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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四十二、欺 ...

  •   这一日下午,端木蓉在厨房看火熬汤,耳中便闯进了个戏谑的声音。
      “蓉姑娘都开始做饭了?好贤惠啊!”
      端木蓉吓了一跳,慌忙转身,见是盗跖嬉皮笑脸地站在门口。端木蓉定下神来招呼了一声“小跖”,却也不再多问。
      “蓉姑娘,这么多天不见你,你是不是胖了?我好想你啊!蓉姑娘蓉姑娘……”
      盗跖那里说得正开心,端木蓉便打断了他的碎碎念,不悦道:“是盖聂让你来的,对么?”
      “蓉姑娘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我自己就不能来看看你?”
      “我要听实话。”
      她的语调并不激烈,却是洞悉一切后的冷然。盗跖对上她的眼睛,气势便莫名弱了下去。提前准备的满腹寒暄托辞,此时一句也说不出来。
      端木蓉轻轻一叹,转身将灶上的浓汤端了下来。盗跖什么都没有说,而端木蓉已什么都明白了。
      看来今日这顿晚餐,是注定不能好好吃了。
      “今日我有要事,也不便留你。小跖,回去吧。”
      “蓉姑娘,其实我……”
      “我都明白。左车来的那日我便猜出来了。”端木蓉轻叹道:“我不会走的。”
      盗跖张了张口想再说些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眼前这人是世上最温柔之人,可温柔之人一旦坚定起来,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动摇半分。她打定了主意不愿离开,盗跖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如何劝她。若是强行动手,她是死也不会走的——端木蓉真的做得出这种事。
      端木蓉又道:“小跖,谢谢你。也许我不会再出山了,以后你要自己保重。电光神行步不能再用,你的身体受不了。若是腿又疼了,就去找月儿给你艾灸。班大师的腰也是一样,石砭的方法月儿已经学会了……
      “若是阿雪回来,你也让她去找月儿。我留了张药敷的方子,也许能把她身上的刀疤祛除。我给大家留了不少丸药,都在月儿那里。只是要记住,流光转魄丹只能保命,筋骨却不能再生……”
      端木蓉已经很久没有跟他说过那么多话了。盗跖听着她滔滔不绝,心中却只泛起悲凉。明明是盖聂将死,可如今在他眼前交代遗言的却是端木蓉。这个救过他命,把他重新带回世间的姑娘。这个曾多少次被他气得脸红,却依旧不厌其烦地叫他爱惜身体的姑娘。数年下来不过如昨日一般,分分合合不知凡几。可只有这一次,他真真切切地觉得他就要永远失去她了。盗跖明白,如果盖聂死了,她也是断然活不下去的。就如现在,即便他们面对面站着,他依然能感觉到她在一步一步走向深渊。
      多美好的人……怎么他总是留不住?
      “小跖,记住了吗?”
      盗跖沉默着点点头。他很想说他没记住,这样他就可以听她再说一遍。
      可是他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端木蓉说的话一字不落地被他记在心里,他不能骗自己,更不忍骗她。
      “那么,我不送了。”
      “……好。蓉姑娘,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端木蓉点点头,转过身去不再多言。
      片刻后,端木蓉回了卧房。盖聂明明听见她进来了,却只是闭着眼打坐。
      “盖聂。”
      “嗯。”
      “我见到小跖了。”
      “嗯。”
      “你不想说点什么?”
      “你意下如何?”
      “我意下如何?”端木蓉反问了一句,居然被气笑了。“你费尽心力,居然就想了这么个蠢办法?”
      “……”
      “怎么不说话了?”
      “抱歉,我其实不该问你。”盖聂皱眉道:“你我之间……已经无话可说。”
      “是么。”
      “去吧,别逼我赶你。”
      “那好,我走就是。我只问你一句,我走以后,你会后悔吗?”
