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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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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说我应该去外面多走走。
我自幼便被先生带上莲山,随他抄经读书,不自夸的说我也被满房经笥熏了个墨韵飘香,他说我三岁上山还完因果,十八时该放我归家还我纵跨的身份。
现如今我十七将尽,年刚过,离下山的日子还有俩个月,他却已经霜上梢头,一副巴我不得马上消失的样子。
先生说十五年时间不长我应当忍得住,但我总感觉忍不太住的人是他。
我都不知道山下什么样,所以也没什么念想在那边,倒是他回回见了我都退三米远,让我觉得我是活脱脱一个鬼见愁。
其实说到底我在这山上能看到的活人只有他一个,可能这就是少年的常态吧,越是亲近的人我就总觉得他有事瞒着我。
但是我总感觉他和一般人不太一样,先不说行为举止,他总是能拿出一堆什么什么名不见经传的伟人来给我举例子竖榜样,还说我现在这种情况叫叛逆,是什么青春期的常态。
不是我疑心重,我这些年来被他按着头读过的书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但是他经常挂嘴边用来教育我的那什么孔圣人,庄周孟子李太白,我从来没在一本书上看到过。
还有那什么杨永信,小时候不听话的时候没少用他来吓唬我,导致我现在雷雨天心里都发怵,怕那雷公来从天上的雷暴里给我分两股下来。
十四年来我和外界彻底断交,记忆里只有山上经年不化的积雪枯燥的文字还有先生十几年来不间断的咳嗽声。
他似乎不太能忍受这莲山上的严寒,莫一天风刮的硬一点他都不能从床上下来。
有提药箱的郎中来给他号过脉,说他应该下山调养,不能再待在这了。我也好声帮劝过,结果就是和郎中一起被赶了出去。
我想不明白他干嘛要在这大雪咆天的雪山上呆着,非要修行的话那图书上画的哪座山头不好,哪个不是山光明媚,水土养人。他自己都说是旅游胜地人活着必须去一次的地方。在这耗着自己何苦呢。
可能这就是叛逆吧,因为我说什么他都不听,所以我决定偷偷下山,如果他必须待在山上的原因是我的话,那我都走了,他再守在这也没必要了吧。
我其实对自己的身世没什么兴趣,可能就是和他呆太久被他传染了一些寡淡的性子,你就算说我是当朝皇子,明天要当天王老子,我也觉得差了那么点意思。要说我非要在意个什么事吧,我还真挺好奇先生说的那个因果是怎么一回事的。
我挑了个日子,还像模像样的学着侠客给他留了封辞书。
第二天一早我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是那副样子,见了我转身就走。
生气的确是生气,但是更多的还是无奈,想着今晚自己就要连夜走了,他连最后一句问候都不愿给我。
这一天日子还像往常一样过,他也没发现端倪,信我也藏的好好的,打算等他睡着就留在他床头。
也不是我非得往他眼皮底下凑,我太了解他的性子了,如果放我屋里可能到死他也不会进去看一眼的。
他会觉得我失踪被紫薯精打个响指带走也不会是自己离家出走的。
“新的一年说来就来了。”先生手里握着笔,写着写着就没头没尾的说了这么一句话。
见他难得动了一次笔,我感到怪新奇的凑过去看了一眼,好家伙又画的小黑猫。
先生好像出奇喜欢这个猫,还说它叫罗小黑。
先生的画独创一派,和哪本书上的画风格都不同。
“先生这么喜欢猫,养一只如何?”我提议到。山上活物没几个,多个动物多分生气。往后自己不在了还能有人和他做个伴。
“这破山人都养不活,可别祸害那猫了。”
先生手撑着头如是说道。
“那为何还要在这呆着,听那郎中的话去南山寻个地不好吗?那边气候湿润很养人的。”我说。
“你又没去过,怎么知道那的气候养人咳咳……”先生话还没说完就又咳嗽起来了,他咳嗽也分不清是不是故意的,有时候真的有时候假,但往往他一咳嗽,不管什么话题都代表它该结束了。
我蹲在火盆旁边,弄了弄那木碳,让火烧的更旺一些。
“弄那玩意没有用,有那钱不如修一修后院漏雪的房顶。从你来那瓦就掉了,这几年越掉越大眼瞅就要塌了。”
先生掀起他的画抖了抖,对着阳光展眉慢悠悠的欣赏着他的小黑猫,末了还点了点头。
其实先生的字很好看,据说是天下闻名,当然这是他自己说的,我小时候描的就是他的字帖,他的字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劲,就和他本人一样。看着板板正正的秀丽文静但就是有一股横劲插在那,让人学不出来。
