕在舌尖的味道却是苦的。
她好像咬了一口黄连,苦味冲天,却又吐不出,只能囫囵的咽得更深一些。
裴晚织看她的眼底神色复杂,似有万千深意,却掀不起惊天波澜。
“我不够了解你,所以才会觉得你应该劝我。”
宋知知觉得自己呼吸都有些不大顺畅,强打着精神道,“我劝不来。更何况,我也没有资格和立场劝你。再说多,惶恐又要得一句‘何不食肉糜’。”
“九小姐......”
宋知知摆摆手,雨水顺着指根没入贴在胳膊的衣袖,她徒劳的拧着雨水,不抬头,“我算是明白你为何总亲疏有别的唤我。是九小姐,不是知知,亦不是小九。”
脚步踩着水花,宋知知侧眸回望,瞬息间裴晚织重新罩上黑纱帷帽。
她一连退了数步,积成一滩的水洼只剩迷蒙晦暗的月影。
宋知知被人紧紧拥住,她嗅着对方发间熟悉的软香,终于精疲力尽的阖上眼。
是永宁。
“想哭就哭吧......小九,没事的,你可以发泄。”
可她等了许久,等到雨声渐渐止歇,等到新月钻出厚重层云,等到街角风灯下站着一个孤挺人影。
宋知知伏在她的肩弯,缓缓抬起头。
一张俏脸冻得惨白,唇瓣血色褪尽,李书窈与她紧扣的十指温度更是砭人肌骨。
李书窈几乎错觉她会倒下,可她站直了身,冷冷道,“永宁,我还有账没有算完。”
李书窈亦是看见了江倦,她迟疑许久,将冰凉伞柄塞入她手心,自己站到廊下,“我在这儿等你。”
宋知知接了她的伞,回头看了一眼李书窈。
永宁郡主冻得瑟瑟发抖,见她扯出一个干笑,示意她快去,不用担心自己。
宋知知动了动唇,最终将那句没说完的话和牙血吞。
她知道自己身后还有永宁郡主,所以她无论如何都会回头。
但裴晚织不是。
她的身后虎狼环伺,是如履薄冰,又是刀山火海。
所以她不回头。
她裴晚织要走的每一条路,从来都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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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停了。
宋知知单手绞着长发,不知从哪儿抽来一根湿透的系带,将长发胡乱的绑作一团。
江倦知道她在生气,但是她克制的太好,所以当她双眼通红的望过来时,很容易给人她是在难过的错觉。
宋知知扯过他的袖角,银线织就的腾飞白鹤被折断双翼。
他一身磊落的干净,风雪不沾。
宋知知逼他低头,两人隔着一息距离,呼吸微微交错之间,宋知知咬牙问他,“我问什么你答什么,如果你瞒我,从今夜开始,你不必再回宋府。”
他看了半晌,“好。”
“今夜这事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
“有没有你的手笔?”
“有。”
宋知知松开他的袖口,转而拽上青蓝修竹的交襟。
夜雨虽然不下了,可风力劲盛。
江倦束发的绸缎白的显眼。
“你和楚王是一伙的?”
出乎意料,江倦沉声,“不是。”
宋知知微微错愕,但只是瞬间,她再度抛出下一个问题。
“裴家当年的事情,你到底知道多少?”
江倦数十年如一日的冷静终于大变,他紧着眉,答非所问。
“你为什么会知道裴家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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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雨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