      她决定要走了?盖聂一时惊住,竟没有说出那句“不会”。这些天他推演了无数种结果,想了无数套对策,只是没有想到她会这样干脆。至少,她为他受过的伤总值得她多争辩几句?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她只是轻蔑地笑笑,转身走得潇洒。
      “保重。”盖聂目送着她走到门口,千番赠别的话只化为了一声保重。那人永远存在他的心间,却是最后一次出现在他眼前。是赤诚相见时那深情的眸,是大梦初醒后那清丽的脸。
      山高水长,天涯路远,总有更大的世界等着她。
      端木蓉似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在门口略停了停,道:“他已经走了。墨家我不会再回,你也不必妄想。”
      盖聂怔怔地看着她,原本空寂的眸忽被她的身影占满。欣喜与失落,竟不知哪个更多些。
      端木蓉道:“还打算瞒我吗。”
      “没什么可瞒的,你多虑了。”
      “是啊,我当然多虑了。在你眼里我就是个傻子。”
      言犹在耳,人已出了屋子。盖聂回想起她方才的语调,莫名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此伤无征,他也从未曾提起过。况是她近来脾气暴躁,若发现了什么早该大吵一架才是。似这般暗流涌动,是抱怨还是试探?
      晚饭很快就上桌了,应是她来找盖聂前就做好了。除了几道清淡的小菜,一笼热气腾腾的包子,还有一道热气氤氲的萝卜羊肉汤。
      “盖聂,你真的没有要说的?”
      “没有。”
      “那好,吃饭吧。明日我就回镜湖医庄,省得惹你心烦。”
      不是不走了吗?一时决断,一时流连。不知何时起,盖聂已经猜不透她心中所想了。两颗心这样容易分隔,于她倒是件好事。
      端木蓉伸出手去拉他,盖聂乖顺地就着她的手起了身。
      她的手温暖又柔软,只是放开之后,衬得空气更加孤寂寒凉。
      菜是她精心烹调过的,每一道都色味俱佳。
      “尝尝。”端木蓉盛了碗汤递给盖聂。
      盖聂却是一皱眉,并不接过。
      端木蓉冷笑道:“怎么不喝?”
      “此汤,甚是活血行气。”
      “那又如何?你无伤无病,为什么不能喝?”
      盖聂猛地抬眼,直觉她什么都知道了,可对上她那双平静的眸,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情绪一时波动得厉害,盖聂竟没发现她的阴谋已变成阳谋。这汤无论喝不喝,伤也是瞒不住了。
      全怪他这些日子欺人太甚。濡染见欺久,也有欺人时。
      “你吃腻了我做的饭,对吧?直说好了。”
      “我没有。”盖聂一叹,伸出手去接那碗汤,不想端木蓉一把将汤夺了回去。
      “罢了,我去倒掉。”
      眼见端木蓉面有愠色地起身,盖聂忙去拦她。然而急火攻心之下刚一起身,胸中血气便翻涌了上来。盖聂咬紧了牙将一口血咽下,胸中顿时闷痛起来,眼前也一阵一阵地发黑。血气再度反上来,再想压下却是难上加难。几欲平复而不得,他终还是抑制不住地将那一口黑血吐了出来。过后,是一阵眩晕。盖聂伸手去扶桌子,可未及够到,便猛地向地上倒去。
      习武之人,基本功还是有的。单膝跪地,总还不至于摔得太难看。
      自始至终,端木蓉都是一副早知如此的样子,凉薄地在旁看着。末了,见盖聂单膝跪在地上,端木蓉终于冷冷道:“你还要瞒到什么时候。”
      盖聂低着头,默然无语。
      惶恐么?愧疚么?悲哀么?此时此刻,这些情绪他一样都没有,反倒有种尘埃落定的轻松释然。
      盖聂轻轻开口,声音虚弱而平静:“我想着,能瞒一时是一时吧。”
      端木蓉再度被气笑了。
      “你何不直接死在流沙不要回来了,省得在这里作践自己,白叫我费心。”
      “原本应该的,只是太想见你一面,没有忍住。”
      “盖聂……”
      “抱歉。”
      端木蓉一怔,手中汤碗哐啷一声掉到了地上。行医十年练就的冷静在这一刻烟消云散,端木蓉转身便跑了出去。
      木门“嘭”的一声砸在门框上,盖聂忽然弯腰蜷缩起来,黑色的血从口中与伤处同时涌出,便是将手捂在心口上,亦掩不住渐染暗红的白衣。血涌上喉头顺着下颌蜿蜒,一滴一滴砸在地上。盖聂看着地上碎掉的汤碗,久久沉默。
      那其实并不是羊肉,她只是将兔肉去骨,用几味药草配出了羊膻气。
      屋外,端木蓉一路狂奔。没有目的,只是用了全力的奔跑。好像她不停下来,眼前这一切便不会成真。然而人的力气总会用尽,端木蓉终停在了开满流光的山洞之前。一览众山,四野孤寒。
      山洞另一侧通往温泉流光,也通往历代鬼谷子的坟墓。鬼谷派三百年传承,能得善终的不过寥寥五人,他们全部长眠于此。
      彼苍者天,若必歼我良人?