“先生为何不写字了?”我问到,其实在我凑合着能写出一手字的时候,先生就再也没动过笔了,偶尔碰墨也就是画几个像小黑猫这种小物用来娱乐,也画过人,但是看着和真人又差了几分,眼睛都特别的大。
“写字?过年的时候不刚写过对联。写来写去不都那些东西,你想看?”先生放下了他的小黑猫,看着我又换了一张新的纸。
先生拿着笔垂在桌上几下就掀了张纸过来,我离的有点远,手忙脚乱接过来,上面很随意的写了几个字,而且很明显是糊弄小孩让我拿去玩那种。
我看着那张纸,先生竟然写了我的名字,这倒是让我挺意外的,我本以为他会写李白的哪句名句的。
“小九啊,你想不想回家和家人团聚。”先生说到。
“你怪不怪我把你留在这荒山上…别人这个年纪可能都趁着大好年华在外面寻乐,你却要在这陪我这个病号。”
先生看着我,可能还是我书读的不够多,他眼睛里是我看不懂的一种情绪。
“不曾涉及,又何来念想,先生。”我实话实说到。
“你总是这样。”先生叹了口气,看来不满意我的回答,但是我真的想不出别的答案,别人生活怎样与我都没什么干系。
“也不能怪你,是我不能带你下山见见世面,尘世像毒,粘了就好上瘾,来了感情就再难割开了。”
先生神情流转,我透过的他的目光好像真的看到了他口中所谓那些烟火气息。灼热的有些烫人。让我狼狈的移开了视线。
“不过也快了,还有两个月你就能拿回属于你的生活了。”
“先生到时候去哪,有定处吗?和你住了这么久,要分开我还不太适应,如果有机会我还会去看你的。”我问到。虽然是试探,但也希望真能问出来个地儿好让我安心。
“我啊,还没想好,估计还是这儿,你要是真想我就来这看我吧。”先生撑着下巴说到。
“先生!”
我有点生气,我最不希望的就是他待在这,要离开也是为了他能更好的生活。
“怎么了?”先生有些诧异,好像没想到我会为此生气。
“先生你要是没地方去就和我走吧,那个什么家我也不想回,咱们换个地方继续生活,你来选,去哪都可以。”我道。
先生看着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晌才缓缓说道:“你现在会这么说是因为你还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好,你从小到大接触过的天地都太小了,你回去后会遇到很多人,见过很多事,多到花眼,但那时候你也不会觉得我好了。”
“怎么会!我又不是那种薄情寡义之人。”我急道。
“我知道”先生叹了口气:“但凡事都有对比,你会遇到比我更好的人。我的好远没有你想的那么多。”
先生说完就摆摆手借着衣袖遮住了半张脸,不愿意再与我进行这个话题。
我看着他总觉得心中有股气堵的慌。
夜里,我带上了我早就整理好的单薄行囊,沿着被厚雪掩埋的山路歪歪扭扭的下山了,信留在了他的枕边,轻车熟路一如我脚下这条不太规整的石阶。
那郎中上次来的时候踩出的印子现在已经一点痕迹都看不出来了。
我凭借着记忆摸到了山门脚下,原本放在这的两个粗糙的石狮墩子已经被雪彻底埋了。
我不知道是这山所处位置过于偏北的原因,总之这山上从上到下雪就没断过。
借着我模糊的记忆,我记得山脚十里外就有个集镇,那原本也是我的老家,它变没变我不知道,但是山总归是不会跑的。
离家出走比我想的要轻松得多,我本以为他留我在这可能会设一些机关看守什么的,但是事实证明他没有。
山脚下的雪比山上厚的多,我几乎是在雪里面游过来的。
及腰深的雪非常吃人气力,虽然累但是并不冷,诗中写梅花香自苦寒来,先生总拿朱熹的这首诗来教育我,勤学读书,磨砺锋芒我都做到了,但是山上没有梅花,雪也未曾停过,他诗中沁人的梅花香和透骨的严寒我至今还从未见到。
我仍未订好去处,那个家是肯定不想回的,想起先生眼中那些烫人的灯火,我倒是对他口中的尘世来了点兴致。
我和他大概就属于那些避世的高僧,孤高的修士,独处一方从不会受到俗世风波的影响,我并不觉得这样的生活有何不好,但唯一不太同的是先生他经历过,而我没有。
他能回忆,能讲述,但是我不行,我固执的想填补掉这种落差。
我不觉得我是空白,至少我书没少读,志怪也没少看,飞禽走兽我都还认识,文人墨客大多也熟,尘世不该对我有太大的冲击。
我回身看了看养了万籁俱寂的莲山,先生养我十几载,不该再因我熬坏了身体,只怪自己道理明白的晚,如果能再早几年,他身上也不必终日缠着苦人的药味。
先生我走了。
这也是我最后留给他的话,我学着师徒礼教朝着雪山上磕了头,先生总说我们之间无需重礼,平淡相处就好。
可无论如何,先生在我心中,都是值得敬重尊重的人。