      夕阳浸染着群山,一切都像是在梦中。端木蓉右手从袖中摸出一根最长的银针,径直刺进左臂去腕二寸处,皓腕几乎被扎了个对穿。剧痛袭来,泪水在这一刻淌了满脸,她也终于确认,这不是梦境。
      外关穴,注胸中,合心主。手臂有多痛,心就有多痛。
      她为何要等他自己说?
      他为何不自己同她说?
      季夏残阳,晚风渐凉。端木蓉对着山间落日,放肆地大笑起来。笑她的固执,也笑他的愚蠢,更笑他们两个都是那么笨拙,笨得连爱也不知如何去爱。
      “哈哈哈哈哈……盖聂,你好狠的心!”
      从前,盖聂身上流一滴血,便足以染红她的半片天空。而如今,整个世界都是血红的了。那个傻瓜太不懂得爱自己,却太懂得爱别人。到了生命的尽头,甚至都不愿给她留一丝担心的余地。
      何其温柔,又何其残忍。
      端木蓉回来得太晚,天已开始黑了。山路崎岖,这一晚她险些迷路,最终竟是遇到了多日不见的玄虎才平安归家。玄虎身后,四只小黑崽子见妈妈驮着个人类头也不回地走远,咿咿呀呀叫得可怜。
      推开卧房的门,屋内有孤灯一盏。盖聂铺好了一人的被子,自己坐在一边的旧席子上闭目养神。新换的白衣干净整洁,全然看不出血迹。
      端木蓉用了些力,故意将门关出了声响。
      “回来了?”盖聂睁开眼,似是关心,又似是责问。
      端木蓉满心想着盖聂的伤,却是没有应声。
      “你若还没消气,我可以在这里打坐一夜。或者,我可以去师父的房间。”
      端木蓉看向盖聂,他却只是闭着眼睛。端木蓉负气丢下一句“随你好了”,便背对着他坐到了床边。
      盖聂起身了。
      端木蓉听着他的脚步声移向门口,终还是起身去拉住盖聂,扒开了他的前襟。
      绷带之下的左胸上横着一道不足三寸的伤口,血早已止住了。只是失血过后留下的一片灰败更加瘆人,血管爆开的青痕隐在衣衫暗影里,黑气缭绕,不似活人之色。
      端木蓉面色凝重,欲侧耳去听他的心跳,盖聂却向后退开了。
      只听那人云淡风轻道:“可吓到你了?”
      端木蓉平静地把他的衣服还原,没有答话。伸手去探他的脉象时,盖聂却又躲开。
      “你若执意要看,我只能去师父的房间。”
      端木蓉一愣,默默地放下了手。盖聂的言语之间绝无余地,端木蓉抬眼看去,只寄望于能从他眼睛里看出一丝讯息。然而视线方一接触,那人便移开了目光。
      端木蓉道:“不让我看,我就不会担心了吗?”
      “至少留待明日吧。”语毕,盖聂转回了床上,再无一语。留待明日,至少她还能多得一夜好眠。
      他还能如何呢?两军对垒他懂韬略;朝堂诡谲他会筹谋;江湖凶险他善武功。可她伤心了、难过了,他就只有一怀的仓惶无措。
      端木蓉凄然道:“盖聂,你从来就不信我。”
      “抱歉。”
      他没有告诉她,她方才那个眼神,痛过他这些年受过的所有伤。
      端木蓉轻轻一叹,也不再坚持,只上床躺到了盖聂身边。一盏孤灯灭后,两人眼前尽变得一片黑暗。
      恩负尽,爱难分。既有结发意,岂无玲珑心。不至绝境不知深,难明一点怜爱一点恩。
      后半夜,盖聂感觉到身边挤过来一个人。压在身上的被子添了一点重量,手臂上也枕了一颗圆圆的脑袋。
      一夜闹剧之后,两人终于能安心睡下。

  • 作者有话要说:  写在前面:讲真的,这章还挺虐的,受不了的趁早绕道。而且此章往后几章一虐到尾,诸位做好心理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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